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文新读—新译新评古文观止》卷五(4)

谌震  2009/11/7 15:58:59  7181点  永安之窗
  货殖列传序 (司马迁)

  秦汉以来,主导思想总认为农业是“本”,工商业是“末”,“末”如果发展过快,就会伤农,动摇王朝的根本。虽然历代都有富埒王侯的巨商,但他们只能是官府的附庸,受士大夫的鄙视;而不能像西欧的商人,形成独立的政治力量。在《二十四史》中,有关商业和商人的记载,往往是东鳞西爪,只有太史公这篇《货殖列传》,写得神采飞扬,并且为“利”大唱赞歌。“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壤壤,皆为利往。”原来“利”竟是一块神奇的磁石,把天下人都从四面八方吸引到市场中来。通过有无交易,总体上都获得互利的成果,既丰富了生活,也促进了生产。这实在是一条不可抗拒的自然规律。所以太史公主张,“善者因之”,“最下者与之争”。两千年来的中国政治家,大概只有唐朝的刘晏深明此理,能够在一千年前就建立了物价情报网,运用经济手段,调控市场,平衡物价,便商利民,做到“理财常以养民为先”。而儒家却与此相距越来越远。孔子虽然“罕言利”,还很欣赏他的善于经商的学生子贡。孟子虽拒绝言利,但他仍为保障农民最低生活而提出一套方案。后人更走向极端,从宋儒的“存天理、灭人欲”到“文革”的“斗私批修”,不知出现了多少奇谈怪论,做了多少荒唐事,流毒至今未肃。近年茅于轼先生著《中国人的道德前景》一书,对种种关于“利”的糊涂思想,才加以认真的清理和批判。他从“君子国”的笑话讲起,深入浅出,谈笑风生,令人恍然大悟。


  《老子》曰①:“至治之极②,邻国相望,鸡狗之声相闻,民各甘其食,美其服,安其俗,乐其业,至老死不相往来。”必用此为务③,挽近世④,涂民耳目⑤,则几无行矣⑥。
【注释】
  ①《老子》又称《道德经》。所引文句在《老子》第八十章。②至治:治理得最好的社会。③必:假如。用此为务:一定要按照这个办法去办。④挽:挽救,挽回。⑤涂:粉饰,引伸为堵塞。⑥则几无行矣:那就几乎行不通。

  太史公曰:夫神农以前,吾不知已。至若《诗》、《书》所述,虞、夏以来,耳目欲极声色之好,口欲穷刍豢(chú huàn)之味①,身安逸乐,而心夸矜势能之荣②,使俗之渐民久矣③,虽户说以眇(miǎo)论④,终不能化。故善者因之⑤,其次利道之⑥,其次教诲之⑦,其次整齐之,最下者与之争。
【注释】
  ①刍:吃草的牲畜等。豢:吃粮食的牲畜,刍豢指各种牲畜的肉。②夸矜:夸张,炫耀。③渐:侵染,影响。④户说:挨家挨户劝说。眇论:精微玄妙之理论,即老子小国寡民的理论。⑤善者:最好的方法。因之:顺其自然。⑥利道:顺道加以引导。道,同“导”。⑦ 整齐:使整齐,指用法律制度加以约束。

  夫山西饶材、竹、榖、纑(lú)、旄(máo)、玉石①;山东多鱼、盐、漆、丝、声色;江南出楠、梓、姜、桂、金、锡、连、丹沙、犀、玳瑁(mào)、珠玑、齿、革②;龙门、碣石北多马、牛、羊、旃(zhān)、裘、筋、角③,铜、铁则千里往往山出棋置④。此其大较也⑤,皆中国人民所喜好,谣俗被(pī)服饮食、奉生送死之具也⑥。故待农而食之,虞而出之⑦,工而成之,商而通之。此宁有政教发征期会哉?人各任其能,竭其力,以得所欲。故物贱之征贵,贵之征贱,各劝其业⑧,乐其事,若水之趋下,日夜无休时,不召而自来,不求而民出之。岂非道之所符⑨,而自然之验邪(yé)?
【注释】
  ①山西:指崤山或华山以西的广大地区。饶:富有。榖:楮树,皮为造纸原料。纑:野麻一类的植物。旄:旄牛尾,可做饰物。②连:未炼的铅,后作“链”。丹沙:即朱砂,炼汞的主要矿物,可作药物和颜料。犀:犀牛,其角可作器物又可入药。玳瑁:爬行动物,壳可作装饰品。珠玑:珍珠之类。齿:某些动物的牙齿,如象牙。革:皮革,③龙门:山名,今山西河津县城西北黄河两岸。碣石:今河北昌黎县西北。旃:毡子。裘:皮衣。筋、角:兽筋兽角,制造弓弩的材料。④山出:山山出产。棋置:如棋子一样安排,(到处都是。)⑤大较:大略(的情况)。⑥谣俗:风俗习惯。被服:穿着。⑦虞:掌管山泽的官员。⑧物贱之征贵:这里价钱低贱,就寻价钱高贵的地方卖出。贵之征贱:价钱昂贵,就到价钱低贱的地方去买进。⑨道之所符:符合规律。

