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文新读—新译新评古文观止》卷六(2)

谌震  2009/11/11 15:20:27  8261点  永安之窗
  治安策一 (贾谊)

  汉初封了七个异姓王,一百四十个列侯,朝廷直辖的地方仅有十五郡,几乎恢复战国七雄割据的局面。后来异姓王都被消灭,又封了九个刘姓子弟为王。汉文帝时,诸王势力膨胀,已成尾大不掉之势。贾谊看到祸乱的根苗,建议“众建诸侯而少其力”,即把各王国的土地分封给王国的子孙,使王国自然缩小,无力作乱。文帝未加采纳,到景帝时果然发生七国之乱。见解很高,但正如苏轼所批评的,说话的方式还欠考虑。(参见卷十苏轼《贾谊论》)

  夫树国固①,必相疑之势②,下数(shuò)被其殃,上数(shuò)爽其忧③,甚非所以安上而全下也。今或亲弟谋为东帝④,亲兄之子西乡而击⑤,今吴又见告矣。天子春秋鼎盛,行义未过⑥,德泽有加焉,犹尚如是,況莫大诸侯,权力且十此者乎!然而,天下少安,何也?大国之王幼弱未壮,汉之所置傅相方握其事⑦。数年之后,诸侯之王大抵皆冠⑧,血气方刚,汉之傅、相称病而赐罢⑨,彼自丞尉以上皆遍置私人,如此,有异淮南、济北之为邪?此时而欲为治安,虽尧、舜不治。
【注释】
  ①树:建立。固:巩固,指强大。②疑:通“拟”。相似,相抗衡。③爽:伤。④亲弟谋为东帝:指文帝的弟弟淮南王刘长。文帝六年淮南王谋反,被人告发绝食而死。其封地在东,自称“东帝”。⑤亲兄之子:济北王刘兴是文帝亲兄齐悼惠王的儿子。乡:通“向”。文帝三年,济北王起兵叛乱,打算向西进攻荥阳,失败自杀。⑥未过;未有过失。⑦傅相;西汉时皇帝为各封国所任命的太傅和丞相,掌握着各封国的实权。⑧冠:成年。古代男子二十岁举行加冠礼后便算成年。⑨赐罢:恩准辞官退休。

  黄帝曰:“日中必熭(wèi),操刀必割①。”今令此道顺而全安,甚易;不肯早为,以乃堕(huī)骨肉之属而抗刭(jǐng)之②,岂有异秦之季世乎?夫以天子之位,乘今之时,因天之助,尚惮以危为安,以乱为治,假设陛下居齐桓之处,将不合诸侯而匡天下乎?臣又知陛下有所必不能矣。假设天下如曩时③,淮阴侯尚王楚,黥布王淮南,彭越王梁,韩信王韩,张敖王赵,贯高为相,卢绾王燕,陈豨在代,令此六七公皆亡恙(wú  yàng)④,当是时而陛下即天子位,能自安乎?臣有以知陛下之不能也。天下淆乱,高皇帝与诸公并起,非有仄室之势已豫席之也⑤。诸公幸者乃为中涓,其次仅得舍人⑥,才之不逮至远也。高皇帝以明圣威武即天子位,割膏腴之地以王诸公,多者百馀城,少者乃三四十县,德至渥(wò)也⑦?然后七年之间,反者九起。陛下之与诸公,非亲角材而臣之也,又非身封王之也,自高皇帝不能以是一岁为安,故臣知陛下之不能也。然尚有可诿者曰疏⑧。臣请试言其亲者。假令悼惠王王齐,元王王楚,中子王赵,幽王王淮阳,共王王梁,灵王王燕,厉王王淮南,六、七贵人皆亡恙,当是时陛下即位,能为治乎?臣又知陛下之不能也。若此诸王,虽名为臣,实皆有布衣昆弟之心,虑亡不帝制而天子自为者⑨。擅爵人,赦死罪,甚者或戴黄屋(wò)⑩,汉法令非行也。虽行,不轨如厉王者,令之不肯听,召之安可致乎!幸而来至,法安可得加!动一亲戚,天下圜(huán)视而起,陛下之臣虽有悍如冯敬者○11,适启其口,匕首已陷其胸矣。陛下虽贤,谁与领此?故疏者必危,亲者必乱,已然之效也。其异姓负强而动者,汉已幸胜之矣,又不易其所以然。同姓袭是迹而动,既有征矣,其势尽又复然。殃祸之变,未知所移,明帝处之尚不能以安,后世将如之何!
【注释】
  ①熭:曝晒。②堕:毁坏。抗刭:诛杀。③曩时:以往,从前。④亡:通“无”。恙:病。⑤仄室:即侧室。汉文帝的母亲是刘邦的侧室。豫席:预先凭借。豫,同“预”。⑥中涓:皇帝近侍官。舍人;地位卑于中涓的近侍官员。⑦渥:优厚。⑧诿:推托。⑨布衣昆弟:上述同姓诸侯王虽然与天子名为君臣,却自以为与天子就同百姓的兄弟一样。虑:大概。⑩黄屋:皇帝专用车,用黄缯做车盖。屋,通“幄”,车盖。圜:通“环”。○11冯敬:汉初御史大夫,曾劾淮南厉王,被刺死。  

