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篇血泪斑斑的控诉书。李陵功大罪小而被灭族,司马迁尽忠直言而受腐刑,足见汉武帝的偏听偏信,喜怒无常,是非不明。司马迁既因家贫而无法赎罪,朋友也坐视不救。但他仍忍辱负重,偷安苟活,就是为了完成父亲的未竟之业,为中国编著一部信史。其志宏伟,其行卓绝,其言悲愤,正如前人所说:“慷慨啸歌,大有燕赵烈士之风;忧愁幽思,则又直与《离骚》对垒。”
太史公牛马走司马迁再拜言①:
少卿足下:曩(nǎng)者辱赐书②,教以慎于接物,推贤进士为务。意气勤勤恳恳,若望仆不相师,而用流俗人之言③。仆非敢如此也。仆虽罢驽(pí nú),亦尝侧闻长者之遗风矣④。顾自以为身残处秽,动而见尤⑤,欲益反损,是以独抑郁而谁与语。谚曰:“谁为(wèi)为之?孰令听之?⑥”盖锺子期死,伯牙终身不复鼓琴⑦。何则?士为知己者用,女为说己者容。若仆大质已亏缺矣⑧,虽材怀随和⑨,行若由夷⑩,终不可以为荣,适足以见笑而自点耳○11。
【注释】
①牛马走:像牛马一样被驱使的走卒,谦称。②少卿:任安字。曩者:过去。辱:承蒙,谦词。③若:你。望:责怪。仆:对自己的谦称。相师:听从你的话。④罢:通“疲”。罢驽:无能。侧闻:从旁听到,谦词。⑤顾:但是。身残:身遭宫刑。处秽:处境污秽可耻。见尤:被指责。⑥谁为为之:为谁做呢?孰令听之:让谁听呢?⑦盖:作连词,承接上文,申述原因或理由。钟子期和伯牙:春秋时鲁国人。伯牙会弹琴,钟子期最能欣赏。后来钟子期死了,伯牙就破琴绝弦,再不弹琴。⑧大质:身体。⑨隋侯珠:传说随侯救活一条大蛇,蛇从江中衔起一颗大珍珠来报答他。和:和氏壁。春秋时楚卞和得一璞玉,先后献给两代楚王,都被认为是石头,以欺君之罪砍去双足,及至楚文王时才治璞得玉。⑩由:许由。尧要把天下让给他,躲避不受。夷:伯夷。由夷:借代品质高尚之士。○11点:同“玷”,污辱。
书辞宜答,会东从上来①,又迫贱事,相见日浅②,卒卒(cù)无须臾(yú)之间③,得竭志意。今少卿抱不测之罪④,涉旬月,迫季冬⑤,仆又薄从上雍⑥,恐卒(cù)然不可为讳⑦,是仆终已不得舒愤懑以晓左右⑧,则长逝者魂魄私恨无穷⑨,请略陈固陋⑩。阙然久不报○11,幸勿为过。
【注释】
①会:恰恰碰到。东从上来:跟从汉武帝向东回来。②迫:逼迫。贱事:谦词,指自己所担负的烦杂事务。日浅:日子少。③卒卒:匆匆。须臾:片刻。间:间隙,闲暇。④不测之罪:死刑。武帝晚年听信江充,逼太子起兵反抗,任安支持太子,被判死刑。⑤涉旬月:过一个月。迫:迫近。季冬:即农历十二月。汉朝法律,十二月处决犯人。⑥薄:通“迫”,迫近。上:前一个上字,即皇帝,汉武帝。这句的上字,作动词,到。雍:地名,今陕西凤翔县南。⑦不可讳:“死”的婉辞,指任安被处死。⑧是:代指任安死。左右:您,敬辞。⑨长逝者:死者,指任安死后。⑩固陋:固塞鄙陋之见,谦词。○11阙然久不报:隔了很久时间没回信。阙:同“缺”。
仆闻之:修身者,智之符也;爱施者,仁之端也;取予者,义之表也;耻辱者,勇之决也;立名者,行之极也①。士有此五者,然后可以托于世,而列于君子之林矣。故祸莫惨于欲利,悲莫痛于伤心,行莫丑于辱先,诟莫大于宫刑②。刑余之人,无所比数(shǔ)③,非一世也,所从来远矣。昔卫灵公与雍渠同载,孔子适陈④;商鞅因景监见,赵良寒心⑤;同子参乘(shèng),袁丝变色⑥;自古而耻之。夫中材之人,事有关于宦竖,莫不伤气,而况于慷慨之士乎!如今朝廷虽乏人,奈何令刀锯之余,荐天下之豪隽(jùn)哉⑦!