  《周书》曰①:“农不出则乏其食,工不出则乏其事,商不出则三宝绝②,虞不出则财匮少,财匮少而山泽不辟矣。”此四者,民所衣食之原也。原大则饶,原小则鲜(xiǎn)。上则富国,下则富家。贫富之道,莫之夺予,而巧者有余,拙者不足。故太公望封于营丘,地潟卤(xì lǔ)③,人民寡。于是太公劝其女功④,极技巧,通鱼盐,则人物归之,繈(qiǎng)至而辐(fú)辏⑤。故齐冠带衣履天下⑥,海岱之间,敛袂(mèi)而往朝焉⑦。其后,齐中衰,管子修之,设轻重九府⑧,则桓公以霸。九合诸侯,一匡天下⑨;而管氏亦有三归⑩,位在陪臣○11,富于列国之君。是以齐富强至于威、宣也。
【注释】
  ①《周书》:《尚书》中的一部分。②三宝:指食、事(器物)、财。③太公望:即姜太公。因其先人封在吕,故又称吕尚。营丘:古邑名,今山东淄博市东北。地潟卤:盐碱地。④女功:指纺织刺绣等工作。⑤繈:绳索。辐:车轮中连接车毂和轮圈的直木。⑥冠带衣履天下:以冠带衣履供应天下。⑦海岱之间:东海和泰山之间的诸侯国。敛袂:整理衣袖,表示肃敬。⑧管子:指管仲。轻重:政府运用货币调剂物价。九府:掌管钱币的官府。⑨桓公:齐桓公。重用管仲,齐国富强,春秋时期第一位霸主。九合诸侯,一匡天下:多次会合诸侯,匡扶周王朝的天下。⑩三归:历来解释很多分歧。 ○11陪臣:诸侯之臣,对天子言叫陪臣。大夫的家臣,对诸侯叫陪臣。是以:以是,因为。威:齐威王。宣:齐宣王。

  故曰:“仓廪(lǐn)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①礼生于有而废于无②。故君子富,好行其德;小人富,以适其力。渊深而鱼生之,山深而兽往之,人富而仁义附焉。富者得势益彰,失势则客无所之③,以而不乐④。谚曰⑤:“千金之子,不死于市⑥。”此非空言也。故曰:“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壤壤⑦,皆为利往。”夫千乘(shèng)之王⑧、万家之侯⑨、百室之君,尚犹患贫,而况匹夫编户之民乎⑩!
【注释】
  ①引语见《管子•牧民》。②礼:古代的等级制度和与之相应的一套礼节仪式等。③无所之:无处去。④以而:因而。⑤夷狄:古代谓东夷西戎南蛮北狄,泛指少数民族。益甚:更严重。⑥千金之子,不死于市:富家子弟,不犯杀身之罪。古代在闹市执行死刑,并暴尸街头,称为弃市。⑦壤壤:纷乱的样子。壤壤也作“攘攘”。⑧千乘之王:拥有千辆四匹马拉的兵车的国王。⑨万家之侯:享有食邑万户的侯。⑩百室之君:享有百家封地的大夫。○11匹夫编户:平民,老百姓。

