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酷吏列传》记叙了十名酷吏的事迹，其中只有郅都、赵禹、张汤尚有可取，其余都是杀人如麻的屠夫，如义纵曾一日杀四百人，王温舒杀人，“流血十余里”。稍有良知的，都下不了这个毒手，无法“胜任愉快”。所以司马迁在序文中再三致意，反对酷刑，强调德治。
孔子曰：“道之以政①，齐之以刑，民免而无耻②。道之以德，齐之以礼，有耻且格③。”老氏称：“上德不德，是以有德；下德不失德，是以无德④。”法令滋章，盗贼多有⑤。”太史公曰：信哉是言也！法令者治之具，而非制治清浊之源也。昔天下之网尝密矣⑥，然奸伪萌起，其极也，上下相遁，至于不振。当是之时，吏治若救火扬沸⑦，非武健严酷，恶（wú）能胜其任而愉快乎？言道德者，溺其职矣⑧。故曰：“听讼，吾犹人也，必也使无讼乎⑨！”“下士闻道大笑之⑩”，非虚言也。汉兴，破觚（gū）而为圜○11，斫（zhuó）雕而为朴，网漏于吞舟之鱼，而吏治烝烝（zhēng）○12，不至于奸，黎民艾（yì）安○13。由是观之，在彼不在此。
【注释】
①道：同“导”。②免：免罪。耻：羞愧之心。③格：方正。引文见《论语•为政》。④引文见《老子》第三十八章。⑤滋：更加。章：同“彰”。引文见《老子》第五十章。⑥昔天下之网：指秦朝法律。⑦救火扬沸：扬沸即扬汤止沸。指不能从根本上解决问题。⑧溺职：失职。⑨听讼句：见《论语•颜渊》。⑩下士：下愚之人。此句见《老子》。○11觚：棱角。圜：同“圆”。○12烝烝：淳厚、美盛的样子。○13艾安：太平无事。艾：治理。
【译文】
孔子说：“用政令来引导，用刑罚来约束，人民虽免于犯罪，却不知羞耻；用道德来引导，用礼教来约束，人民就不但知羞耻，而且规规矩矩。”老子说：“上德的人，因任自然，不自以为有德，所以才有德；下德的人，有心行德，自以为有德，反而无德。”“法令繁多，巧诈愈起。盗贼反而愈多。”太史公说：对呀！法令只是治国的工具，并非政治清浊的根源。从前的法令像网子那么严密，可是奸邪欺诈的事层出不穷，发展到极点时，上上下下，互相回避，弄得不可救药。在那个时候，官吏办事，就好像负薪救火，扬汤止沸，如果不一味蛮干、手段严酷，怎能胜任愉快呢？而那些主张德治的，反倒应付不了。所以孔子说：“审理案件，我也和别人差不多；但一定要没有诉讼才好啊！”老子说：“浅陋的人，听说道德就大笑起来。”这都不是空话啊。
汉朝兴起，好像把方形变成圆形，除去雕饰，返归质朴，法网宽松，连吞舟的大鱼也可漏掉；然而吏治敦厚，不走邪路，百姓也安居乐业。由此看来，治国在于用德而不在用刑。
游侠列传序 （司马迁）
现代史学家黎澍先生说：“太史公作《游侠传》，已经感到游侠的存在是一个矛盾。一方面，引用韩子曰‘侠以武犯禁’；一方面又因社会上不平之事甚多，说‘侠客之义又曷可少哉’，终于禁不住对侠行大加赞赏。”以后史家越来越正统，游侠便由正史退到章回小说，又因电影的发明而跳到好莱坞，让中国的拳师和花旦出尽风头，这却是太史公始料所不及。
韩子曰：“儒以文乱法，而侠以武犯禁①。”二者皆讥，而学士多称于世云。至如以术取宰相、卿大夫，辅翼其世主，功名俱著于春秋②，固无可言者。及若季次、原宪③，闾巷人也，读书怀独行君子之德，义不苟合当世，当世亦笑之。故季次、原宪终身空室蓬户④，褐（hè）衣疏食不厌⑤。死而已四百余年，而弟子志之不倦。今游侠，其行虽不轨于正义⑥，然其言必信，其行必果，已诺必诚，不爱其躯，赴士之厄困，既已存亡死生矣⑦，而不矜其能，羞伐其德，盖亦有足多者焉⑧。
