有天日头偏西时分，直街临近龙津河小水门那家剪钻店前，小街对面的屋檐下，站着两个身着粗布衣衫的陌生男子，专注望着师徒二人抡锤打铁，一起一落叮噹叮噹，配合十分默契。掌炉的姓叶名林，正值而立之年，以打剪钻为业，手艺远近出名，肚里还有一点墨水。那个才十八九岁的徒弟叫根仔，按三年才出师的行规已满。好奇又好客的叶林往对街叫唤，两个陌生人被招呼入店后，年长的络腮胡说：“我也是个铁匠，多年没摸过锤了，方才看到师傅的招式便知是行家！”叶林听罢一连两个“不敢当”，眼前的客人顶多才三十头边，外地口音，便说：“大哥莫见笑，当今世道，剪钻生意清淡，打铁佬命苦！”
“打铁的是工人，跟种田的农民一样，没什么命——”，络腮胡话到嘴边又咽回去，见同来的小年轻正在门边锉剪刀粗坯的长凳旁，与根仔摆弄着锉好的剪子，谈得十分投缘，师博已将烧红的铁件从炉里夹出来，便说：“让我试一试，怕手生使不上劲了！”两人站稳脚跟，你一锤我一锤，有板有眼，手上的功夫实在，让一旁的两个小年轻看傻了眼。络腮胡身板厚实，铁锤落处稳当有力，不偏不移；叶林虽然显得文儒、单薄，他左手用钳子夹住铁件，右手握锤落点准确，力气丝毫不减。真是棋逢对手，不相上下，“老哥，我先前打的是锄头、柴刀，你这打剪刀才是细活，还得拜你为师哩！”络腮胡说着，又把刚才欲说的吐出为快：“工人农民不是生来命苦，别把自己看成低人一等！”叶林眼睛眯成一条缝，笑着听得十分入耳，向起客人的姓名和做什么事，却始终只是说“来帮工的”。
一回生二回熟，没几日两个帮工的又来店里坐过，根仔这次对络腮胡看得很仔细，额头上留下一条疤痕，初冬时节，衣衫穿得单薄，说起话来却暖人的心窝。从交谈中师徒还得知闽西不少县已经红了，江西瑞金成立了中央工农民主政府，到处都在打土豪分田地。叶林对络腮胡另眼相看了，也讲自己的世身，早年丧父，前年才娶到老婆，去春一场洪水，把辛苦积攒盖起的三间房冲得片瓦不留。就在帮工的离店不久，驻守城里的民团来到直街挨家挨户搜查，还盘问叶林是否看见陌生可疑人来过。入夜城门紧闭，连白天出入城门也要检查行人。师徒俩约定，往后若有民团再来照样装哑巴，再逼也要一问三不知。
城里的风声越来越紧，街上不时有荷枪背刀的民团巡逻。就在这节骨眼上，一天傍晚那两个帮工的朝叶林店门匆匆走来。这些天叶林心里已绷紧弦，连做工时也分心察看街上的动静，他连忙招呼帮工的进店后的小房间，低声说：“这些天民团追得凶，你两个外地人要当心！”络腮胡说：“在小客栈后门出来时，前门就听到骂咧声喊抓人。听说帮工的要想法子出城去，发货的老板在十里铺等着，眼下城门查得严，叶林便告诉说，店后边就是小水门，那里的河滩水浅，入夜涉水过河可到对岸出城，一道吃完饭他和根仔会陪着去。
一个月后，红十二军三十六师一举攻下县城。那天红军队伍从南门入城时，叶林和根仔还特地歇下工站在门口等候。两人心里已有数，那两个帮工的不简单，贴近普通百姓问寒嘘暖，又讲工农联合起来的道理，准是红军无疑，可是直到队伍走尽也不见帮工的人影。不久县城成立了苏维埃临时政府，一天夜里还召开剪钻、泥水、理发、缝衣从业人员会议，当上级派的特派员一进设在祠堂大厅的会场，叶林差点喊出声来，那不是帮工络腮胡，举手投足差不离，高矮胖瘦正适中，好大哥终于见到你了！谁知特派员一开言，满口禾口腔，记得几次见面络腮胡讲的口音不像客家话，这就神了，哪有面相一样的！他悄悄到前排，在煤油灯下要看个真切，面对面的那有相识不打招呼的，还是一旁的根仔指点迷津，对师傅说，眼前的络腮胡额头上没有疤痕，这才认准对错号了。不过这个特派员讲工人农民大联合的道理是一样的，师徒俩自己报名外，还动员其他的同行参加工会组织，当场便有三十多人报名哩！
红军部队不久有战斗任务撤出县城，逃到乡下的民团妄图反攻倒算，县上得到情报，地主武装要攻打县城，临时政府组织工人成立了工人模范排，负责南门与朝阳门的岗哨，检查出入行人，晚上执行巡逻任务。后来红军部队打了胜仗再度回城时，叶林已被推荐到县粮食部当文书，根仔也报名参加了红军，同时参加红军的工人模范排战士还有十多人，都被编入军分区的独立营。第二年春上，说来也巧，叶林被派往瑞金粮食委员会学习时，在路过一个营地门口时遇上了根仔，原来根仔也到这里开会的。“师傅，真没想到你也到红都了，我时常想起打铁的日子！”根仔一口普通话说得比先前流利，师傅只是眼睛笑成一条缝，又不无遗憾地说：“一年多了，我也常想起那个络腮胡兄弟，他那打铁的架式更称及上内行！”谁知话音刚落，迎面走来几个头戴五角星帽、身着灰蓝布军装、扎绑腿、脚穿布鞋的军人。
叶林和根仔却愣住了，因为内中一个额头有条疤痕，却不见了络腮胡，身材也显得高大些，只是行走的姿势还很像，似曾相识却不敢立马相认。“是叶师傅吧，你好，哈哈，根仔也当红军了！还认得吧，我就是那个帮工的！”走近前来时，叶林高兴也脱口而出：“说曹……”正要说出“操”字，觉得不妥，立即改口，“没想到会在红都遇上你，一年前我便料想到帮工的是红军！”根仔这时才回过神来，早晨便听连长说过，上级首长要来培训队指导工作，连忙敬礼欢迎。
再往后的事，便是他们抽空相聚在一起，叙谈在清流县秘密开展工作的前前后后经过了。
（根据原清流工人模范排叶玉林口述改写，老人已于1983年去逝。）
作者：裴耀松，永安市客家文化研究会会长，省作协、省民协会员、中学高级教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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