【译文】
  老子说:“政治达到最理想的地步,邻国互相望见,鸡鸣狗叫互相听见,人民却都觉得自己吃的最甜,穿的最美,各安其俗,各乐其业,直到老了死了也不相往来。”如果按照老子这话去做,企图挽回世风,涂塞人民的耳目,那是行不通的。
  太史公说:“神农以前的事,我不清楚。至于《诗》、《书》所记载的虞、夏以来的社会,都是耳目要享尽声色的美好,口里要尝遍山珍海味,身体要享尽安乐,心里总想夸耀自己的权利和才能,才觉得光荣。这种风气传播民间,已经很久很久了。即使挨家挨户用老子的高论去劝导,也不能感化人们了。所以,最好的办法是听其自然,其次是善于引导,再其次是教育,又其次是管制,最坏的办法是与民争利。
  太行山以西盛产木材、竹子、楮木、野麻、旄牛尾和玉石;太行山以东盛产鱼、盐、漆、丝、乐器和颜料;江以南出产楠木、梓木、桂皮、金、锡、铅、丹砂、犀角、玳瑁、珠玑、象牙、皮革;龙门、碣石以北多产马、牛、羊、毛毡、皮衣和兽筋、兽角;铜、铁则分布在千里之广,往往出在山间,好像密布的棋子,这是物产分布的大概情况。这都是中国人民所爱好的,是人们习惯饮食、穿戴、用来养生送死的东西。所以,粮食靠农民耕种,山泽靠虞人开采,器具由工匠制造,货物由商人流通,何须发布政令来征召百姓去干呢?人们各凭自己的才能,竭尽自己的力气,满足自己的欲望,物价贱了,人人想买,就贵起来;物价贵了,人人怕买,又贱了起来。大家都勤勉经营自己的事业,都乐于干自己的活,就好像水向下流,日日夜夜没有休止,不用征召,自然而来;不用寻求,自然生产。这岂非符合“道”而自然发展的证明吗?
  《周书》说:“农民不生产,就缺乏粮食;工人不生产,就缺乏器物;商人不做买卖,食、事、财这‘三宝’就会断绝;虞人不生产,就缺乏财货。”财货少,山泽的资源就不能开发了。这四件就是人民衣食的来源。来源大就富足,来源小就贫乏。上则富国,下则富家。贫富的道路,不能由人任意剥夺,也不能由人任意恩赐。聪明的就会致富,笨拙的就会贫困。从前太公望封于营丘,是块盐碱地,人民也稀少。于是太公鼓励妇女纺织,提高技巧,贩运鱼盐。于是四方的人民和货物,像钱串子一样,络绎不绝,来到齐国,也好像车轮的幅条齐凑到轴心一样。齐国出产的帽子、带子、衣服、鞋子供应天下,从泰山到海边,各国商人都恭恭敬敬去朝拜齐国。以后齐国一度衰落,管仲又整顿太公的旧业,设置掌管财币、调节物价的九府,使桓公称霸,九次会合诸侯,匡正天下的政治。管仲自己也有三归,虽是诸侯的臣子,却富比诸侯。直到后来的齐威王、齐宣王,齐还是富强之国。
  所以说:“粮仓充满了,人民就懂得礼节;衣食富足了,人民就知道荣辱。”礼节生于富有之时,而废弃于贫困之日。君子富足了,就好行仁义;百姓富足了,就把力量用在适当的地方。湖水深了,自然多鱼;山林深了,自然多兽。人们富有了,仁义也归附他。富人得势,越发显赫;失势,门客离去,自己也不快活。俗话说:“千金之家的子弟,不会因犯法而在市上处死刑。”这话不假啊!所以,“天下之人,挤来挤去,都为财利;挤去挤来,都想发财。”有千辆兵车的君主,有万户封地的诸侯,有百室采邑的大夫,尚且担心贫困,何况那些名列户口册上的平民呢?

 
  太史公自序 (司马迁)

  《太史公自序》是《史记》最后一篇,全文分三部分:首叙司马氏世系及其父司马谈的论六家要指;次叙司马迁自己的经历和作《史记》的原由旨趣;末为《史记》中每篇简介。这里只节选第二部分,以对话展开论述,从大处落笔,抒写胸中愤慨。可与《报任安书》参看。

  太史公曰①:“先人有言②:‘自周公卒五百岁而有孔子。孔子卒后至于今五百岁,有能绍明世③,正《易传》,继《春秋》,本《诗》、《书》、《礼》、《乐》之际。’意在斯乎!意在斯乎!小子何敢让焉④。”
【注释】
  ①太史公:司马迁自称。②先人:司马迁的父亲司马谈(?~前110)西汉史学家、思想家,夏阳(今陕西韩城南)人,官至太史令。③有:应该有。绍:继承。明世:清明盛世。④小子:司马迁谦称自己。

