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文新读—新译新评古文观止》卷五(5)

谌震  2009/11/7 15:59:04  9410点  永安之窗
  报任安书 (司马迁)

  这是一篇血泪斑斑的控诉书。李陵功大罪小而被灭族,司马迁尽忠直言而受腐刑,足见汉武帝的偏听偏信,喜怒无常,是非不明。司马迁既因家贫而无法赎罪,朋友也坐视不救。但他仍忍辱负重,偷安苟活,就是为了完成父亲的未竟之业,为中国编著一部信史。其志宏伟,其行卓绝,其言悲愤,正如前人所说:“慷慨啸歌,大有燕赵烈士之风;忧愁幽思,则又直与《离骚》对垒。”

  太史公牛马走司马迁再拜言①:
  少卿足下:曩(nǎng)者辱赐书②,教以慎于接物,推贤进士为务。意气勤勤恳恳,若望仆不相师,而用流俗人之言③。仆非敢如此也。仆虽罢驽(pí nú),亦尝侧闻长者之遗风矣④。顾自以为身残处秽,动而见尤⑤,欲益反损,是以独抑郁而谁与语。谚曰:“谁为(wèi)为之?孰令听之?⑥”盖锺子期死,伯牙终身不复鼓琴⑦。何则?士为知己者用,女为说己者容。若仆大质已亏缺矣⑧,虽材怀随和⑨,行若由夷⑩,终不可以为荣,适足以见笑而自点耳○11。
【注释】
  ①牛马走:像牛马一样被驱使的走卒,谦称。②少卿:任安字。曩者:过去。辱:承蒙,谦词。③若:你。望:责怪。仆:对自己的谦称。相师:听从你的话。④罢:通“疲”。罢驽:无能。侧闻:从旁听到,谦词。⑤顾:但是。身残:身遭宫刑。处秽:处境污秽可耻。见尤:被指责。⑥谁为为之:为谁做呢?孰令听之:让谁听呢?⑦盖:作连词,承接上文,申述原因或理由。钟子期和伯牙:春秋时鲁国人。伯牙会弹琴,钟子期最能欣赏。后来钟子期死了,伯牙就破琴绝弦,再不弹琴。⑧大质:身体。⑨隋侯珠:传说随侯救活一条大蛇,蛇从江中衔起一颗大珍珠来报答他。和:和氏壁。春秋时楚卞和得一璞玉,先后献给两代楚王,都被认为是石头,以欺君之罪砍去双足,及至楚文王时才治璞得玉。⑩由:许由。尧要把天下让给他,躲避不受。夷:伯夷。由夷:借代品质高尚之士。○11点:同“玷”,污辱。

  书辞宜答,会东从上来①,又迫贱事,相见日浅②,卒卒(cù)无须臾(yú)之间③,得竭志意。今少卿抱不测之罪④,涉旬月,迫季冬⑤,仆又薄从上雍⑥,恐卒(cù)然不可为讳⑦,是仆终已不得舒愤懑以晓左右⑧,则长逝者魂魄私恨无穷⑨,请略陈固陋⑩。阙然久不报○11,幸勿为过。
【注释】
  ①会:恰恰碰到。东从上来:跟从汉武帝向东回来。②迫:逼迫。贱事:谦词,指自己所担负的烦杂事务。日浅:日子少。③卒卒:匆匆。须臾:片刻。间:间隙,闲暇。④不测之罪:死刑。武帝晚年听信江充,逼太子起兵反抗,任安支持太子,被判死刑。⑤涉旬月:过一个月。迫:迫近。季冬:即农历十二月。汉朝法律,十二月处决犯人。⑥薄:通“迫”,迫近。上:前一个上字,即皇帝,汉武帝。这句的上字,作动词,到。雍:地名,今陕西凤翔县南。⑦不可讳:“死”的婉辞,指任安被处死。⑧是:代指任安死。左右:您,敬辞。⑨长逝者:死者,指任安死后。⑩固陋:固塞鄙陋之见,谦词。○11阙然久不报:隔了很久时间没回信。阙:同“缺”。
  仆闻之:修身者,智之符也;爱施者,仁之端也;取予者,义之表也;耻辱者,勇之决也;立名者,行之极也①。士有此五者,然后可以托于世,而列于君子之林矣。故祸莫惨于欲利,悲莫痛于伤心,行莫丑于辱先,诟莫大于宫刑②。刑余之人,无所比数(shǔ)③,非一世也,所从来远矣。昔卫灵公与雍渠同载,孔子适陈④;商鞅因景监见,赵良寒心⑤;同子参乘(shèng),袁丝变色⑥;自古而耻之。夫中材之人,事有关于宦竖,莫不伤气,而况于慷慨之士乎!如今朝廷虽乏人,奈何令刀锯之余,荐天下之豪隽(jùn)哉⑦!
【注释】
  ①极:指智仁勇是立身的准则。②诟:耻辱。宫刑:古代阉割男子生殖器的酷刑。又叫腐刑。③刑余之人:指受过宫刑的人。无所比数:没有放在同一类计算。意即被歧视。④雍渠:卫灵公宠信的宦官。适:去,到。卫灵公与雍渠同车出游,孔子的车在后面,孔子以为耻辱,离卫去陈。⑤商鞅:战国时政治家。景监:秦孝公宠信的太监。赵良:秦孝公的贤士,曾劝商鞅引退。寒心:担心,惧其祸必至。⑥同子:汉文帝时宦官赵谈,司马迁因避其父司马谈讳而称同子。参乘:坐在车上陪同赶车。袁丝:即袁盎,字丝,汉文帝时大臣。汉文帝外出,赵谈陪坐在车右。袁盎当面直谏,赵谈哭着下了车。⑦刀锯之馀:同“刑余之人”。隽:通“俊”。