【注释】
①极:指智仁勇是立身的准则。②诟:耻辱。宫刑:古代阉割男子生殖器的酷刑。又叫腐刑。③刑余之人:指受过宫刑的人。无所比数:没有放在同一类计算。意即被歧视。④雍渠:卫灵公宠信的宦官。适:去,到。卫灵公与雍渠同车出游,孔子的车在后面,孔子以为耻辱,离卫去陈。⑤商鞅:战国时政治家。景监:秦孝公宠信的太监。赵良:秦孝公的贤士,曾劝商鞅引退。寒心:担心,惧其祸必至。⑥同子:汉文帝时宦官赵谈,司马迁因避其父司马谈讳而称同子。参乘:坐在车上陪同赶车。袁丝:即袁盎,字丝,汉文帝时大臣。汉文帝外出,赵谈陪坐在车右。袁盎当面直谏,赵谈哭着下了车。⑦刀锯之馀:同“刑余之人”。隽:通“俊”。
仆赖先人绪业,得待罪辇毂(niǎn gǔ)下①,二十余年矣。所以自惟②:上之,不能纳忠效信,有奇策材力之誉,自结明主;次之,又不能拾遗补阙③,招贤进能,显岩穴之士④;外之,不能备行(háng)伍,攻城野战,有斩将搴(qiān)旗之功⑤;下之,又不能积日累劳,取尊官厚禄,以为宗族交游光宠。四者无一,遂苟合取容,无所短长之效⑥,可见于此矣。向者,仆亦尝厕下大夫之列,陪奉外廷末议⑦,不以此时引纲维,尽思虑,今已亏形为扫除之隶⑧,在闒茸(tà róng)之中⑨,乃欲卬(yǎng)首信(shēn)眉,论列是非,不亦轻朝廷、羞当世之士邪(yé)⑩!嗟乎!嗟乎!如仆尚何言哉!尚何言哉!
【注释】
①待罪:供职,做官,谦词。古代官吏常怕失职获罪,故称做官为待罪。辇毂:皇帝的车驾。辇毂下:代指京都。②自惟:自思。③拾遗补阙:拾取遗漏,补救缺失。指向皇帝谏诤以纠正过失。阙,通“缺”。④岩穴之士:隐士。⑤搴:取,拔。⑥苟合取容:苟且迎合(皇帝的)意旨,取得容身之地。短长之效:或大或小的成效。⑦向者:从前。厕:参与。外廷:皇帝与大臣议事的地方。末议:发表微末浅见,谦词。⑧亏形:受了宫刑,身体残疾。扫除之隶:只做扫除之事的奴隶,谦词。⑨闒茸:卑微、下贱的人。⑩卬首信眉:昂首伸眉,形容意气昂扬。羞:使(当世之士)羞辱。邪:同“耶”,语气词。
且事本末未易明也①。仆少负不羁之材②,长无乡曲之誉,主上幸以先人之故③,使得奏薄伎④,出入周卫之中⑤。仆以为戴盆何以望天⑥,故绝宾客之知⑦,亡室家之业,日夜思竭其不肖之材力,务一心营职,以求亲媚于主上,而事乃有大谬不然者⑧。
【注释】
①且:况且。②负:前人有三解:颜师古解作无;王先谦解作恃,杨树达解作抱。都可通。不羁之才:高远而不受束缚的才能。③主上:皇帝。幸:幸赖。先人:指司马迁的祖先,“世典周史”。④奉:贡献。薄伎:微薄的技能,指下文所说的“文史星历”。⑤周卫之中:周密警卫的地方,即宫禁之中。⑥戴盆何以望天:戴盆和望天不能同时做,比喻自己既任职宫中,不可能再管私事。⑦绝宾客之知:指和朋友断绝了来往。⑧乃:反,竟。