  上大夫壶遂曰①:“昔孔子何为而作《春秋》哉?”太史公曰:“余闻董生曰②:‘周道衰废,孔子为鲁司寇,诸侯害之,大夫壅之③。孔子知言之不用、道之不行也,是非二百四十二年之中,以为天下仪表④,贬天子,退诸侯,讨大夫,以达王事而已矣。’子曰:‘我欲载之空言,不如见之于行事之深切著明也。’夫《春秋》,上明三王之道,下辨人事之纪,别嫌疑,明是非,定犹豫,善善恶(wù)恶(è),贤贤贱不肖⑤,存亡国⑥,继绝世,补敝起废,王道之大者也。《易》著天地、阴阳、四时、五行,故长于变;《礼》经纪人伦,故长于行;《书》记先王之事,故长于政;《诗》记山川、溪谷、禽兽、草木、牝牡、雌雄,故长于风;《乐》乐所以立⑦,故长于和;《春秋》辨是非,故长于治人。是故《礼》以节人,《乐》以发和,《书》以道事,《诗》以达意,《易》以道化,《春秋》以道义。拨乱世反之正⑧,莫近于《春秋》。《春秋》文成数万,其指数千⑨,万物之散聚皆在《春秋》。《春秋》之中,弑(shì)君三十六,亡国五十二,诸侯奔走不得保其社稷者不可胜数。察其所以,皆失其本已。故《易》曰‘失之毫厘,差以千里。’故曰‘臣弑君,子弑父,非一旦一夕之故也,其渐久矣⑩。’故有国者不可以不知《春秋》,前有谗而弗见,后有贼而不知。为人臣者不可以不知《春秋》,守经事而不知其宜,遭变事而不知其权○11。为人君父而不通于《春秋》之义者,必蒙首恶之名。为人臣子而不通于《春秋》之义者,必陷篡弑之诛,死罪之名。其实皆以为善,为之不知其义,被之空言而不敢辞○12。夫不通礼义之旨,至于君不君,臣不臣,父不父,子不子。君不君则犯○13,臣不臣则诛,父不父则无道,子不子则不孝。此四行者,天下之大过也。以天下之大过予之,则受而弗敢辞。故《春秋》者,礼义之大宗也○14。夫礼禁未然之前,法施已然之后;法之所为用者易见,而礼之所为禁者难知。”
【注释】
  ①上大夫:汉代中央的高级顾问官。壶遂:司马迁的同事。②董生:董仲舒(前179~前104),西汉学者,建议汉武帝“独崇儒术,罢黜百家”。司马迁少时曾拜他为师。③害:嫉妒。壅:阻挠。④是非:评论。二百四十二年:指《春秋》一书所记的历史时期。⑤善善恶恶:前一善和恶做动词,后一善和恶为名词宾语。贤贤贱不肖:即尊重贤能,贱视不肖之徒。⑥存亡国:《春秋》中保存已亡国家的史迹。⑦前一乐:指《乐经》或《乐记》。后一乐:指乐理乐谱、和乐的社会风尚等。⑧拨乱世反之正:平定乱世使之回复到正道。⑨指:要旨,观点。⑩渐:逐步发展变化。○11权:权变、变通。○12 被:遭受。空言:本无其事,凭“理所当然”而加上的罪名。○13君不君则犯:君主不行君主之道,就会遭到臣子干犯。○14大宗:根本所在。

  壶遂曰:“孔子之时,上无明君,下不得任用,故作《春秋》,垂空文以断礼义①,当(dàng)一王之法②。今夫子上遇明天子③,下得守职④,万事既具,咸各序其宜,夫子所论,欲以何明?”
【注释】
  ①垂:流传。断:判断,论断。②当:当作。法:法典。③夫子:古代对男子的尊称。④守职:守住官职,固定职位。