  仆赖先人绪业,得待罪辇毂(niǎn gǔ)下①,二十余年矣。所以自惟②:上之,不能纳忠效信,有奇策材力之誉,自结明主;次之,又不能拾遗补阙③,招贤进能,显岩穴之士④;外之,不能备行(háng)伍,攻城野战,有斩将搴(qiān)旗之功⑤;下之,又不能积日累劳,取尊官厚禄,以为宗族交游光宠。四者无一,遂苟合取容,无所短长之效⑥,可见于此矣。向者,仆亦尝厕下大夫之列,陪奉外廷末议⑦,不以此时引纲维,尽思虑,今已亏形为扫除之隶⑧,在闒茸(tà róng)之中⑨,乃欲卬(yǎng)首信(shēn)眉,论列是非,不亦轻朝廷、羞当世之士邪(yé)⑩!嗟乎!嗟乎!如仆尚何言哉!尚何言哉!
【注释】
  ①待罪:供职,做官,谦词。古代官吏常怕失职获罪,故称做官为待罪。辇毂:皇帝的车驾。辇毂下:代指京都。②自惟:自思。③拾遗补阙:拾取遗漏,补救缺失。指向皇帝谏诤以纠正过失。阙,通“缺”。④岩穴之士:隐士。⑤搴:取,拔。⑥苟合取容:苟且迎合(皇帝的)意旨,取得容身之地。短长之效:或大或小的成效。⑦向者:从前。厕:参与。外廷:皇帝与大臣议事的地方。末议:发表微末浅见,谦词。⑧亏形:受了宫刑,身体残疾。扫除之隶:只做扫除之事的奴隶,谦词。⑨闒茸:卑微、下贱的人。⑩卬首信眉:昂首伸眉,形容意气昂扬。羞:使(当世之士)羞辱。邪:同“耶”,语气词。

  且事本末未易明也①。仆少负不羁之材②,长无乡曲之誉,主上幸以先人之故③,使得奏薄伎④,出入周卫之中⑤。仆以为戴盆何以望天⑥,故绝宾客之知⑦,亡室家之业,日夜思竭其不肖之材力,务一心营职,以求亲媚于主上,而事乃有大谬不然者⑧。

【注释】
  ①且:况且。②负:前人有三解:颜师古解作无;王先谦解作恃,杨树达解作抱。都可通。不羁之才:高远而不受束缚的才能。③主上:皇帝。幸:幸赖。先人:指司马迁的祖先,“世典周史”。④奉:贡献。薄伎:微薄的技能,指下文所说的“文史星历”。⑤周卫之中:周密警卫的地方,即宫禁之中。⑥戴盆何以望天:戴盆和望天不能同时做,比喻自己既任职宫中,不可能再管私事。⑦绝宾客之知:指和朋友断绝了来往。⑧乃:反,竟。