夫仆与李陵俱居门下①,素非能相善也,趋舍异路,未尝衔杯酒、接殷勤之余欢②。然仆观其为人,自守奇士,事亲孝,与士信,临财廉,取与义,分别有让,恭俭下人③,常思奋不顾身,以徇国家之急④。其素所蓄积也,仆以为有国士之风⑤。夫(fú)人臣出万死不顾一生之计,赴公家之难,斯已奇矣。今举事一不当,而全躯保妻子之臣,随而媒糵(niè)其短⑥,仆诚私心痛之。且李陵提步卒不满五千,深践戎马之地,足历王庭,垂饵虎口,横挑强胡,卬(yǎng)亿万之师,与单(chán)于连战十有余日,所杀过当(dàng)⑦。虏救死扶伤不给,旃裘之君长咸震怖⑧,乃悉征其左右贤王,举引弓之人⑨,一国共攻而围之。转斗千里,矢尽道穷,救兵不至,士卒死伤如积。然陵一呼劳军,士无不起,躬自流涕,沬(huì)血饮泣,更张空弮(quān),冒白刃,北向争死敌者⑩。
【注释】
①李陵:名将李广的孙。武帝派他带五千骑兵深入匈奴千余里,以减少匈奴兵对贰师将军李广利的压力。返回时,匈奴用八万兵力围击,李陵杀敌万余,矢尽援绝,投降匈奴。李陵曾任侍中,司马迁当时任太史令,都是出入宫门的宫,所以说“俱居门下”。②衔杯酒:喝酒。③恭俭下人:恭敬节俭,甘居人下。④徇:通“殉”。献身。⑤国士:全国推崇的人士,国家级的人才。⑥媒糵:用以酿酒的酵母,比喻诬陷。⑦卬:同“仰”,仰攻。卬,一说通“迎”,迎击。单于:古代匈奴的君主。所杀过当:所杀的敌人超过本军的数目。⑧虏:对匈奴的蔑称。不给:来不及。⑨旃裘之君长:匈奴的首领。左右贤王:地位仅次于大单于,分别统治匈奴的东、西地区。引弓之人:弓箭手。⑩积:成堆。沫血:血流满面。弮:强有力的弩弓。北向:头向北方,因敌人在北方。争死敌:争相与敌人死战。
陵未没时,使有来报,汉公卿王侯皆奉觞(shāng)上寿①。后数日,陵败书闻,主上为之食不甘味,听朝不怡②。大臣忧惧,不知所出。仆窃不自料其卑贱,见主上惨怆怛(dá)悼(dào),诚欲效其款款之愚③。以为李陵素与士大夫绝甘分少,能得人之死力,虽古之名将,不能过也。身虽陷败,彼观其意,且欲得其当而报于汉。事已无可奈何,其所摧败,功亦足以暴(pù)于天下④。仆怀欲陈之而未有路,适会召问,即以此指推言陵之功,欲以广主上之意⑤,塞睚眦(yá zì)之辞⑥,未能尽明。明主不晓,以为仆沮(jǔ)贰师⑦,而为李陵游说,遂下于理⑧。拳拳之忠,终不能自列⑨。因为诬上,卒从吏议⑩。家贫,货赂不足以自赎,交游莫救视,左右亲近不为一言。身非木石,独与法吏为伍,深幽囹圄(líng yǔ)之中,谁可告愬(sù)者!此真少卿所亲见,仆行事岂不然乎?李陵既生降,隤(tuí)其家声○11,而仆又茸(róng)之蚕室○12,重为天下观笑。悲夫!悲夫!事未易一二为俗人言也。
【注释】
①奉觞:捧起酒杯。上寿:祝颂。②不怡:闷闷不乐。③惨怆怛悼:悲哀伤心。款款之愚:恳切的愚见。④其所摧败:他摧败的敌人。暴:显扬、昭示。⑤广主上之意:宽慰皇帝的心。⑥睚眦:怒目而视。睚眦之辞:怨家之辞。⑦沮:败坏,引伸为毁谤。贰师:西域大宛国有贰师城,出良马。武帝派李广利出征贰师,授予他贰师将军的称号,此处以贰师称李广利。李广利是汉武帝宠爱的李夫人的哥哥。李广利无功而还。司马迁替李陵说话,武帝认为他有意诋毁李广利。⑧理:大理,亦即廷尉,掌诉讼刑狱的官。⑨拳拳:深挚恳切。列:论列。⑩诬上:欺君。卒从吏议:终于依从了法官的判决。○11囹圄:牢狱。愬:同“诉”。 隤:败坏。家声:家族的声誉。○12茸:推入。蚕宝:密封之温室。初受宫刑怕风寒。