  屠牛坦一朝而解十二牛,而芒刃不顿者①,所排击剥割②,皆众理解也③。至于髋(kuān)髀(bì)之所④,非斤则斧⑤。夫仁义恩厚,人主之芒刃也;权势法制,人主之斤斧也。今诸侯王皆众髋髀也,释斤斧之用,而欲婴以芒刃⑥,臣以为不缺则折。胡不用之淮南、济北?势不可也。
【注释】
  ①屠牛坦:春秋时一个精于宰牛的人,名坦。芒刃:锋利的刀刃。顿:通“钝”。②排;剖开。③理:肌理。解:关节间隙。④髋:胯骨。髀:大腿骨。⑤斤:一种锋刃较长的斧子。⑥婴:同“撄”,接触。

  臣窃迹前事①,大抵强者先反。淮阴王楚,最强,则最先反;韩信倚胡,则又反;贯高因赵资,则又反;陈豨兵精,则又反;彭越用梁,则又反;黥布用淮南,则又反;卢绾最弱,最后反。长沙乃在二万五千户耳②,功少而最完,势疏而最忠,非独性异人也,亦形势然也。曩令樊、郦、绛、灌据数十城而王③,今虽已残亡可也;令信、越之伦列为彻侯而居④,虽至今存,可也。然则天下之大计可知已。欲诸王之皆忠附,则莫若令如长沙王;欲臣子之勿葅醢(zùhǎi)⑤,则莫若令如樊、郦等;欲天下之治安,莫若众建诸侯而少其力。力少则易使以义,国小则亡邪心。令海内之势如身之使臂,臂之使指,莫不制从。诸侯之君不敢有异心,辐凑并进⑥,而归命天子;虽在细民,且知其安,故天下咸知陛下之明。割地定制,令齐、赵、楚各为若干国,使悼惠王、幽王、元王之子孙,毕以次各受祖之分地,地尽而止,即燕、梁他国皆然。其分地众而子孙少者,建以为国,空而置之,须其子孙生者,举使君之。诸侯之地,其削颇入汉者,为徙其侯国及封其子孙也,所以数偿之。一寸之地,一人之众,天子亡所利焉,诚以定治而已,故天下咸知陛下之廉。地制一定,宗室子孙莫虑不王,下无倍畔之心⑦,上无诛伐之志,故天下咸知陛下之仁。法立而不犯,令行而不逆,贯高、利几之谋不生,柴奇、开章之计不萌,细民乡善,大臣致顺,故天下咸知陛下之义。卧赤子天下之上而安⑧,植遗腹,朝委裘⑨,而天下不乱,当时大治,后世诵圣。一动而五业附⑩,陛下谁惮而久不为此?
【注释】
  ①迹:考察。②长沙:指长沙王吴芮(ruì)。③樊、郦、绛、灌:指汉高祖的功臣舞阳侯樊哙、曲周侯郦商、绛侯周勃、颍阴侯灌婴。④信、越:指淮阴侯韩信和梁王彭越。彻侯:秦汉封爵,共二十级,彻侯为最高级。后避汉武帝刘彻名讳,改称“通侯”。⑤菹醢:古代酷刑,将人剁成肉酱。⑥辐凑:车轮上的辐条聚集于轴心,喻人聚往一处。⑦倍畔:通“背叛”。⑧赤子:初生儿。⑨植:扶立。遗腹:遗腹子。此指皇帝死时还未出生的儿子。委裘:已经死去的皇帝遗留下来的衣服。⑩五业:指上述明、廉、仁、义、圣五种功业。 

