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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狱中通讯
周璧
編者先生:
話壓在胸頭象一隻兇猛的野獸,一又機會便狠狠的咬傷我;血也在心頭沸騰了,仿佛胸膛裏包的完全是火。我忍不住了,我要說出心頭的話。
說得自然完全是自己所遭遇的。
我還是一個不足二十五歲的青年,一個愛好文藝的,沉默地做自己認為對的事情的孩子。抗戰開始時,我初中還沒讀完,以一個小孩子的姿態在淪陷了的故鄉江南參加遊擊隊。也曾在上海讀過幾年書,在讀書之餘,我仍舊做了一個小孩子所能做所應做的一切,我已經決意獻身於國家了,在隨便什麼時候我都不放鬆自己。在那樣的環境裏,我宣傳,我組織,雖然一個人的力量是微薄的,但積累起一小塊一小塊的磚便可以築起雄偉的萬里長城!我相信我自己,也相信我們的國家。
我被人目為危險分子,目為“共產黨”,被學校“介紹轉學”,我都不灰心,也不害怕,我儘量避免犧牲,我盡可能做一點對國家有利的事,——這樣我幾乎做了四年。
太平洋戰爭把我趕出上海,我動員了一大批朋友到江南遊擊區,做更直接的工作。在半路我病倒了,然而鼓勵大家督促大家的還是帶著四十一度高熱的我。在江南工作的時候很短,為了一點不必要的誤會,我被迫離開了。
命運掌握在自己的手裏,我和兩個朋友決計到自由區去!我鼓勵他們,以自己有初期肺病的身體去鼓勵他們!我們沒有倒下,雖然受了點挫折,還是咬著牙往前走,不能退後。
在某地,我們歇下來,找到了工作。一切都很好,後來病了一場,覺得自己的身體不行,便從某某步行了一千多裏到某省。
真是不堪設想!
我們已經和難民一樣了。天冷了,衣服沒有,什麼也沒有,找工作比什麼都難,為的是沒有背景。同行的某完全失望了。
我還是鼓勵他。我沒有什麼失望,——坦白說吧,我當初並沒存多大的希望,我所有的希望只有一個:找到飯吃,不餓死,等以後再說。而當時我的確是找到了飯吃,雖然這碗飯是近乎施捨又近乎是祈求得來的;我也沒餓死。我滿足的。對於這樣的情形我在上海的時候便知道得很清楚,“自由”,只是一種諷刺而已,這話一點也不錯。除了餓死的自由外,我在自由區很少見到別的自由,雖然事實上還是有的,象暗暗的失蹤和請你去坐幾天牢之類的自由等,但究竟我見聞不廣,所見不多。
一安定下來,我又拿起了筆。我又開始做我能做的該做的一切。誰如果不否認文藝的力量,那我也就可以大膽地說一句:我貢獻了我全部的力量給國家,而這力量,這貢獻,是對國家——整個人民的國家有利的,雖然對於某些人並不儘然。
這樣,我的名字上了“黑單”。
這樣,我在某月被捕。
這樣,我到現在還在某機關的獄室裏,雖然蔣主席“釋放政治犯”的諾言已發表好久了。
這樣,我想不通起來。在“自由”的時候,我是沒有時間也沒有心緒想到自己的,穿得襤褸,吃得苦,一切都忍受了,而且是毫不怨天尤人地忍受,我的希望在明天!唔,明天,請你坐坐牢再說吧,而一坐就是一年,至今沒有“判決”!
我想不大通。在牢裏有很多的時間讓我想,我,一個國民,把自己的汗和血灑在自己國家的土地上;為了國家,我犧牲了一切,也忍受了一切,我仔細算了,我無負於我的國家,我對得起她:而她呢,給我以一連串的迫害!數不盡說不清的迫害!
我仍然愛她!在這樣的時候,坐了牢,我更覺得我們的國家的可愛!這一切不是她的錯!愛她的人也該被她所愛!先生,我看到打內戰的消息,我看到發勝利財的報導,我看到當局者的猙獰,看到他們的至死不悟,……我忍不住自己的眼淚!先生,我偷偷地找到一二種進步的、公正的雜誌來讀時,我熱淚盈眶,無法自製!祖國是這樣的可愛,而她現在是被姦污了,她不能管理自己,她落在一群暴徒的手裏,任他們為所欲為。
對落在厄運裏的祖國,我用更大的熱愛來愛她。現在我是失去自由的人,什麼也不能說,能說的只是自己的悲憤!我願每一個沒有失去自由的同胞,趕快站立起來,用自己的手,必要時用自己的血和肉去爭取民主和真正的自由!沒有民主和自由,國家不會強,民生不會幸福。沒有民主和自由,則生不如死;爭得了民主和自由,則雖死猶生!
不能等待的,民主和自由不會從天上掉下來,也不是跪下去磕幾個頭所能求得,而是要爭取的,用自己的,用人民自己的力量去爭取的!
我還在病中,不多寫了,我的胸那你快要裂開,我的眼淚已經來了,然而在淚光中我看到了光明美麗的遠景!
先生,原諒我,病了沒力氣,字寫得不象樣,為了自己還是一個待判決的囚徒,我不可能把通訊處和真實姓名告訴你們,但日後是有機會的,我想。祝
編安!
季風[二月二日
原載於一九四六年二月上海《週報》
這篇通訊,一九四六年初寫於杭州國民黨政府所屬第三戰區長官司令部第四聯絡站獄室。當時大病初愈,經過取保後可以外出購藥,無人監視,在馬路邊郵筒投寄。
二OO三年十二月十五日追記《週報》由唐弢先生主編,我在一九四六年五月出獄,到上海去看過唐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