仆之先,非有剖符丹书之功①,文、史、星、历,近乎卜、祝之间②,固主上所戏弄,倡优所畜③,流俗之所轻也。假令仆伏法受诛,若九牛亡一毛,与蝼蚁何以异?而世俗又不能与死节者次比,特以为智穷罪极④,不能自免,卒就死耳。何也?素所自树立使然也。人固有一死,死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用之所趋异也⑤。太上不辱先,其次不辱身,其次不辱理色⑥,其次不辱辞令,其次诎(qū)体受辱⑦,其次易服受辱,其次关木索、被箠(chuí)楚受辱⑧,其次剔(tì)毛发、婴金铁受辱⑨,其次毁肌肤、断肢体受辱,最下腐刑极矣。
【注释】
①剖符:帝王分封功臣,以竹符为信证,剖分为二,君臣各持其一。又叫剖竹。丹书:帝王赐给世袭的享有免罪等特权的证件。②星、历:天文和历法这两项也归太史掌管。③倡优畜之:像乐师和优伶(戏剧演员)一样畜养起来。④特:只是。⑤所趋:所趋向的地方(原因、目的、意义)。⑥理色:道理和颜色,道义和面子。⑦诎体:身体弯曲,身体被捆绑而屈曲,或拜伏于地。⑧易服:古代罪犯穿赭衣(深红色)。关木索:披枷戴锁。被箠楚:遭受杖打。箠,鞭子。楚,荆条。⑨剔毛发:剃去毛发,古代的髡 (kūn)刑。婴金铁:脖子上戴铁圈,古代的钳刑。婴:缠绕。
传曰:“刑不上大夫。”此言士节不可不勉励也。猛虎在深山,百兽震恐,及其在阱(jǐng)槛(jiàn)之中,摇尾而求食,积威约之渐也。故士有画地为牢,势不可入,削木为吏,议不可对,定计于鲜也。今交手足,受木索,暴肌肤,受榜箠,幽于圜(yuán)墙之中,当此之时,见狱吏则头抢地,视徒隶则心惕息①。何者?积威约之势也。及以至是,言不辱者,所谓强颜耳,曷足贵乎②!且西伯,伯也,拘于牖(yǒu)里③;李斯,相也,具于五刑④;淮阴,王也,受械于陈⑤;彭越、张敖,南乡(xiàng)称孤,系狱抵罪⑥;绛侯诛诸吕,权倾五伯,囚于请室⑦;魏其,大将也,衣(yì)赭(zhě)衣,关三木⑧;季布为朱家钳奴⑨;灌夫受辱于居室⑩。此人皆身至王侯将相,声闻邻国,及罪至罔加,不能引决自裁○11,在尘埃之中。古今一体,安在其不辱也?由此言之,勇怯,势也;强弱,形也。审矣,何足怪乎○12!夫人不能蚤自裁绳墨之外,已稍陵夷○13,至于鞭箠之间,乃欲引节,斯不亦远乎○14!古人所以重施刑于大夫者,殆为此也。
【注释】
①圜墙:牢狱。头抢地:磕头。徒隶:狱卒。心惕息:心里恐惧得不敢喘气。②强颜:厚着脸皮。曷:何。③西伯:指周文王。牖里:今河南省汤阴县。④李斯:为赵高所诬陷,腰斩。⑤淮阴:淮阴侯韩信。刘邦在陈给韩信戴上刑具,后至洛阳赦以为淮阴侯。⑥彭越:刘邦功臣,封梁王,后被吕后捕杀。张敖:继承父亲张耳为赵王,后被捕入狱。南乡:同“南向”,面朝南,居帝王之位。称孤:称王、称帝。⑦绛侯:刘邦的功臣周勃。诸吕:刘邦之妻吕后的亲属。诸吕专权,刘氏倾危,周勃等共诛诸吕,拥立文帝。后被诬告,一度下狱。请室:请罪之室,囚禁有罪官吏的牢狱。⑧魏其:魏其侯窦婴。汉景帝时大将军。下狱,被杀。衣赭:穿囚衣。囚衣为赭色。三木:刑具,即枷,手铐和脚镣。⑨季布:项羽的将领。项羽败死后,隐姓埋名为大侠朱家之奴。钳:颈上套的铁枷。⑩灌夫:汉武帝时将军。居室:贵族犯罪后拘留待审问的地方。○11罔:同“网”。自裁:自杀。○12审:明白。○13蚤:同“早”。绳墨:法律,刑罚。稍:逐渐。陵夷:衰颓。○14引节:守节自杀。远:迟,晚。