  天下之势方病大肿①。一胫之大几如要②,一指之大几如股③,平居不可屈信(shēn)④,一二指搐(chù)⑤,身虑无聊⑥。失今不治,必为痼疾⑦,后虽有扁鹊,不能为已。病非徒肿也,又苦跖(zhí)戾⑧。元王之子,帝之从弟也⑨;今之王者,从弟之子也。惠王之子,亲兄子也;今之王者,兄子之子也。亲者或亡分地以安天下⑩,疏者或制大权以逼天子。臣故曰非徒痛肿也,又苦跖戾。可痛哭者,此病是也。
【注释】
  ①肿:两脚浮肿的病。②胫:小腿。要:后来写作“腰”。③指:脚趾。股:大腿。④平居:平时。屈信:弯曲伸展。信,通“伸”。⑤搐:抽搐。⑥无聊:无所依赖。指难以忍受。⑦锢:通“痼”。⑧跖:脚掌。戾;反扭。跖戾,脚掌翻转。⑨从弟:堂弟。⑩分地:按名分应得之土地。

 
【译文】
  朝廷封的诸侯王国如果过于强大,必定与中央互相猜疑。诸侯既因此多次受害,朝廷也因此多次担忧,实在不是安定国家保全臣下的办法。现在,或者皇帝的亲弟弟谋作东帝,或者亲兄之子发兵西向,眼下又有人上告吴王谋反了。天子正当壮年,行事得宜,并无过失,对诸侯王恩德有加,尚且如此;何况还有更大的王国,其力量十倍于此呢?然而天下还相当安定,这是什么缘故呢?因为那些大国的国君年龄还小,朝廷派去的太傅和丞相掌握大权。数年之后,这些国王大多成年,血气方刚,朝廷派去的太傅和丞相,会被迫因病退休,于是各国自县丞县尉以上都安插自己的人,这样,岂不又同淮南王济北王一样吗?那时再想天下太平,就是尧舜再世也没办法了。
  黄帝说:“中午日当头,抓紧晒东西;手里拿快刀,必定割东西。”现在这样办,全下安上很容易做到;现在不这样办,就会毁骨肉之情,甚至自相残杀,这和秦末的悲剧有什么不同呢?身居天子之位,乘着当前有利的时机,靠着上天的保佑,尚且有所顾虑,不能转危为安,除乱求治;那么,假设陛下处齐桓公的地位,能不能大会诸侯、匡正天下呢?臣料想陛下必定不会的。再假设天下如过去一样,淮阴侯韩信仍做楚王,黥布仍做淮南王,彭越仍做梁王,韩王信仍做韩王,张敖仍做赵王,贯高仍做赵相,卢绾仍做燕王,陈豨仍做代相:假令这六七人都还健在,陛下即天子位,能够安心吗?臣料想陛下一定不能。秦末天下大乱,高皇帝与上述诸公一同起事,并不像陛下有皇帝的侧室之子的权位可以依靠,使诸公中的幸运者做个皇宫的近侍,其次只能当个门客。他们的才能比高皇帝差得远了,高皇帝凭着明圣威武,登上皇位,分割肥沃的土地,封诸公为王侯,多的百余城,小的三四十县,恩德很深厚了,但在以后十年间,发生了九次叛乱。陛下与诸公,既非亲自同他们较量而使之臣服,又非亲自封他们为王侯;高皇帝尚且不能因此有一年安宁,所以臣知道陛下更不能够了。
  不过,还有一点可以推托,说上述诸公与皇帝非亲属。那么,就请看看皇亲们吧!假设悼惠王仍做齐王,元王仍做楚王,中子如意仍做赵王,幽王仍做淮阳王,共王仍做梁王,灵王仍做燕王,厉王仍做淮南王:这六七位贵人仍然健在,陛下那时即位,能够治理天下吗?臣又知道陛下不能。这些王爷,名义上虽是臣子,心里却都认为自己和天子就同平民百姓的兄弟一样,都想照搬皇帝的威仪自封为天子,因此就擅自封官赐爵,擅自赦免死囚,甚至干脆坐上皇帝用的黄盖车,汉廷的法令在他们身上就行不通了。像厉王那样行为不轨的,朝廷的命令他听都不听,陛下召见他,他肯来吗?来了以后,也不能绳之以法。触动一个亲戚,诸侯王就会鼓着眼睛,起来造反。陛下的臣子当中,即使有勇敢如冯敬的,恐怕刚要开口,刺客的匕首已经插进他的胸膛了。陛下虽然贤明,有谁敢辅佐陛下来管这些事?所以,异姓王一定有危险,同姓王也必定会叛乱,这已经成为事实了。异姓王恃强叛乱的,汉朝幸而战胜了他们:但又不因此而改变制度。同姓王又沿着这条路走,已经有兆头了,这样下去,叛乱又会重演。灾祸的变化,还不知会达到什么地步。贤明的陛下尚且不得安宁,后世又将如何应付?