【注释】
①韩子：韩非（约前280～前233），战国末期哲学家，为我国古代“法家”代表，主张严刑峻法以加强君主专制。引文见《韩非子•五蠹》。②春秋：泛指历史。③季次、原宪：皆孔子门生。季次不肯在权贵门下做家臣。原宪居陋巷，子贡做了卫国丞相，见他穷苦，问他是否有病，他说：“无财是贫，有道不能实行，才是病。我是贫，不是病。”子贡有愧色。④蓬户：用蓬草编的门。⑤褐衣：兽毛或粗麻布制的短衣。疏：同“蔬”。⑥轨：合。正义：指法律。⑦存亡死生：使亡者存，使生者死。指解人危难。⑧伐：自我夸耀。多：赞美。
且缓急，人之所时有也。太史公曰：昔者虞舜窘于井廪（lǐn）①，伊尹负于鼎俎（zǔ）②，傅说（yuè）匿于傅险③，吕尚困于棘津④，夷吾桎梏（zhì gù）⑤，百里饭牛⑥，仲尼畏匡，菜色陈、蔡⑦。此皆学士所谓有道仁人也，犹然遭此灾，况以中材而涉乱世之末流乎？其遇害何可胜（shēng）道哉⑧？
【注释】
①廪：仓库。舜在修仓凿井时受困。②鼎：锅。俎：砧板。伊尹曾为奴隶，做厨子。③傅说：商朝大臣，曾在傅险为奴筑路。④吕尚：即姜尚，齐国始祖。棘津，在今河南延津县，已湮没。⑤夷吾：即管仲。桎梏：脚镣手铐。⑥百里：百里奚，秦国大臣，曾为奴隶，喂牛。⑦畏匡：孔子路过匡，曾被围困。菜色：饥色。孔子曾在陈、蔡之间断粮。⑧何可胜道：怎么说得尽。
鄙人有言曰：“何知仁义，以飨（xiǎng）其利者为有德①。”故伯夷丑周，饿死首阳山，而文、武不以其故贬王；跖（zí）蹻（jué）暴戾②，其徒诵义无穷。由此观之，“窃钩者诛，窃国者侯；侯之门，仁义存③”，非虚言也。
今拘学或抱咫（zhǐ）尺之义，久孤于世，岂若卑论侪（chái）俗④，与世浮沉而取荣名哉！而布衣之徒，设取予、然诺⑤，千里诵义，为死不顾世。此亦有所长，非苟而已也。故士穷窘而得委命，此岂非人之所谓贤豪间者邪（yé）⑥？诚使乡曲之侠，予 季次、原宪比权量力，效功于当世，不同日而论矣。要以功见言信，侠客之义又曷可少哉！
【注释】
①鄙人：世俗的人。飨：同“享”。②跖：盗跖；蹻：庄蹻；均春秋时大盗。③语出《庄子》。④拘学：拘泥的学者。卑论：降低论调。侪俗：与俗同等。⑤然诺：许诺。⑥间者：杰出的人才。
古布衣之侠，靡得而闻已。近世延陵、孟尝、春申、平原、信陵之徒①，皆因王者亲属，借于有土卿相之富厚，招天下贤者，显名诸侯，不可谓不贤者矣。比如顺风而呼，声非加疾，其势激也。至如闾巷之侠，修行砥名②，声施（yì）于天下③，莫不称贤，是为难耳。然儒、墨皆排摈不载。自秦以前，匹夫之侠，湮灭不见，余甚恨之。以余所闻，汉兴有朱家、田仲、王公、剧孟、郭解之徒，虽时扞（hàn）当世之文罔④，然其私义，廉洁退让，有足称者。名不虚立，士不虚附。至如朋党宗强比周⑤，设财役贫，豪暴侵凌孤弱，恣欲自快，游侠亦丑之。余悲世俗不察其意，而猥（wěi）以朱家、郭解等⑥，令与豪暴之徒同类而共笑之也。
【注释】
①延陵：春秋时吴国公子季札。孟尝：孟尝君田文，齐相。春申：春申君黄歇，楚相。平原：平原君赵胜，赵王弟。信陵：信陵君魏无忌，魏王弟。②修行砥名：修养和磨练自己的品行。③施：蔓延，传扬。④扞：抵触，违犯。罔：同“网”。⑤比周：互相勾结。⑥猥：随便，苟且。朱家、郭解：西汉著名游侠，《游侠列传》记载了他们的事迹。