夫人情莫不贪生恶死,念父母,顾妻子,至激于义理者不然,乃有所不得已也。今仆不幸,蚤失父母,无兄弟之亲,独身孤立,少卿视仆于妻子何如哉?且勇者不必死节,怯夫慕义,何处不勉焉!仆虽怯懦欲苟活,亦颇识去就之分矣①,何至自沉溺缧绁之辱哉②?且夫臧获婢妾,犹能引决③,况仆之不得已乎!所以隐忍苟活,幽于粪土之中而不辞者④,恨私心有所不尽,鄙陋没世而文采不表于后世也⑤。
【注释】
①去就:舍生就义。②沉溺:深陷。累绁:捆人的绳索。引申为牢狱。累:通“缧”。③臧获:古人骂奴婢的贱称。④幽:坠入。粪土之中:指关在牢狱之中。⑤没世:死。文采:文学才华,指文章著述。
古者富贵而名摩灭①,不可胜记,唯俶傥(tì tǎng)非常之人称焉②。盖文王拘而演《周易》③,仲尼厄(è)而作《春秋》;屈原放逐,乃赋《离骚》;左丘失明,厥有《国语》;孙子膑脚,兵法修列;不韦迁蜀,世传《吕览》;韩非囚秦,《说难》、《孤愤》;《诗》三百篇,大抵贤圣发愤之所为作也。此人皆意有所郁结,不得通其道④,故述往事,思来者⑤。乃如左丘无目,孙子断足,终不可用,退而论书策,以舒其愤,思垂空文以自见(xiàn)。仆窃不逊,近自托于无能之辞,网罗天下放失旧闻⑥,略考其行事,综其终始,稽其成败兴坏之纪,上计轩辕,下至于兹,为十表、本纪十二、书八章、世家三十、列传七十,凡百三十篇⑦。亦欲以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成一家之言⑧。草创未就,会遭此祸,惜其不成,是以就极刑而无愠色⑨,仆诚已著此书,藏之名山,传之其人,通邑大都,则仆偿前辱之责⑩,虽万被戮,岂有悔哉!然此可为智者道,难为俗人言也。
【注释】
①摩灭:同“磨灭”。②俶傥:同“倜傥”,豪爽。称:称道。③西伯、仲尼以至韩非参看《太史公自序》的注释(297页)。④郁结:忧思烦怨,积结不解。不得通其道:不能实行自己的理想。⑤思来者:寄希望于后来的人。及如:至如。⑥无能之辞:拙劣的文辞。放失:散失。⑦凡:总计。⑧究天人之际:探究天地自然和人类社会的关系。⑨极刑:指受宫刑。愠色:怨恨之色。⑩责:通“债”。
且负下未易居,下流多谤议①。仆以口语遇遭此祸,重为乡党所戮笑②,以污辱先人,亦何面目复上父母之丘墓乎?虽累百世,垢弥甚耳③!是以肠一日而九回,居则忽忽若有所亡,出则不知其所往。每念斯耻,汗未尝不发背沾衣也④。身直为闺阁之臣,宁得自引于深藏岩穴邪⑤!故且从俗浮沉,与时俯仰,以通其狂惑⑥。今少卿乃教以推贤进士,无乃与仆私心剌(là)谬乎⑦?今虽欲自雕琢曼辞以自解⑧,无益,于俗不信,适足取辱耳。要之⑨,死日然后是非乃定。书不能悉意,略陈固陋。谨再拜。
【注释】