  屠牛坦一天能宰十二条牛,而他的锋刃不钝,是由于他所批击割剥的地方,都在肌肉和骨头的缝隙之间。遇到髋、髀这些大骨头,就必须用斧头来砍了。仁义恩厚,好比是天子的锋刃;权势法制,好比是天子的斧头。现在这些诸侯王,都是些髋骨髀骨,如果丢开斧头,而要用锋刃,那么,不是刀口砍缺,就是刀子折断。为什么不能用仁义恩厚去感化淮南王、济北王?形势不允许啊!
  臣考察从前的事迹,发现大都是强者先反。淮阴侯韩信做楚王,势力最强,最先造反:韩王信倚靠匈奴,接着反叛;贯高依靠赵国的条件,又叛;陈豨兵精,又叛;彭越拥有梁国,又叛;黥布拥有淮南,又叛;卢绾最弱,最后反叛。长沙王的封地只有二万五千户,功劳最小但最完好,虽同朝廷疏远而对皇帝最忠,并不是他性格特别不同,而是形势不同啊!假设当年樊哙、郦商、周勃、灌婴也据有几十个城市而封王,今天肯定己残败灭亡了;又假使韩信、彭越等人,当时只封个侯爵,可能现在还很完好。那么,天下的大计就可知道了。要想诸侯王都忠心归附朝廷,最好使他们都像长沙王:要想臣子不因谋反而剁成肉酱,最好使他们都像樊哙、郦商;要想使天下太平,最好多封一些诸侯,而减少诸侯的势力。势力小就容易使他们遵守法纪;国土狭小就不会有邪念。让海内的形势,好像身体指使臂膀,臂膀带动手指,没有不服从的。要使诸侯王不敢有异心,像车辐都归聚轴心那样,听命天子。即使是平民百姓,也知道国势安定,可以放心。这样,天下都体会到陛下的英明。分割诸侯之地,要定个制度,使齐、赵、楚等国都分为若干诸侯国,使悼惠王、幽王、元王的子孙,全部依次分到祖上所受的封地,一直到土地分尽为止。其余燕、梁等国也都照办。那些封地多而子孙少的,也可多建一些诸侯国,让它暂时空着,等他们有了子孙,再去做国君。诸侯国因犯罪而被削去土地的,可以移动他们的侯国,等到他们的子孙受封时,再将削去的土地如数偿还。总之,一寸土地,一个百姓,天子也不据为己有,只是为了国家的安定而已,所以天下都知道陛下的廉洁。分封的制度确定了,皇族子孙都不怕做不成王侯了,下面没有反叛的念头,上面没有诛伐的打算,所以天下都体会陛下的仁爱。法度建立而无人触犯,命令公布而无人反对,像贯高、利几那样的阴谋就不会发生,柴奇、开章那样的诡计也不会萌发。百姓向善,大臣恭顺,因此天下都领会到陛下的正义。即使让儿童做皇帝,天下也会太平;即使遗腹子继位,让大臣向先皇遗下的御衣朝拜,天下也不会大乱。这样做,当时天下大治,后世歌颂圣明。这一项措施,就能得到明、廉、仁、义、圣五项勋业,陛下究竟顾虑什么而久久不肯实行呢?
  当今天下形势,就好像患了严重的浮肿病,小腿肿得腰那么粗;脚趾肿得腿那么大,平时无法伸屈,若有一二脚趾抽搐,就怕全身失去依靠,过时不治,就成了顽症,那怕是扁鹊也无能为力了。毛病还不只是脚腿浮肿,还苦于脚掌扭曲。元王的儿子,是陛下的堂弟,现在继位的,是陛下堂弟的儿子。惠王的儿子,是陛下亲哥哥的儿子,现在继位的,是陛下哥哥的儿子的儿子。陛下的嫡系子孙还有未分封以安天下,而疏远的旁系却掌握大权以威逼天子。所以臣说,现在不只是腿脚浮肿,而且脚掌扭曲。可痛哭的,就是这种病啊!