  太史公曰:“唯唯,否否,不然①。余闻之先人曰:‘伏羲至纯厚,作《易》八卦;尧、舜之盛,《尚书》载之,礼乐作焉;汤、武之隆,诗人歌之。《春秋》采善贬恶,推三代之德,褒周室,非独刺讥而已也。’汉兴以来,至明天子,获符瑞,建封禅②,改正(zhēng)朔③,易服色④,受命于穆清,泽流罔极⑤。海外殊俗,重(chóng)译款塞,请来献见者,不可胜道⑥。臣下百官力诵圣德,犹不能宣尽其意。且士贤能而不用,有国者之耻;主上明圣而德不布闻,有司之过也。且余尝掌其官,废明圣盛德不载,灭功臣、世家、贤大夫之业不述,堕(huī)先人所言⑦,罪莫大焉。余所谓述故事,整齐其世传⑧,非所谓作也,而君比之于《春秋》⑨,谬矣。”
【注释】
  ①唯唯,否否,不然:啊啊,不不,不是那样。②封禅:封是在泰山上筑坛祭天;禅是在泰山下立坛祭山川。③改正朔:修改历法。正,一年第一个月;朔,一月第一天。④易服色:改易衣服的颜色。⑤穆清:天。泽流:恩泽流布。⑥重译:辗转翻译。款塞:扣开边境的关口。不可胜道:说不完。⑦堕:废弃,损毁。⑧整齐:整理。世传:世家传记。⑨君:对人的尊称,您。

  于是论次其文。七年而太史公遭李陵之祸,幽于缧绁(léi xiè)①。乃喟(kuì)然而叹曰:“是余之罪也夫!是余之罪也夫!身毁不用矣。”退而深惟曰:“夫《诗》、《书》隐约者,欲遂其志之思也。昔西伯拘羑(yǒu)里②,演《周易》;孔子厄陈、蔡③,作《春秋》;屈原放逐,著《离骚》④;左丘失明,厥有《国语》⑤;孙子膑脚,而论兵法⑥;不韦迁蜀,世传《吕览》⑦;韩非囚秦,《说难》、《孤愤》⑧;《诗》三百篇,大抵贤圣发愤之所为作也。此人皆意有所郁结,不得通其道也,故述往事,思来者。”于是卒述陶(yáo)唐以来,至于麟止⑨,自黄帝始⑩。
【注释】
  ①李陵之祸:李陵出击匈奴,力竭被擒,后投降匈奴。司马迁言李陵立有战功,这次投降是假降,将待机报汉,因而获罪下狱。遭宫刑(阉割生殖器)。幽于缧绁:关闭在牢狱。②西伯:周文王。羑里:古地名,今河南汤阴县北。③厄:围困。④《离骚》:屈原的代表作。⑤左丘:左丘明,春秋时鲁国人,双目失明,相传他著《左传》、《国语》。厥有:乃有。⑥孙子:孙膑,战国时军事家,齐国人,被同学庞涓陷害,受膑刑(去膝盖骨)。著有《孙膑兵法》。⑦不韦:即吕不韦,战国末商人,秦始皇初年任相国,后被贬蜀,自杀。吕览:吕不韦的门客们编著。即《吕氏春秋》。⑧韩非:战国末期法家代表人物。著《孤愤》、《说难》等十余万言。被同学李斯陷害,死于狱中。⑨陶唐:唐尧。至于麟止:武帝元狩元年冬十月,巡幸雍地,获一怪兽,只有一只角,据说是麒麟。⑩《史记》的第一句是“黄帝者,少典之子,姓公孙,名曰轩辕。”