①且:并且,况且。负下:背着名声低下的包袱。下流:比喻众恶所归的地位。②重:极。乡党:乡里。古代一万二千五百家为一乡,五百家为一党。戮笑:耻笑。③垢:耻辱。弥:更加。④发背沾衣:汗水从背上渗出,沾湿衣服。⑤直:只不过。闺阁之臣:宦官。宁:岂。自引:自行引退。⑥通:疏通,宣泄。狂惑:狂躁和困惑。⑦无乃:岂不是。表示委婉测度之辞。私:内心。剌谬:违背,悖谬。⑧曼辞:美辞。⑨要之:总之。
【译文】
太史公,牛马般奔走的仆人司马迁,再拜陈说:
少卿足下:以前,蒙您屈尊来信,教我待人接物要谨慎,并向皇帝推荐人才。词意恳切,好像怪我未听从您的指教,而听从了俗人的话。我岂敢这样呢!我虽平庸无能,也曾听说长者的遗风啊。不过,我觉得自己身体残缺,因此心情苦闷而无处诉说。正如谚语所说:“为谁干的呢?让谁来听呢?”钟子期死了,伯牙终身不再弹琴。为什么呢?士人为知己者效力,妇女为爱已者美容啊!像我这样自身的躯体已经残缺,即使才华好像随侯珠、和氏璧,德行像许由、伯夷,也不能引以为荣,只是惹人耻笑而自取侮辱罢了!早就该回信的,恰好随从皇帝东巡回来,又忙于琐事,相见的机会很少,匆匆忙忙没有片刻的闲空来倾诉衷肠。现在,您背负不堪设想的罪名,再过个把月,就是冬天的末尾了,我又将随从皇帝到雍县去,担心您会遭遇不幸,那么,我就永远不能向您抒发心中的怨愤了,而死者也会因此抱恨无穷。因此,请让我大略陈述鄙陋的见解,并且原谅我久不回信的罪过。
我曾听说:自我修养,是智慧的表征;乐善好施,是仁的开端;获取和给予都合理合法,是义的标志;知耻,是勇的关键;树立美名,是行为的准则。士人具备这五种品德,然后才能立身处世,列于君子之林。所以,祸害没有比贪利更悲惨了,悲哀没有比伤心更痛苦了,行为没有比使祖先受辱更丑恶了,而耻辱没有比遭受宫刑更严重了。受过宫刑的,没有人肯和他相提并论,这并非当代如此,由来已久。当初,卫灵公和雍渠同车,孔子便出走陈国;商鞅因景监而进见秦孝公,赵良为之寒心;赵谈陪汉文帝坐车,袁丝怒容满面:自古以来就鄙视宦官啊!中等才能的人,只要涉及宦官,没有不气馁的,何况慷慨之士呢?如今朝廷虽缺乏人才,又怎么会让受过宫刑的人来荐举天下的豪杰呢!
我依靠先父的未竟之业,得在京都任官,已二十多年了。自己掂量:上不能献忠立信,也没有出奇的策略、超人的才干,巴结不上明主;其次又不能为君主拾遗补缺,招引贤能,使隐居山林之士显世扬名;在外不能参预军队,攻城野战,有斩将拔旗之功;最次也不能年年月月,积累资历和功劳,博取高官厚禄,为宗族和朋友增光。以上四条,我一条也没有,只是得过且过,勉强容身,无所作为,也由此可见了。以前,我也曾在下大夫之列,在外朝发表微末的议论,不在那时申张国家的法度,竭智进谋;现在形体已经亏缺,等同打扫台阶的奴仆,处于最卑贱的地位,还想昂首扬眉,评论是非,岂不太轻视朝廷、太羞辱当今的贤士了吗?唉,唉,像我这样的人,还有什么好说呢!
况且,事情的本末也不容易说清楚。我年轻时没有骏马般不受羁绊的才华,长大了并未在乡里获得声誉。幸而皇帝看在先父的面上,使我得以奉献微薄的技能,出入宫庭。我以为,头上戴了木盆,怎能望见天空?所以谢绝宾客的交往,忘记家庭的私事,日夜考虑如何竭尽自己浅薄的才能,一心一意做好本职,以求得到皇帝的亲近和宠幸。哪知道事情恰好相反呢?