  夫仆与李陵俱居门下①,素非能相善也,趋舍异路,未尝衔杯酒、接殷勤之余欢②。然仆观其为人,自守奇士,事亲孝,与士信,临财廉,取与义,分别有让,恭俭下人③,常思奋不顾身,以徇国家之急④。其素所蓄积也,仆以为有国士之风⑤。夫(fú)人臣出万死不顾一生之计,赴公家之难,斯已奇矣。今举事一不当,而全躯保妻子之臣,随而媒糵(niè)其短⑥,仆诚私心痛之。且李陵提步卒不满五千,深践戎马之地,足历王庭,垂饵虎口,横挑强胡,卬(yǎng)亿万之师,与单(chán)于连战十有余日,所杀过当(dàng)⑦。虏救死扶伤不给,旃裘之君长咸震怖⑧,乃悉征其左右贤王,举引弓之人⑨,一国共攻而围之。转斗千里,矢尽道穷,救兵不至,士卒死伤如积。然陵一呼劳军,士无不起,躬自流涕,沬(huì)血饮泣,更张空弮(quān),冒白刃,北向争死敌者⑩。
【注释】
  ①李陵:名将李广的孙。武帝派他带五千骑兵深入匈奴千余里,以减少匈奴兵对贰师将军李广利的压力。返回时,匈奴用八万兵力围击,李陵杀敌万余,矢尽援绝,投降匈奴。李陵曾任侍中,司马迁当时任太史令,都是出入宫门的宫,所以说“俱居门下”。②衔杯酒:喝酒。③恭俭下人:恭敬节俭,甘居人下。④徇:通“殉”。献身。⑤国士:全国推崇的人士,国家级的人才。⑥媒糵:用以酿酒的酵母,比喻诬陷。⑦卬:同“仰”,仰攻。卬,一说通“迎”,迎击。单于:古代匈奴的君主。所杀过当:所杀的敌人超过本军的数目。⑧虏:对匈奴的蔑称。不给:来不及。⑨旃裘之君长:匈奴的首领。左右贤王:地位仅次于大单于,分别统治匈奴的东、西地区。引弓之人:弓箭手。⑩积:成堆。沫血:血流满面。弮:强有力的弩弓。北向:头向北方,因敌人在北方。争死敌:争相与敌人死战。

  陵未没时,使有来报,汉公卿王侯皆奉觞(shāng)上寿①。后数日,陵败书闻,主上为之食不甘味,听朝不怡②。大臣忧惧,不知所出。仆窃不自料其卑贱,见主上惨怆怛(dá)悼(dào),诚欲效其款款之愚③。以为李陵素与士大夫绝甘分少,能得人之死力,虽古之名将,不能过也。身虽陷败,彼观其意,且欲得其当而报于汉。事已无可奈何,其所摧败,功亦足以暴(pù)于天下④。仆怀欲陈之而未有路,适会召问,即以此指推言陵之功,欲以广主上之意⑤,塞睚眦(yá zì)之辞⑥,未能尽明。明主不晓,以为仆沮(jǔ)贰师⑦,而为李陵游说,遂下于理⑧。拳拳之忠,终不能自列⑨。因为诬上,卒从吏议⑩。家贫,货赂不足以自赎,交游莫救视,左右亲近不为一言。身非木石,独与法吏为伍,深幽囹圄(líng yǔ)之中,谁可告愬(sù)者!此真少卿所亲见,仆行事岂不然乎?李陵既生降,隤(tuí)其家声○11,而仆又茸(róng)之蚕室○12,重为天下观笑。悲夫!悲夫!事未易一二为俗人言也。
【注释】
  ①奉觞:捧起酒杯。上寿:祝颂。②不怡:闷闷不乐。③惨怆怛悼:悲哀伤心。款款之愚:恳切的愚见。④其所摧败:他摧败的敌人。暴:显扬、昭示。⑤广主上之意:宽慰皇帝的心。⑥睚眦:怒目而视。睚眦之辞:怨家之辞。⑦沮:败坏,引伸为毁谤。贰师:西域大宛国有贰师城,出良马。武帝派李广利出征贰师,授予他贰师将军的称号,此处以贰师称李广利。李广利是汉武帝宠爱的李夫人的哥哥。李广利无功而还。司马迁替李陵说话,武帝认为他有意诋毁李广利。⑧理:大理,亦即廷尉,掌诉讼刑狱的官。⑨拳拳:深挚恳切。列:论列。⑩诬上:欺君。卒从吏议:终于依从了法官的判决。○11囹圄:牢狱。愬:同“诉”。 隤:败坏。家声:家族的声誉。○12茸:推入。蚕宝:密封之温室。初受宫刑怕风寒。