  论贵粟疏 (晁错)①

  晁错在本文中提出“重农贵粟、强本抑末”的政策,主张“以粟为赏罚”,鼓励人民向政府捐献粮食,充实边防,就可以免罪或受封爵位。文帝采纳他的主张,促进了农业生产,到武帝时粮食非常富足,足以支持抗击匈奴的战争。重农是对的,但认为重农就必须贱商,仍是小农的见识。

  圣王在上而民不冻饥者,非能耕而食(sì)之,织而衣(yì)之也②,为开其资财之道也。故尧、禹有九年之水,汤有七年之旱,而国无捐瘠者③,以畜积多而备先具也。
  今海内为一,土地人民之众,不避禹、汤,加以亡天灾数年之水旱,而畜积未及者,何也?地有馀利,民有馀力,生谷之土未尽垦,山泽之利未尽出也,游食之民未尽归农也。民贫,则奸邪生。贫生于不足,不足生于不农,不农则不地著④,不地著则离乡轻家,民如鸟兽,虽有高城深池,严法重刑,犹不能禁也。夫寒之于衣,不待轻暖;饥之于食,不待甘旨;饥寒至身,不顾廉耻。人情,一日不再食则饥,终岁不制衣则寒。夫腹饥不得食,肤寒不得衣,虽慈母不能保其子,君安能以有其民哉!明主知其然也,故务民于农桑,薄赋敛,广畜积,以实仓廪,备水旱,故民可得而有也。
  民者,在上所以牧之⑤,趋利如水走下,四方亡择也。夫珠玉金银,饥不可食,寒不可衣,然而众贵之者,以上用之故也。其为物轻微易藏,在于把握,可以周海内而亡饥寒之患。此令臣轻背其主,而民易去其乡,盗贼有所劝⑥,亡逃者得轻资也。粟米布帛,生于地,长于时,聚于力,非可一日成也。数石之重,中人弗胜⑦,不为奸邪所利,一日弗得而饥寒至,是故明君贵五谷而贱金玉。
【注释】
  ①晁错(前200-前154):颖川(今河南禹县)人,景帝时任御史大夫,前154年,七国之乱,以诛晁错为名,景帝为求七国罢兵,杀了他。参见本书卷十《晁错论》。②食之、衣之:食、衣均读去声,作动词用。③捐:抛弃。瘠:瘦弱。④地著:久居一地不迁移。著:同“着”,附着。⑤牧:指管理,统治。⑥劝:鼓励。⑦弗胜:不能胜任,拿不动。

  今农夫五口之家,其服役者不下二人,其能耕者不过百亩,百亩之收不过百石。春耕、夏耘、秋获、冬藏,伐薪樵,治官府,给徭役。春不得避风尘,夏不得避暑热,秋不得避阴雨,冬不得避寒冻,四时之间,亡日休息。又私自送往迎来,吊死问疾,养孤长幼在其中①。勤苦如此,尚复被水旱之灾,急政暴虐,赋敛不时,朝令而暮改。当具②,有者,半贾而卖;亡者,取倍称之息,于是有卖田宅、鬻(yù)子孙以偿债者矣。而商贾大者积贮倍息,小者坐列贩卖,操其奇赢,日游都市,乘上之急,所卖必倍。故其男不耕耘,女不蚕织,衣必文采,食必粱肉③;亡农夫之苦,有阡陌之得。因其富厚,交通王侯,力过吏势;以利相倾,千里游敖,冠盖相望,乘坚策肥,履丝曳缟④。此商人所以兼并农人,农人所以流亡者也。今法律贱商人,商人已富贵矣;尊农夫,农夫已贫贱矣。故俗之所贵,主之所贱也;吏之所卑,法之所尊也。上下相反,好恶乖迕(wǔ)⑤,而欲国富法立,不可得也。
【注释】
  ①长幼:长作动词用,使幼者长大。②当具;该当交纳赋税的时候。③粱:精美的饭食。④乘坚策肥:乘坚车,骑肥马。履丝曳缟:穿丝鞋,披绸衣。⑤乖迕:违背。