我和李陵同在宫庭任职,平时并无深交。彼此兴趣不同,未尝在一起殷勤敬酒为乐。不过,我看他的为人,的确是位奇士,对父母很孝顺,对朋友讲信义,对待钱财很廉洁,获取和给予都合乎礼义,待人接物能够分别尊卑长幼,谦让有礼,恭敬俭朴,尊重下属,常想奋不顾身为国家的急难而牺牲。他平素养成的这些品德,我以为颇有国士的风度,作为臣子,宁肯万死而不求一生,奔赴国家之难,这已经是难得了。现在办事稍有不妥,那些只顾保全性命和妻儿的大臣就夸大他的短处,我看了实在痛心。况且李陵率领的步兵不满五千,深入胡地,直捣单于的王庭,在虎口投下钓饵,向强敌挑战,自山谷向高地仰攻,与匈奴亿万之师连战十多天,杀死的敌人超过自己军队的人数,以致敌军连救死扶伤都来不及。匈奴的君长们都震惊了,于是集中左右贤王的部队,征用善于射箭的百姓,全国一起进攻和围困李陵。李陵转战千里,箭矢耗尽,无路可退,而救兵不至,士兵死伤,堆积如山。然而只要李陵振臂一呼,士兵没有不强撑起身子,流着眼泪,以血洗脸,以泪解渴,拉开没有箭的空弓,冒着锋利的白刃,争向北方拼死杀敌。
当李陵的军队尚未覆没时,信使报捷,公卿王侯都向皇帝举杯祝贺。几天之后,李陵战败的消息传来,皇帝因此食不甘味,上朝时闷闷不乐。大臣们担心害怕,不知如何奏对。我就不顾自己卑贱,见皇帝悲伤痛苦,很想贡献诚恳的愚见。我认为李陵向来对待部下,好的东西自己不用,缺少的东西先分给别人,因此能够得人的死力,古代的名将也比不上他。他虽身陷匈奴,看他的用意,还是想找个机会来报效汉朝。这事虽已无可奈何,但他曾摧败强敌,这项功劳也可宣布天下了。我想这么陈说,正苦没有机会,恰好皇帝召见,我就表明李陵的功劳,想借此宽舒皇帝的胸怀,堵塞那些怨恨李陵的谗言。可是我没有讲得清楚,以致英明的皇帝未能了解,反而误会我在诋毁贰师将军,为李陵辩解,就把我交付审讯。耿耿忠心,无从表白,加我“诬上”的罪名,并按照狱吏的主张判刑。我家境贫寒,拿不出钱来赎罪,朋友不来相救,皇帝的左右亲近也不替我说情。我不是木头,也不是石块,偏偏与狱吏相处,密闭在牢房里,满腔痛苦向谁倾吐啊!这些都是少卿您亲眼看见的,难道不该这样吗?李陵既降匈奴,败坏了李家声誉,我又辱居蚕室,更为天下讥笑。可悲啊,可悲!这是不容易向俗人说清楚的啊!
我的先人并没有封侯赐爵的功勋,只是掌管文献、史册、天文、历法,近于占卜祭祀之官,本来就是被主上戏弄,像乐工伶人一样养着,为世俗所轻视。假令我伏法被杀,也只是九条牛失去一根毛,与蚂蚁有何分别?世人也不会把我当作死节的烈士,还以为我罪大恶极、无法辩解,只好服刑罢了。为什么呢?因为我的职业,就被人们看不起。人总是要死的,不过,有的死比泰山还重,有的死比鸿毛还轻。因为死的价值不同啊!最上等的,不辱祖先;其次,不辱自己身体;其次,不在道理和颜面上受辱,其次,不在言辞上受辱;其次,被捆绑受辱;其次,穿上囚服受辱;其次戴上木枷绳索被拷打受辱;其次,剃光头发锁铁链受辱;其次,毁坏肌肤、截断四肢受辱;而最下等的就是遭受腐刑,这是达到极点了!