  仆之先,非有剖符丹书之功①,文、史、星、历,近乎卜、祝之间②,固主上所戏弄,倡优所畜③,流俗之所轻也。假令仆伏法受诛,若九牛亡一毛,与蝼蚁何以异?而世俗又不能与死节者次比,特以为智穷罪极④,不能自免,卒就死耳。何也?素所自树立使然也。人固有一死,死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用之所趋异也⑤。太上不辱先,其次不辱身,其次不辱理色⑥,其次不辱辞令,其次诎(qū)体受辱⑦,其次易服受辱,其次关木索、被箠(chuí)楚受辱⑧,其次剔(tì)毛发、婴金铁受辱⑨,其次毁肌肤、断肢体受辱,最下腐刑极矣。

【注释】
  ①剖符:帝王分封功臣,以竹符为信证,剖分为二,君臣各持其一。又叫剖竹。丹书:帝王赐给世袭的享有免罪等特权的证件。②星、历:天文和历法这两项也归太史掌管。③倡优畜之:像乐师和优伶(戏剧演员)一样畜养起来。④特:只是。⑤所趋:所趋向的地方(原因、目的、意义)。⑥理色:道理和颜色,道义和面子。⑦诎体:身体弯曲,身体被捆绑而屈曲,或拜伏于地。⑧易服:古代罪犯穿赭衣(深红色)。关木索:披枷戴锁。被箠楚:遭受杖打。箠,鞭子。楚,荆条。⑨剔毛发:剃去毛发,古代的髡 (kūn)刑。婴金铁:脖子上戴铁圈,古代的钳刑。婴:缠绕。

  传曰:“刑不上大夫。”此言士节不可不勉励也。猛虎在深山,百兽震恐,及其在阱(jǐng)槛(jiàn)之中,摇尾而求食,积威约之渐也。故士有画地为牢,势不可入,削木为吏,议不可对,定计于鲜也。今交手足,受木索,暴肌肤,受榜箠,幽于圜(yuán)墙之中,当此之时,见狱吏则头抢地,视徒隶则心惕息①。何者?积威约之势也。及以至是,言不辱者,所谓强颜耳,曷足贵乎②!且西伯,伯也,拘于牖(yǒu)里③;李斯,相也,具于五刑④;淮阴,王也,受械于陈⑤;彭越、张敖,南乡(xiàng)称孤,系狱抵罪⑥;绛侯诛诸吕,权倾五伯,囚于请室⑦;魏其,大将也,衣(yì)赭(zhě)衣,关三木⑧;季布为朱家钳奴⑨;灌夫受辱于居室⑩。此人皆身至王侯将相,声闻邻国,及罪至罔加,不能引决自裁○11,在尘埃之中。古今一体,安在其不辱也?由此言之,勇怯,势也;强弱,形也。审矣,何足怪乎○12!夫人不能蚤自裁绳墨之外,已稍陵夷○13,至于鞭箠之间,乃欲引节,斯不亦远乎○14!古人所以重施刑于大夫者,殆为此也。
【注释】
  ①圜墙:牢狱。头抢地:磕头。徒隶:狱卒。心惕息:心里恐惧得不敢喘气。②强颜:厚着脸皮。曷:何。③西伯:指周文王。牖里:今河南省汤阴县。④李斯:为赵高所诬陷,腰斩。⑤淮阴:淮阴侯韩信。刘邦在陈给韩信戴上刑具,后至洛阳赦以为淮阴侯。⑥彭越:刘邦功臣,封梁王,后被吕后捕杀。张敖:继承父亲张耳为赵王,后被捕入狱。南乡:同“南向”,面朝南,居帝王之位。称孤:称王、称帝。⑦绛侯:刘邦的功臣周勃。诸吕:刘邦之妻吕后的亲属。诸吕专权,刘氏倾危,周勃等共诛诸吕,拥立文帝。后被诬告,一度下狱。请室:请罪之室,囚禁有罪官吏的牢狱。⑧魏其:魏其侯窦婴。汉景帝时大将军。下狱,被杀。衣赭:穿囚衣。囚衣为赭色。三木:刑具,即枷,手铐和脚镣。⑨季布:项羽的将领。项羽败死后,隐姓埋名为大侠朱家之奴。钳:颈上套的铁枷。⑩灌夫:汉武帝时将军。居室:贵族犯罪后拘留待审问的地方。○11罔:同“网”。自裁:自杀。○12审:明白。○13蚤:同“早”。绳墨:法律,刑罚。稍:逐渐。陵夷:衰颓。○14引节:守节自杀。远:迟,晚。