【译文】
韩非子说：“儒者拿文献来扰乱法度，侠士以武力来违犯禁令。”他对这两种人都讥讽。不过，儒者却常得到世人的称赞。那些凭学术当了宰相、卿、大夫，辅佐君主，功名记在史册的，当然没有什么可说的了。至于像季次、原宪那样的人，本是里巷平民，勤苦读书，谨守着独立特行的君子之德，坚持道义，不与世俗同流合污，当世的人也常讥笑他们。季次、原宪终生住着空屋蓬户，连粗衣粗食都不能满足，但死后四百多年，弟子还怀念不已。至于如今的游侠，虽然他们的行为不合于正义的轨道，但是说话必守信用，行事必定果断，答应的事情必定诚心诚意办到，不惜自己的生命，却解救别人的苦难，已经为别人解除危难，却耻于夸耀自己，这样也很值得称赞了。
况且急难的事，人们总是有的。太史公说：当初，舜在淘井修仓时曾受暗算，伊尹曾背着鼎俎当厨夫，傅说曾在傅险做过泥工，吕尚曾困居棘津，管仲戴过脚镣手铐，百里奚曾经替人喂牛，孔子在匡曾受围困，在陈、蔡又曾挨饿：这都是学者们认为有道德的仁人，尚且遭遇种种灾难，何况是中等才能而又处在乱世末代，所遭遇的灾难又哪里说得清楚！
鄙陋的人说：“我不懂什么仁义不仁义，给我好处的就说他有德。”所以，尽管伯夷批评周朝无道，饿死在首阳山，而文王、武王的王业并不因此而遭到贬损。盗跖、庄蹻尽管凶暴，他们的党徒却老是歌颂他们的义气。由此看来，“小偷小摸该杀头，窃国大盗反封侯。诸侯的门庭，有义又有仁。”这话一点也不假啊！
如今那些拘谨的学者，死抱着狭隘的观念，长久与世俗隔绝，怎么比得上那降低论调、附和流俗、与世浮沉以猎取功名的人们呢？但是那些平民出身的游侠，自己立下取和予的准则，说话算数，极守信用，义气传播千里，宁可为义而死，也不顾世俗的议论。这种人自有他们的长处，决不是随随便便的呀！因此，士人到了穷困无奈的时候，就把自己的命运委托给他们，这班人岂不是也可称为贤士豪杰吗？假使拿这些民间的游侠来同季次、原宪相比，他们对社会的贡献，当然不可同日而语。总之，办事有成效，说话讲信用，游侠的义气也不可轻视啊！
古代平民中的侠士，已经不得而知了。近代的延陵季子、孟尝君、春申君、平原君、信陵君这班人都是国王的亲属，既有封邑，又是卿相，凭着他们的富贵，招揽天下贤士，因此显名于诸侯，不可说不是贤者了。至于里巷中的游侠，修养德行，砥砺名节，义传天下，莫不称贤，这就很不容易了。但是儒家、墨家都加以排斥，不予记载，以致秦以前的游侠都被埋没，我深为遗憾。就我所知，汉朝建立以来，便有朱家、田仲、王公、剧孟、郭解等人。虽然时常触犯当时的法网，但就他们的品德而言，廉洁谦让，很可称赞。他们的名声并非虚妄，士人依附他们，也非偶然。至于交朋结党，强宗豪族互相勾结，花钱役使贫民，仗势侵凌孤弱，放纵私欲，只顾自己享受。这种人，就是游侠也鄙薄他。世俗不分青红皂白，把朱家、郭解同这些豪强凶暴之徒相提并论，加以讥笑，这真使我痛心啊。
滑稽列传 （司马迁）
《史记》专为滑稽人物列传，因为他们都有超常的智慧，以诙谐的言辞，令对方乐于接受批评，改正错误，或者解决疑难的问题。这里只节录短序和淳于髡的三个故事，已充分显示他的机智，尤其是饮酒一节，更是入情入理，逐节递进，在谈笑中含劝戒，在轻松中含哲理，读来兴味盎然。
孔子曰：“六艺于治一也。《礼》以节人，《乐》以发和，《书》以道事①，《诗》以达意，《易》以神化②，《春秋》以道义。”太史公曰：天道恢恢③，岂不大哉！谈言微中（zhòng）④，亦可以解纷。”