  方今之务,莫若使民务农而已矣。欲民务农,在于贵粟。贵粟之道,在于使民以粟为赏罚。今募天下入粟县官①,得以拜爵,得以除罪。如此,富人有爵,农民有钱,粟有所渫(xiè)②。夫能入粟以受爵,皆有馀者也。取于有馀,以供上用,则贫民之赋可损;所谓损有馀,补不足,令出而民利者也。顺于民心,所补者三:一曰主用足,二曰民赋少,三曰劝农功。今令,民有车骑马一匹者,复卒三人③。车骑者,天下武备也,故为复卒。神农之教曰:“有石城十仞,汤池百步,带甲百万,而亡粟,弗能守也。”以是观之,粟者,王者大用,政之本务。令民入粟受爵,至五大夫以上④,乃复一人耳,此其与骑马之功相去远矣。爵者,上之所擅,出于口而亡穷;粟者,民之所种,生于地而不乏。夫得高爵与免罪,人之所甚欲也。使天下人入粟于边,以受爵免罪,不过三岁,塞下之粟必多矣。
【注释】
  ①县官:指朝廷、官府。②渫:流通。③复:免除。复卒:免除兵役。④五大夫:低级爵位。

【译文】
  圣明的君主在位,百姓不会挨饿受冻,并非君主自己种粮食给他们吃,织衣给他们穿,而是因为他能为百姓开辟财源。唐尧、夏禹的时代曾连续九年水灾,商汤的时代曾连续七年旱灾,却没有人流离失所,面黄肌瘦,就是因为平时积蓄多、有准备啊。
  现在全国统一,土地之大,人口之众,不亚于汤、禹那时,又无连续数年的水旱之灾,而积蓄却不如汤、禹,这是为什么呢?因为土地的潜力还没有开发,百姓的力量还没有充分发挥,能长庄稼的土地尚未全部开垦,山林湖沼的资源尚未完全开发,游手好闲的还没有全部还乡务农呀!百姓贫穷,就会为非作歹。贫穷由于不富足,不富足由于不务农,不务农就不会定居,不定居就会轻易离开家乡,象鸟兽一样四处奔放,虽有高大的城墙,深险的护城河,严厉的法令,残酷的刑罚,也不能禁止他们。人们冷起来,不等有轻暖的皮衣才穿;人们饿了,也不等有了美味才吃;饥寒交迫,人们就不顾廉耻了。人之常情是:一天不吃两顿饭就会挨饿,整年不添置衣服就会挨冻。如果肚子饿了没饭吃,身上冷了没衣穿,就是慈母也不能留住她的儿子,国君又怎能保住他的百姓呢?贤明的君主懂得这个道理,所以鼓励百姓从事农桑,减轻赋税,多储粮食,以便充实仓库,防备水旱之灾,也就得到民心。
  老百姓全看君主如何管理他们。他们追逐利益,就像水往低处流,不管东西南北。珠玉金宝,饿了不能当饭吃,冷了不能当衣穿:人们还是珍贵它,就是因为君主需要它啊。因为它轻巧容易收藏,拿在手里,便可周游海内而无饥寒之患。这就使得臣子轻易背叛他的君主,百姓轻易离开他的故乡,盗贼受到鼓励,逃亡者也有了本钱。谷米和桑麻生在地里,到了季节才生长,收获也靠人力,几石重的粮食,一般人就拿不动,因此坏人也就不贪图它,可是一天少了它就会挨饿受冻。所以,贤明的君主重视五谷而轻视金玉。