  夫人情莫不贪生恶死,念父母,顾妻子,至激于义理者不然,乃有所不得已也。今仆不幸,蚤失父母,无兄弟之亲,独身孤立,少卿视仆于妻子何如哉?且勇者不必死节,怯夫慕义,何处不勉焉!仆虽怯懦欲苟活,亦颇识去就之分矣①,何至自沉溺缧绁之辱哉②?且夫臧获婢妾,犹能引决③,况仆之不得已乎!所以隐忍苟活,幽于粪土之中而不辞者④,恨私心有所不尽,鄙陋没世而文采不表于后世也⑤。
【注释】
  ①去就:舍生就义。②沉溺:深陷。累绁:捆人的绳索。引申为牢狱。累:通“缧”。③臧获:古人骂奴婢的贱称。④幽:坠入。粪土之中:指关在牢狱之中。⑤没世:死。文采:文学才华,指文章著述。

  古者富贵而名摩灭①,不可胜记,唯俶傥(tì tǎng)非常之人称焉②。盖文王拘而演《周易》③,仲尼厄(è)而作《春秋》;屈原放逐,乃赋《离骚》;左丘失明,厥有《国语》;孙子膑脚,兵法修列;不韦迁蜀,世传《吕览》;韩非囚秦,《说难》、《孤愤》;《诗》三百篇,大抵贤圣发愤之所为作也。此人皆意有所郁结,不得通其道④,故述往事,思来者⑤。乃如左丘无目,孙子断足,终不可用,退而论书策,以舒其愤,思垂空文以自见(xiàn)。仆窃不逊,近自托于无能之辞,网罗天下放失旧闻⑥,略考其行事,综其终始,稽其成败兴坏之纪,上计轩辕,下至于兹,为十表、本纪十二、书八章、世家三十、列传七十,凡百三十篇⑦。亦欲以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成一家之言⑧。草创未就,会遭此祸,惜其不成,是以就极刑而无愠色⑨,仆诚已著此书,藏之名山,传之其人,通邑大都,则仆偿前辱之责⑩,虽万被戮,岂有悔哉!然此可为智者道,难为俗人言也。
【注释】
  ①摩灭:同“磨灭”。②俶傥:同“倜傥”,豪爽。称:称道。③西伯、仲尼以至韩非参看《太史公自序》的注释(297页)。④郁结:忧思烦怨,积结不解。不得通其道:不能实行自己的理想。⑤思来者:寄希望于后来的人。及如:至如。⑥无能之辞:拙劣的文辞。放失:散失。⑦凡:总计。⑧究天人之际:探究天地自然和人类社会的关系。⑨极刑:指受宫刑。愠色:怨恨之色。⑩责:通“债”。

  且负下未易居,下流多谤议①。仆以口语遇遭此祸,重为乡党所戮笑②,以污辱先人,亦何面目复上父母之丘墓乎?虽累百世,垢弥甚耳③!是以肠一日而九回,居则忽忽若有所亡,出则不知其所往。每念斯耻,汗未尝不发背沾衣也④。身直为闺阁之臣,宁得自引于深藏岩穴邪⑤!故且从俗浮沉,与时俯仰,以通其狂惑⑥。今少卿乃教以推贤进士,无乃与仆私心剌(là)谬乎⑦?今虽欲自雕琢曼辞以自解⑧,无益,于俗不信,适足取辱耳。要之⑨,死日然后是非乃定。书不能悉意,略陈固陋。谨再拜。
【注释】
  ①且:并且,况且。负下:背着名声低下的包袱。下流:比喻众恶所归的地位。②重:极。乡党:乡里。古代一万二千五百家为一乡,五百家为一党。戮笑:耻笑。③垢:耻辱。弥:更加。④发背沾衣:汗水从背上渗出,沾湿衣服。⑤直:只不过。闺阁之臣:宦官。宁:岂。自引:自行引退。⑥通:疏通,宣泄。狂惑:狂躁和困惑。⑦无乃:岂不是。表示委婉测度之辞。私:内心。剌谬:违背,悖谬。⑧曼辞:美辞。⑨要之:总之。
 
