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故鄉,下雪是每年都不會例外的,每每在一個寒夜以後,第二天披衣起床,就會給萬里一色的銀妝世界驚得一呆,而在心中默默慨歎著所謂“造物”的神奇、偉大。同時,在自己幼小的心靈裏,也會氾濫起一陣為著被壓在霜雪下呻喘顫凓的貧窮者而發的不平和控訴。
自從被敵人的炮火趕出了家,流浪、逃亡,自己便成為了一個一無所有的貧窮人,因而也就生了對霜雪的仇恨。在幼小的心靈裏曾幻想過米粉、棉花和白糖,現在是被一個更現實的希望所代替了。
而自從被更大的迫害迫得我遠離家鄉之後,三年多來,我沒有看見過雪。雪,對於一個像我這樣的流亡者,自然是一個不祥的消息。然而,當我能夠因為它而更眷戀、更熱愛我的故鄉的一切的時候,我是感到何等的親切和喜愛啊!
我拋開了筆走出去,站在狹狹的、泥濘而且寒冷的走廊裏,呆呆地看著前面。那裏,雪,灰色的雪,在飛舞著,旋回著,媚人地跌下地去,化成了水……
我呆在那裏,我的手發凍,我的全身發著寒戰,但我站立不動。我要看,我要在片片的雪花裏看出春天的消息。
是何等誘人的場面啊!一切靜然,一切那肅然,沒有風,沒有人聲,雨絲夾著雪花,飄著,飄著。而我,呆住在它們的前面,屏息了呼吸,默默地想,想,想著……
我想起的還是對於它的仇恨。在我前面不遠,有一株枯萎垂死的芭蕉。在幾個月前,她那碧青的葉子,還引逗過我的喜愛。然而,現在,她枯萎了,像一個垂死的老婦人一樣沒有生氣。
這是霜雪的功績啊!
我憎恨!我不忍再看這犧牲在雨雪下顫凓不安的可憐相。我低倒了頭,為了她的不幸,也為了更多的和她有同一命運者的不幸。
然而我又多麼興奮啊!就在芭蕉的近旁,一叢小草生氣勃勃地生長著。雨雪折磨著她們,然而她們高傲地歌唱著,她們唱著春天的歌!
我是多麼興奮,我真想撲上去擁抱她們,親吻她們,我為她們的生命祝福。
————我愛春天的小草,它有比老樹更大的生機。(王亞平:《憂鬱之歌》)
四、
南國的雪下得並不怎樣長,就停止了。
中午,下著冷冷的細雨。因為由門房暫時兼任的廚房還沒有開始做飯,而消化力太旺盛的胃卻在大發警報了。於是冒雨去買點點心來吃。
天氣出奇的冷。一路上我都在咀咒著……我咀咒著我該咀咒的一切。我心中滿堆著憂鬱,我由憂鬱而煽起了自己的憤怒。
我更熱切地期望著冬天的離去,我更熱切地期望著春天的來臨。這樣的春天:沒有寒冷,沒有霜雪,沒有不平,也沒有恐懼的春天。
它似乎還這樣的遙遠啊!
而突然,我被一陣突發的鞭炮聲吸引住了:為什麼呢?我四顧找尋它的來源和原因,我終於恍然大悟了。
鞭炮聲在四周響著。
我的心悸動起來,興奮起來了。真的,直到現在,我還找不出一個兩個形容詞來形容自己那時的心情,我是奇怪的興奮著啊!
春天!多逗人愛的春天啊!人們是這樣出自衷心地熱愛著你!長久倦伏在冬天的嚴威下的人們,他們是被教會了怎樣去憎恨它和怎樣去撫愛你啊!即使是被誣衊為“止水的下層”的人們,即使是受了幾千年麻醉、扼殺的“愚民”,也不曾忘了他們對春天的熱烈的出自衷心的愛。他們愛著春天,他們憎恨冬天。他們的嘴被箝制了幾千年,直到現在還無法說出他們的愛憎。然而他們的心卻永遠赤紅,永遠熾熱!他們在心底裏愛著春天,他們在心底裏愛著溫暖、光明、幸福、自由、平等,和沒有恐懼的春天的來臨啊!
我虔誠地,默默地為這些歡迎春天的人們祝福。我自己,我也是他們中間的一員啊!我愛著春天。
這樣的春天,離我們也許還遙遠吧!?但是,春天的消息已經傳遍了人間!而且,“不用怕,在無畏者的面前就有路!”
我掩蓋不住自己的興奮,我笑了,對著這苦難的春天。
作者附注:這篇短文原是應另一個朋友的托而寫,它的前兩節,寫在一個星期以前;後來因為粵贛戰事的關係,就寄給《新語》。承編者先生連催續稿兩次,使我不好再拖,匆匆把預定的三、四兩節寫完,已是在一個星期以後了。
二月十一日
原載於一九四五年二月十三日福建省永安《民主報·新語》
記:前一、二節已遺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