【注释】
①节人：节制人的行动、言论。道事：记述前人的事迹，供今人借鉴。②神化：参透天地万物的玄妙变化。③天道：自然的道理。恢恢：非常广大。④谈言微中：谈笑之间，委婉巧妙地切中事理。
淳（chún）于髡（kūn）者，齐之赘（zhuì）婿也①。长不满七尺，滑稽多辩，数（shuò）使诸侯②，未尝屈辱。齐威王之时，喜隐③，好为淫乐长夜之饮，沉湎（miǎn）不治④，委政卿大夫。百官荒乱，诸侯并侵，国且危亡，在于旦暮，左右莫敢谏。淳于髡说之以隐曰：“国中有大鸟，止王之庭，三年不蜚又不鸣⑤，王知此鸟何也？”王曰：“此鸟不蜚则已，一蜚冲天；不鸣则已，一鸣惊人。”于是乃朝诸县令长七十二人⑥，赏一人，诛一人⑦，奋兵而出。诸侯振惊⑧，皆还齐侵地。威行三十六年。语在《田完世家》中⑨。
【注释】
①淳于髡：淳于，复姓。髡，名。赘婿：住到女方家为婿，古代地位极低。②尺：古尺约合今23厘米。数：多次。③喜隐：爱好隐语。隐语：用别的事物来暗示本意。④沉湎：嗜酒无节制。⑤蜚：同“飞”。⑥县令长：掌管全县的官，大县的叫令，小县叫长。⑦赏一人，诛一人：封赏即墨大夫，烹杀阿大夫。⑧振：同“震”。⑨《田完世家》：即《史记•田敬仲完世家》。
威王八年，楚大发兵加齐①。齐王使淳于髡之赵请救兵，赍（jī）金百斤，车马十驷②。淳于髡仰天大笑，冠缨索绝③。王曰：“先生少之乎？”髡曰：“何敢！”王曰：“笑岂有说乎？”髡曰：“今者臣从东方来，见道旁有禳（ráng）田者，操一豚蹄④，酒一盂，而祝曰：‘瓯窭（lóu）满篝，污邪满车⑤，五谷蕃熟，穰穰满家⑥。’臣见其所持者狭而所欲者奢，故笑之。”于是齐威王乃益赍黄金千镒⑦，白璧十双，车马百驷。髡辞而行，至赵。赵王与之精兵十万，革车千乘（shèng）⑧。楚闻之，夜引兵而去。
【注释】
①加齐：侵犯齐国。②赍：携带。驷：一车四马为一驷。③冠缨：帽带子。索：尽。绝：断。④傍：同“旁”。穰田：为田求丰收。⑤瓯窭：贫瘠狭小的高坡地。污邪：低洼易涝之地。⑥蕃：繁茂。穰穰：丰盛。⑦镒：二十两或二十四两为一镒。⑧革车：战车。乘：一车四马为一乘。
威王大说（yuè），置酒后宫，召髡赐之酒。问曰：“先生能饮几何而醉？”对曰：“臣饮一斗亦醉，一石（dàn）亦醉。”威王曰：“先生饮一斗而醉，恶（wū）能饮一石哉①！其说可得而闻乎？”髡曰：“赐酒大王之前，执法在傍，御史在后，髡恐惧俯伏而饮，不过一斗径醉矣②。若亲有严客，髡帣（juàn）韝（gōu）鞠跽（jì）③，侍酒于前，时赐馀沥，奉觞（shāng）上寿④，数起，不过二斗径醉矣。若朋友交游，久不相见，卒然相睹，欢然道故，私情相语，饮可五六斗径醉矣。若乃州闾之会，男女杂坐，行酒稽留⑤，六博投壶⑥，相引为曹⑦，握手无罚，目眙（chì）不禁⑧，前有堕珥（ěr），后有遗簪，髡窃乐此，饮可八斗而醉二参（sān）。日暮酒阑，合尊促坐，男女同席，履舄（xì）交错⑨，杯盘狼藉，堂上烛灭，主人留髡而送客，罗襦襟解，微闻芗泽⑩，当此之时，髡心最欢，能饮一石。故曰酒极则乱，乐极则悲。万事尽然，言不可极，极之而衰。”以讽谏焉。齐王曰：“善！”乃罢长夜之饮，以髡为诸侯主客○11。宗室置酒，髡尝在侧○12。
【注释】