【译文】
  太史公,牛马般奔走的仆人司马迁,再拜陈说:
  少卿足下:以前,蒙您屈尊来信,教我待人接物要谨慎,并向皇帝推荐人才。词意恳切,好像怪我未听从您的指教,而听从了俗人的话。我岂敢这样呢!我虽平庸无能,也曾听说长者的遗风啊。不过,我觉得自己身体残缺,因此心情苦闷而无处诉说。正如谚语所说:“为谁干的呢?让谁来听呢?”钟子期死了,伯牙终身不再弹琴。为什么呢?士人为知己者效力,妇女为爱已者美容啊!像我这样自身的躯体已经残缺,即使才华好像随侯珠、和氏璧,德行像许由、伯夷,也不能引以为荣,只是惹人耻笑而自取侮辱罢了!早就该回信的,恰好随从皇帝东巡回来,又忙于琐事,相见的机会很少,匆匆忙忙没有片刻的闲空来倾诉衷肠。现在,您背负不堪设想的罪名,再过个把月,就是冬天的末尾了,我又将随从皇帝到雍县去,担心您会遭遇不幸,那么,我就永远不能向您抒发心中的怨愤了,而死者也会因此抱恨无穷。因此,请让我大略陈述鄙陋的见解,并且原谅我久不回信的罪过。
  我曾听说:自我修养,是智慧的表征;乐善好施,是仁的开端;获取和给予都合理合法,是义的标志;知耻,是勇的关键;树立美名,是行为的准则。士人具备这五种品德,然后才能立身处世,列于君子之林。所以,祸害没有比贪利更悲惨了,悲哀没有比伤心更痛苦了,行为没有比使祖先受辱更丑恶了,而耻辱没有比遭受宫刑更严重了。受过宫刑的,没有人肯和他相提并论,这并非当代如此,由来已久。当初,卫灵公和雍渠同车,孔子便出走陈国;商鞅因景监而进见秦孝公,赵良为之寒心;赵谈陪汉文帝坐车,袁丝怒容满面:自古以来就鄙视宦官啊!中等才能的人,只要涉及宦官,没有不气馁的,何况慷慨之士呢?如今朝廷虽缺乏人才,又怎么会让受过宫刑的人来荐举天下的豪杰呢!
  我依靠先父的未竟之业,得在京都任官,已二十多年了。自己掂量:上不能献忠立信,也没有出奇的策略、超人的才干,巴结不上明主;其次又不能为君主拾遗补缺,招引贤能,使隐居山林之士显世扬名;在外不能参预军队,攻城野战,有斩将拔旗之功;最次也不能年年月月,积累资历和功劳,博取高官厚禄,为宗族和朋友增光。以上四条,我一条也没有,只是得过且过,勉强容身,无所作为,也由此可见了。以前,我也曾在下大夫之列,在外朝发表微末的议论,不在那时申张国家的法度,竭智进谋;现在形体已经亏缺,等同打扫台阶的奴仆,处于最卑贱的地位,还想昂首扬眉,评论是非,岂不太轻视朝廷、太羞辱当今的贤士了吗?唉,唉,像我这样的人,还有什么好说呢!
  况且,事情的本末也不容易说清楚。我年轻时没有骏马般不受羁绊的才华,长大了并未在乡里获得声誉。幸而皇帝看在先父的面上,使我得以奉献微薄的技能,出入宫庭。我以为,头上戴了木盆,怎能望见天空?所以谢绝宾客的交往,忘记家庭的私事,日夜考虑如何竭尽自己浅薄的才能,一心一意做好本职,以求得到皇帝的亲近和宠幸。哪知道事情恰好相反呢?
  我和李陵同在宫庭任职,平时并无深交。彼此兴趣不同,未尝在一起殷勤敬酒为乐。不过,我看他的为人,的确是位奇士,对父母很孝顺,对朋友讲信义,对待钱财很廉洁,获取和给予都合乎礼义,待人接物能够分别尊卑长幼,谦让有礼,恭敬俭朴,尊重下属,常想奋不顾身为国家的急难而牺牲。他平素养成的这些品德,我以为颇有国士的风度,作为臣子,宁肯万死而不求一生,奔赴国家之难,这已经是难得了。现在办事稍有不妥,那些只顾保全性命和妻儿的大臣就夸大他的短处,我看了实在痛心。况且李陵率领的步兵不满五千,深入胡地,直捣单于的王庭,在虎口投下钓饵,向强敌挑战,自山谷向高地仰攻,与匈奴亿万之师连战十多天,杀死的敌人超过自己军队的人数,以致敌军连救死扶伤都来不及。匈奴的君长们都震惊了,于是集中左右贤王的部队,征用善于射箭的百姓,全国一起进攻和围困李陵。李陵转战千里,箭矢耗尽,无路可退,而救兵不至,士兵死伤,堆积如山。然而只要李陵振臂一呼,士兵没有不强撑起身子,流着眼泪,以血洗脸,以泪解渴,拉开没有箭的空弓,冒着锋利的白刃,争向北方拼死杀敌。