  现在农夫一家五口,为官府服役的不下二人,能够耕种的田地不过百亩,百亩的收成不过百石。春耕,夏耘,秋收,冬藏;还得砍柴火,给官府修房子,服劳役,春天避不得风尘,夏天避不得暑热,秋天避不得阴雨,冬天避不得寒冻,一年四季不得休息。还有私人的事务:送往迎来,吊唁死者,探望病人,抚养孤老,养育幼儿,都在这百石粮食中开支。农民如此勤苦,还要遭受水旱之灾,官府又急征暴敛,随时摊派,早上发布的命令,晚上又有更改。当交纳赋税时,有粮食的被迫半价卖出,而没有粮食的,却要以加倍的利息借贷。于是有人只好变卖田宅还债,或者卖掉子孙还债。而商人呢,大的囤积货物,牟取加倍的利息:小的开设店铺,贩运货物,图谋厚利。他们成天在集市游逛,趁着朝廷急需货物,成倍抬高物价。因此,商人家中男不必耕耘,女不必养蚕织布,衣必华美,食必粱肉,没有农夫的辛苦,却坐享土地的收成。他们倚仗自己的财富,交结王侯,势力超过官吏,利用金钱互相争斗。他们遨游千里,车马相连;坐的是坚固的车,骑的是膘肥力壮的马,脚穿丝鞋,身披绸衫。因此商人能够兼并土地,农民却四处流亡。现在法律贱商人,商人实际上富贵了;法律尊农夫,农夫实际上贫贱了。世俗所贵重的,正是君主所贱视的;官吏所卑贱的,正是法律所尊重的。上下相反,好恶颠倒,这样要使国家富裕,法令生效,不可能啊。
  因此,当前没有比鼓励百姓务农更紧要的了。要使百姓务农,就必须提高粮价;提高粮价的办法,就是让百姓拿出粮食来,求得赏赐或免除刑罚。如果号召天下把粮食献给朝廷,纳粮的可以封爵位,可以赎罪。这样,富人可以得到爵位,农民可以得到钱财,谷物可以加快流通。能交粮买爵的,都是有钱的人。从富人那里拿到粮食供应政府,贫民的赋税就可减轻,这就是减富补贫,法令一公布,百姓便得到实惠。这样就可顺应民心,得到三样好处:一是君主用费充足,二是百姓的负担减轻,三是鼓励了农业生产。现行法令规定,百姓能有一匹战马的,可免三个人的兵役。战马是国家战备所需,因此可免除兵役。神农氏的教导说:“有七八丈高的石头城,有百步宽波涛翻滚的护城河,有百万披甲的士兵,如果没有粮食,也守不住啊!”这样看来,粮食是君主最有用的东西,是治理国家的根本。现在让百姓交粮买爵,封到“五大夫”以上,才免除一人的兵役,这与一匹战马的功用相差太远了。赐封爵位,是皇上特有的权力,只要一开口,就可无穷无尽地封赏;而粮食是百姓种出来的,生长在土地上而不会缺乏。能够封爵和免罪,这是百姓都想要的。使天下人都愿纳粮,用于边防,以换取爵位或赎免罪刑,那么,不用三年,边塞的粮食就充裕了。
 
  狱中上梁王书 (邹阳)

  邹阳因受人毁谤而下狱,在狱中写信给梁王,列举大量历史故事,表白自己是忠而获罪,信而见疑,并说明人主必须知人善用,不要轻信谗言。反复引喻,情辞恳切,所举历史上的事例竟达三十多项,终使梁王感悟。

  邹阳从梁孝王游。阳为人有智略,慷慨不苟合①,介于羊胜、公孙诡之间。胜等疾阳②,恶之孝王③。孝王怒,下阳吏,将杀之。阳乃从狱中上书曰:
【注释】
  ①邹阳:齐人,梁孝王门客,被谗下狱。梁孝王:汉景帝同母弟,读此信感悟,释放邹阳。慷慨:意气风发。②疾:嫉恨。③恶:说坏话,谗害。