①石：十斗为一石。②执法、御史：均官名。径：即、就。③帣韝鞠跽：卷起袖套，弯着身跪着敬酒。④沥：滤过的酒。奉觞：双手举起满的杯酒。上寿：祝酒。道故：追述往事。⑤州闾：乡里。稽留：停留，迟延，不按时。⑥六博：一种博戏。投壶：把箭投到壶里比赛胜负。⑦相引为曹：招引同伴，分组比赛。⑧眙：目不转睛地看，直视。⑨履：鞋。舄：木底鞋。履舄交错：男女鞋子错杂地放在一起。古人登堂须脱鞋，⑩罗襦：轻软的丝织品短衣。芗泽：香气。芗，同“香”。○11主客：主持接待外宾的官员。○12尝：同“常”。
【译文】
孔子说：“六经对于治理国家，作用是相同的。《礼》可节制人的行为，《乐》可发扬人的和气，《书》可借知人事的成败，《诗》可表达人的情意，《易》可窥知天地的神奇变化，《春秋》可以阐明君臣大义。”太史公说：天道广阔无限，岂不伟大！谈笑之间，如果稍稍切中事理，也可排解纠纷啊！
淳于髡是齐国入赘的女婿，身高不满七尺，滑稽善辨，多次出使诸侯各国，从来不曾遭受屈辱。齐威王喜好隐语，又喜欢通宵饮酒，沉溺酒色，不理国政，政事都交给卿、大夫。于是百官荒乱，诸侯都来侵略，国家危亡，就在旦夕之间。左右都不敢直谏。淳于髡就用隐语进谏：“都城有只大鸟儿，落在大王的朝廷，三年不飞又不鸣。请问大王可知情？”威王说：“这只大鸟啊，不飞则已，一飞冲天；不鸣则已，一鸣惊人。”于是召见七十二个县长入朝奏事，奖励了一人，杀了一人。整顿兵马，出师御敌。于是诸侯震惊，归还所侵占的土地，威震天下三十六年。这事记在《田完世家》中。
齐威王八年，楚国派遣大兵攻齐，齐王派淳于髡去求赵国派兵援救，带上黄金百斤，十辆四匹马驾的车子。淳于髡仰天大笑，连帽子上的缨带都挣断了。齐王说：“先生嫌少吗？”淳于髡说：“臣岂敢嫌少？”齐王说：“先生笑什么呢？”淳于髡说：“今天我从东方来，看见路旁有人在祈祷丰收。摆着一只猪蹄，一壶酒，祷告田神，说：高坡那块旱地，收成满笼；低处那块浸水田，收成满车，五谷丰登，堆满门庭。臣见他拿的祭品很少，祈求的东西太多，所以笑他。”齐王于是给他黄金二万两，白璧十双，马车百辆。淳于髡就辞别齐王，去到赵国。赵王给他十万精兵，千辆战车。楚国听到，连夜撤兵。
齐威王非常高兴，在后宫摆宴，赐淳于髡饮酒。问道：“先生能喝多少才醉？”淳于髡答道：“臣喝一斗也醉，喝一石也醉。”威王说：“先生喝一斗便醉，怎么又能喝一石呢？其中必有道理，请说给我听听。”淳于髡说：“在大王面前，喝大王恩赐的酒，执法的官吏站在旁边，纠察的御史站在背后，臣心怀恐惧，爬在地上低头而饮，不过一斗便醉了。如果父亲有贵客光临，臣挽起衣袖，弯着身子，跪着伺候，客人赐我几滴喝剩的酒，我也恭恭敬敬举杯敬酒，那么，喝不到两斗也就醉了。假如是老朋友，好久不见，忽然相遇，高高兴兴地追述往事，倾诉衷情，那么，喝上五斗六斗也醉了。至于乡里之间集会，男男女女坐在一起，巡行筛酒劝酒，久久不去，又作投壶、六博的游戏，拉伙结伴，握手不受罚，眉眼传情也不禁止，前面有坠落的耳环，后面有失落的簪子，我很喜欢这种情调，喝个八斗，才有二三分醉意。天色已晚，酒也将尽，大家把剩下的酒合起来，促膝而坐，男女同席，鞋子混杂，杯盘零乱，堂上的蜡烛熄灭了，主人送走客人而留下我，丝织的内衣已经解开，隐约闻到芬芳的香气。当这种时候，我心最为欢乐，能饮一石。所以说：‘酒极生乱，乐极生悲。’万事都是如此，不可过度，过度就会衰亡。”原来他是借此进谏。威王说：“讲得好啊！”于是停止通宵达旦的饮宴，并且任命淳于髡为接待诸侯的主客大夫。王族举行宴会，淳于髡也常作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