书上说:“刑不上大夫。”这是说,士大夫的节操不可不勉励。猛虎在深山,百兽都震恐;一旦落进陷阱,关进笼子,也只有摇尾乞食了。这都是长期用威力逼出来的结果。所以,对有气节的士人来说,即使画地为牢,他也不肯进去;即使削木为吏,他也不肯受审;这才是早有定见啊。现在,手足交叉,戴上木枷,肌肤暴露,鞭棒抽打,关在监狱之内。这时候,见了狱吏就趴下叩头,看见狱卒就吓得不敢喘气。这是为什么呢?也是长期用威力逼出来的。到了这种地步,还说未受侮辱,只是厚着脸皮自宽自解,有什么值得尊重的呢?况且,西伯是一方诸侯的首领,却囚在羑里;李斯是丞相,却受尽五刑;韩信封过楚王,却在陈地被捕;彭越、张敖,都曾南面封王,都被关进监狱;绛侯周勃,曾诛杀诸吕,权力超过五霸,也曾囚禁在“请室”;魏其侯窦婴是大将,穿囚衣,戴上木枷和脚镣手铐;季布剃光头发,将自已卖给朱家做奴隶;灌夫也被关在自己家中受辱;这些人都位至王侯将相,名声远播邻国,及至法网加身,不能果断自杀,堕入尘埃,古今都是一样,怎么能不受辱啊!由此看来,勇敢和胆怯,坚强和懦弱,都是形势造成的,现在总算明白了,有什么值得奇怪呢?况且,不能在判罪之前就自杀,已经就有点卑下了;到了遭受鞭打之后,才想保持节操,不是已经太晚了吗?古人所以对大夫施刑极为慎重,大约也就是这个原因吧!
人的常情,莫不贪生畏死,挂念父母妻子儿女。至于被正义和真理激动起来的人就不是这样了,他们有不得已的缘故。我很不幸,双亲早亡,没有兄弟,孤身独立。少卿您看我对妻儿的态度怎么样呀!再说,勇者也不一定要死节,懦夫仰慕高义,又何处不可勉励自己呢?我虽怯懦,想苟且偷生,也颇知哪些该做、哪些不该做的界线,怎么能够自陷于牢狱之中甘受侮辱呢?奴婢尚且能够决然自杀,何况我这样处于不得已的情况呢?我之所以这样暗暗忍受,苟活偷生,关在粪土般的牢狱而不辞,是抱恨自己心中还有未实现的理想,不愿庸庸碌碌度过一生,而使自己的文采不能流传后世啊!
自古以来,生前富贵而死后默默无闻的,多得无法记载,只有豪迈杰出的人,才能流芳百世。西伯被困而推演《周易》;孔子处于困境而作《春秋》;屈原放逐创作《离骚》;左丘明失明,著成《国语》;孙膑膝盖被截,修成《兵法》;吕不韦流放西蜀,世传《吕氏春秋》;韩非在秦被囚,写了《说难》、《孤愤》。《诗》三百篇,大都是圣贤为抒发自己的愤恨而作的啊!这些人都是心怀苦闷,无从实现理想,所以追述往事,而寄托希望于将来。至于像左丘明失明,孙膑失去双足,终生再不能被起用了,只好著书立说,抒发心中的愤懑,希望留下文章来表现自己。我也不自量力,近来也依托拙劣的文笔,搜集天下已经散失的旧闻,考证史事的本末,推究历代兴亡的道理,上起黄帝,下至当今,写成十表,本纪十二篇,书八篇,世家三十篇,列传七十篇,共计一百三十篇,想要探究天象和人事的关系,通晓从古至今的变化,成为一家之言。草稿尚未完成,正遇上那场大祸,我痛惜全书未成,因此愿受极刑也毫无怨色。如果我著成这部书,把它藏在名山之中,传给真能理解它的人,散布到四通八达的大都会,那么,我所受的侮辱也就可以抵挡,即使碎身万段,还有什么后悔的呢?不过这话只能对有智慧的人说,难以向俗人讲明啊。
而且,背着犯罪受刑的恶名,在社会上很难立足;地位卑贱的人常常受到诽谤和责备。我既因言语招祸,为乡里耻笑,污辱了先人,还有什么脸面到父母坟上呢?就是百世以后,这种污垢也只会加重。这种痛苦的心情,每天在我肠子里不知要回转多少次,在家恍恍惚惚,好像失去了魂魄;出门就不知要去哪儿。每每想到这种耻辱,冷汗就从背上渗出,浸湿衣衫。我简直已成了宦官,岂能由我引退隐居深山啊!只好与世浮沉,随人俯仰,稍稍宽解内心的悲愤和困惑吧!现在少卿您却教我推举贤士,岂不和我内心相反吗?我就是修饰打扮,花言巧语为自己辩解,一般人也不会相信,只不过自取侮辱罢了。总而言之,只有到我身后才能定出是非啊。信中不能表尽自己的心意,只是简略地陈述鄙陋之见。谨再拜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