  当李陵的军队尚未覆没时,信使报捷,公卿王侯都向皇帝举杯祝贺。几天之后,李陵战败的消息传来,皇帝因此食不甘味,上朝时闷闷不乐。大臣们担心害怕,不知如何奏对。我就不顾自己卑贱,见皇帝悲伤痛苦,很想贡献诚恳的愚见。我认为李陵向来对待部下,好的东西自己不用,缺少的东西先分给别人,因此能够得人的死力,古代的名将也比不上他。他虽身陷匈奴,看他的用意,还是想找个机会来报效汉朝。这事虽已无可奈何,但他曾摧败强敌,这项功劳也可宣布天下了。我想这么陈说,正苦没有机会,恰好皇帝召见,我就表明李陵的功劳,想借此宽舒皇帝的胸怀,堵塞那些怨恨李陵的谗言。可是我没有讲得清楚,以致英明的皇帝未能了解,反而误会我在诋毁贰师将军,为李陵辩解,就把我交付审讯。耿耿忠心,无从表白,加我“诬上”的罪名,并按照狱吏的主张判刑。我家境贫寒,拿不出钱来赎罪,朋友不来相救,皇帝的左右亲近也不替我说情。我不是木头,也不是石块,偏偏与狱吏相处,密闭在牢房里,满腔痛苦向谁倾吐啊!这些都是少卿您亲眼看见的,难道不该这样吗?李陵既降匈奴,败坏了李家声誉,我又辱居蚕室,更为天下讥笑。可悲啊,可悲!这是不容易向俗人说清楚的啊!
  我的先人并没有封侯赐爵的功勋,只是掌管文献、史册、天文、历法,近于占卜祭祀之官,本来就是被主上戏弄,像乐工伶人一样养着,为世俗所轻视。假令我伏法被杀,也只是九条牛失去一根毛,与蚂蚁有何分别?世人也不会把我当作死节的烈士,还以为我罪大恶极、无法辩解,只好服刑罢了。为什么呢?因为我的职业,就被人们看不起。人总是要死的,不过,有的死比泰山还重,有的死比鸿毛还轻。因为死的价值不同啊!最上等的,不辱祖先;其次,不辱自己身体;其次,不在道理和颜面上受辱,其次,不在言辞上受辱;其次,被捆绑受辱;其次,穿上囚服受辱;其次戴上木枷绳索被拷打受辱;其次,剃光头发锁铁链受辱;其次,毁坏肌肤、截断四肢受辱;而最下等的就是遭受腐刑,这是达到极点了!
  书上说:“刑不上大夫。”这是说,士大夫的节操不可不勉励。猛虎在深山,百兽都震恐;一旦落进陷阱,关进笼子,也只有摇尾乞食了。这都是长期用威力逼出来的结果。所以,对有气节的士人来说,即使画地为牢,他也不肯进去;即使削木为吏,他也不肯受审;这才是早有定见啊。现在,手足交叉,戴上木枷,肌肤暴露,鞭棒抽打,关在监狱之内。这时候,见了狱吏就趴下叩头,看见狱卒就吓得不敢喘气。这是为什么呢?也是长期用威力逼出来的。到了这种地步,还说未受侮辱,只是厚着脸皮自宽自解,有什么值得尊重的呢?况且,西伯是一方诸侯的首领,却囚在羑里;李斯是丞相,却受尽五刑;韩信封过楚王,却在陈地被捕;彭越、张敖,都曾南面封王,都被关进监狱;绛侯周勃,曾诛杀诸吕,权力超过五霸,也曾囚禁在“请室”;魏其侯窦婴是大将,穿囚衣,戴上木枷和脚镣手铐;季布剃光头发,将自已卖给朱家做奴隶;灌夫也被关在自己家中受辱;这些人都位至王侯将相,名声远播邻国,及至法网加身,不能果断自杀,堕入尘埃,古今都是一样,怎么能不受辱啊!由此看来,勇敢和胆怯,坚强和懦弱,都是形势造成的,现在总算明白了,有什么值得奇怪呢?况且,不能在判罪之前就自杀,已经就有点卑下了;到了遭受鞭打之后,才想保持节操,不是已经太晚了吗?古人所以对大夫施刑极为慎重,大约也就是这个原因吧!