【译文】
  太史公说:“先父曾说过:‘周公死后五百年而孔子出生,孔子死后至今又五百年了。应该有人继承盛世,整理《易传》、续作《春秋》、推考《诗》、《书》、《礼》、《乐》的精义,有所著述了!’是这个意思吧!是这个意思吧!我怎敢谦让呢?”
  上大夫壶遂说:“从前孔子为什么作《春秋》呢?”太史公说:“我听董仲舒先生说过:‘周室东迁以后,王纲衰微,孔子在鲁国任司寇,诸侯忌刻他,大夫阻挠他,孔子知道自己的主张不会被采纳,自己的理想不可能实现,便对二百四十二年的历史加以褒贬,为天下万世树立是非的标准。他有时贬低天子,斥责诸侯,声讨大夫,无非是要实行王道罢了。’孔子说:‘我想,空谈理论,倒不如举出历史的实事加以褒贬,比较切实、深刻而明白多了。’《春秋》这部书,上能阐明夏、商、周三王之道,下能分辨人事的伦理纲常,能够解决疑难、判明是非,使人不再犹豫,鼓励好人好事,斥责坏人坏事,尊崇贤人,鄙贱不才。已亡的国家,保存它的国史;已绝的世代,找出能继承的后嗣;有偏差的,予以补正;有废弃的,加以振兴:这都是王道的重大措施啊。《易》说明天地、阴阳、四时、五行的原理,因此长于说明事物的变化;《礼》说明人伦的纲纪,因此长于行动;《书》记载先王的事迹,因此长于政治;《诗》记载山川、溪谷、草木、雌雄,因此长于表现风土人情;《乐》是创立音乐的基础,因此长于使人和顺;《春秋》辨别是非,因此长于处理人事。所以用《礼》来节制人的行动,用《乐》来抒发和顺人情,用《书》来指导政事,用《诗》来表达心意,用《易》来适应变化,用《春秋》来引导人们遵守道义。如果要拨转乱世,恢复正道,没有比《春秋》更适合的了。《春秋》的文字有几万,它的大义便有几千条,万事万物成败聚散之理都包括其中了。《春秋》这部书中,记载被弑的君主三十六人,灭亡的五十二国,至于诸侯逃亡而失去政权的,简直数不清。考察这些事件的原因,就是丧失了礼义这个根本。所以《易》说:‘差之毫厘,失之千里’。又说:‘臣子弑君,儿子弑父,都不是一朝一夕突然发生的,而是长久以来逐步演变的啊。’所以,一国的君主,不能不读《春秋》;否则,前有奸臣进馋,后有叛臣作乱,都不能察觉。为人臣的也不可不读《春秋》;否则,处理日常事务就不能合情合理,应付非常事故就不能通权达变。为人君父而不能领会《春秋》的大义,定会蒙受首恶的名声;为人臣子而不能领会《春秋》的大义,定会触犯叛逆的死罪。他们往往自以为做得不错,但因为不懂礼义,被加上空洞的罪名也不敢推卸。人们不明礼义的要旨,以至于君不像君,臣不像臣,父不像父,子不像子。君不像君,就会受到臣下的冒犯;臣不像臣,就会因犯上而被杀;父不像父,就会破坏人伦之道;子不像子,就会成为不孝之徒。这四种都是天下的重大过错。用天下的大罪名加在他们头上,他们也不敢推辞。所以,《春秋》确是礼义的大宗啊!礼可以预先防范罪错,法只能事后处置罪错;法的作用容易看到,而礼的作用却难于察觉。”
  壶遂说:“孔子那时,上无圣君,自己又无权位,只好作《春秋》,靠文辞来判断礼义,作为统一的圣王的法典。现在,先生上遇圣明天子,自有职守,万事齐备,有条不紊,却想续作《春秋》,想要说明什么呢?”
  太史公说:“啊啊,不不,不是这个意思。我听先父说过:‘伏羲最纯朴厚重,他作了《易》的八卦;尧舜的盛德,记载于《尚书》,礼乐由此而兴起;商汤、周武的丰功,诗人歌颂他;《春秋》崇善贬恶,推崇三代的盛德,褒扬周代,并不光是讽刺啊!’汉朝兴建以来,直到当今的圣明天子,获得吉祥的符瑞,举行祭天祭地的大礼,改革历法,变更衣服器物的颜色,承受天命,恩德广被天下。四海之外,风俗不同的国家,经过多次辗转翻译,派来使者前来朝贡的,多得无法计算。臣下百官尽力颂扬圣德,也不能充分表达心意。再说,臣下贤能而未得重用,那是君上的耻辱;君主圣明而德业未能广泛宣布,那是主管官员的过错。我既曾担任史官,如果废弃君王的圣德而不予记载,埋没功臣、世家、贤大夫的功业,背弃先父的遗言,那就是极大的罪过了。我所记叙的史实,只是整理世代相传的记载,并非什么创作,你把它比作《春秋》,这就不对了。”
  于是我把文献评论整理,经过七年,便遭李陵之祸,关进牢狱,于是叹息说:“这是我的罪过吗!这是我的罪过吗!身体已经残废,没有什么用了!”继而冷静地想了又想:“《诗》、《书》的文义所以含蓄而隐约,都是作者要表达自己的心意啊。当初文王被囚在羑里,曾推演出《周易》的卦爻;孔子在陈蔡两国遭遇困厄,就作《春秋》;屈原流放,写成《离骚》;左丘失明,编著《国语》;孙子被挖去膝盖,论述兵法;吕不韦流放西蜀,《吕览》却流传于世;韩非被囚于秦国,却有《说难》、《孤愤》。《诗》三百篇,大都是贤人、圣人抒发自己的悲愤而作的啊!这些人都是内心积蓄了种种忧思,而又无从发泄,这才追述往事,思念将来啊!”于是决心记叙唐尧以来的历史,止于猎获白麟的元狩元年,而从黄帝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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