  人的常情,莫不贪生畏死,挂念父母妻子儿女。至于被正义和真理激动起来的人就不是这样了,他们有不得已的缘故。我很不幸,双亲早亡,没有兄弟,孤身独立。少卿您看我对妻儿的态度怎么样呀!再说,勇者也不一定要死节,懦夫仰慕高义,又何处不可勉励自己呢?我虽怯懦,想苟且偷生,也颇知哪些该做、哪些不该做的界线,怎么能够自陷于牢狱之中甘受侮辱呢?奴婢尚且能够决然自杀,何况我这样处于不得已的情况呢?我之所以这样暗暗忍受,苟活偷生,关在粪土般的牢狱而不辞,是抱恨自己心中还有未实现的理想,不愿庸庸碌碌度过一生,而使自己的文采不能流传后世啊!
  自古以来,生前富贵而死后默默无闻的,多得无法记载,只有豪迈杰出的人,才能流芳百世。西伯被困而推演《周易》;孔子处于困境而作《春秋》;屈原放逐创作《离骚》;左丘明失明,著成《国语》;孙膑膝盖被截,修成《兵法》;吕不韦流放西蜀,世传《吕氏春秋》;韩非在秦被囚,写了《说难》、《孤愤》。《诗》三百篇,大都是圣贤为抒发自己的愤恨而作的啊!这些人都是心怀苦闷,无从实现理想,所以追述往事,而寄托希望于将来。至于像左丘明失明,孙膑失去双足,终生再不能被起用了,只好著书立说,抒发心中的愤懑,希望留下文章来表现自己。我也不自量力,近来也依托拙劣的文笔,搜集天下已经散失的旧闻,考证史事的本末,推究历代兴亡的道理,上起黄帝,下至当今,写成十表,本纪十二篇,书八篇,世家三十篇,列传七十篇,共计一百三十篇,想要探究天象和人事的关系,通晓从古至今的变化,成为一家之言。草稿尚未完成,正遇上那场大祸,我痛惜全书未成,因此愿受极刑也毫无怨色。如果我著成这部书,把它藏在名山之中,传给真能理解它的人,散布到四通八达的大都会,那么,我所受的侮辱也就可以抵挡,即使碎身万段,还有什么后悔的呢?不过这话只能对有智慧的人说,难以向俗人讲明啊。
  而且,背着犯罪受刑的恶名,在社会上很难立足;地位卑贱的人常常受到诽谤和责备。我既因言语招祸,为乡里耻笑,污辱了先人,还有什么脸面到父母坟上呢?就是百世以后,这种污垢也只会加重。这种痛苦的心情,每天在我肠子里不知要回转多少次,在家恍恍惚惚,好像失去了魂魄;出门就不知要去哪儿。每每想到这种耻辱,冷汗就从背上渗出,浸湿衣衫。我简直已成了宦官,岂能由我引退隐居深山啊!只好与世浮沉,随人俯仰,稍稍宽解内心的悲愤和困惑吧!现在少卿您却教我推举贤士,岂不和我内心相反吗?我就是修饰打扮,花言巧语为自己辩解,一般人也不会相信,只不过自取侮辱罢了。总而言之,只有到我身后才能定出是非啊。信中不能表尽自己的心意,只是简略地陈述鄙陋之见。谨再拜叩。

发表评论>>
相关阅读:

《古文新读—新译新评古文观止》卷十二(5)

谌震   14年前   12424点

《古文新读—新译新评古文观止》卷十二(4)

谌震   14年前   11336点

《古文新读—新译新评古文观止》卷十二(3)

谌震   14年前   9484点

《古文新读—新译新评古文观止》卷十二(2)

谌震   14年前   9929点

《古文新读—新译新评古文观止》卷十二(1)

谌震   14年前   12213点

《古文新读—新译新评古文观止》卷十一(4)

谌震   14年前   10404点

《古文新读—新译新评古文观止》卷十一(5)

谌震   14年前   11037点

《古文新读—新译新评古文观止》卷十一(3)

谌震   14年前   11428点

《古文新读—新译新评古文观止》卷十一(2)

谌震   14年前   10143点

《古文新读—新译新评古文观止》卷十一(1)

谌震   14年前   10735点
加载更多>>
2024 福建·永安之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