  “臣闻‘忠无不报,信不见疑’,臣常以为然,徒虚语耳。昔荆轲慕燕丹之义①,白虹贯日,太子畏之②;卫先生为秦画长平之事③,太白食昴④,昭王疑之。夫精诚变天地,而信不谕两主⑤,岂不哀哉!今臣尽忠竭诚,毕议愿知⑥,左右不明,卒从吏讯,为世所疑。是使荆轲、卫先生复起,而燕、秦不寤也。愿大王熟察之。
【注释】
  ①燕丹:燕太子丹。曾派勇士荆轲刺杀秦始皇,失败。②白虹贯日:白色长虹穿日而过。古人以为人间将有不平凡的行动。③画:谋划。长平之事:指秦昭王二十四年(前260年),秦将白起在常平(今山西高平县西北)。大败赵军,想趁势灭赵,派卫先生见秦昭王,请求增兵。但应侯范雎从中破坏,昭王怀疑白起,不发兵粮,结果灭赵之事不能成功。④太白:金星。食;侵蚀。谕:使……了解。昴:二十八宿之一。卫先生:秦谋士。⑤毕议愿知:说出自己全部意见,希望大王知道。

  昔玉人献宝①,楚王诛之;李斯竭忠,胡亥极刑②。是以箕子阳狂③,接舆避世,恐遭此患也。愿大王察玉人、李斯之意,而后楚王、胡亥之听,毋使臣为箕子、接舆所笑。臣闻比干剖心,子胥鸱夷④,臣始不信,乃今知之。愿大王熟察,少加怜焉!
【注释】
  ①玉人:即卞和。相传卞和得到一块璞,献给楚王,楚王误以为石,卞和竟受刖刑。②胡亥:秦二世,受赵高挑拨,处李斯以极刑。③阳:通“佯”,假装。④鸱夷:皮革制的口袋。伍子胥劝谏吴王而被装在皮口袋里投入江中。

  语曰:‘有白头如新,倾盖如故①。’何则?知与不知也。故樊於期逃秦之燕,藉荆轲首以奉丹事②;王奢去齐之魏,临城自刭,以却齐而存魏③。夫王奢、樊於期非新于齐、秦而故于燕、魏也,所以去二国而死两君者,行合于志而慕义无穷也。是以苏秦不信于天下,为燕尾生④;白圭战亡六城,为魏取中山⑤。何则?诚有以相知也。苏秦相燕,人恶之于燕王,燕王按剑而怒,食以駃騠(jué tí)⑥;白圭显于中山,人恶之于魏文侯,文侯赐以夜光之璧。何则?两主二臣,剖心析肝相信,岂移于浮辞哉⑦!
【注释】
  ①白头如新:相识到白头还和新交一样陌生。倾盖:停车时,车盖下倾。倾盖如故:初次相逢,一见如故。②樊於期:秦将,因得罪秦王,逃燕。知荆轲谋刺秦王,慷慨自刎,使荆轲持其首见秦王。③王奢:齐大臣,逃魏。齐伐魏,他在城上自杀。④尾生:古代传说中坚守信诺的人,据说他与一位女子相约在桥下相见,女子未到,洪水来临,他抱桥柱而死。⑤白圭:先为中山将,兵败逃魏、助魏灭中山。⑥駃騠:良马名。⑦移:转移。此处指变心。浮辞:不实之辞。

  故女无美恶,入宫见妒;士无贤不肖,入朝见嫉。昔司马喜膑脚于宋①,卒相中山;范雎拉胁折齿于魏,卒为应侯②。此二人者,皆信必然之画,捐朋党之私,挟孤独之交,故不能自免于嫉妒之人也。是以申徒狄蹈雍之河,徐衍负石入海。不容于世,义不苟取比周于朝③,以移主上之心。故百里奚乞食于道路,缪公委之以政;宁戚饭牛车下,桓公任之以国④。此二人者,岂素宦于朝,借誉于左右,然后二主用之哉?感于心,合于行,坚如胶漆,昆弟不能离,岂惑于众口哉?故偏听生奸,独任成乱。昔鲁听季孙之说逐孔子,宋任子冉之计囚墨翟⑤。夫以孔、墨之辩,不能自免于谗谀,而二国以危。何则?众口铄金,积毁销骨也。秦用戎人由余而霸中国⑥,齐用越人子臧而强威、宣⑦。此二国岂系于俗,牵于世,系奇偏之浮辞哉?公听并观,垂名当世。故意合则吴越为兄弟,由余、子臧是矣;不合则骨肉为仇敌,朱、象、管、蔡是矣⑧。今人主诚能用齐、秦之明,后宋、鲁之听,则五伯不足侔⑨,而三王易为也⑩。
【注释】
  ①膑脚:割去膝盖骨,司马喜事迹不详。②范雎:参见卷四《范雎说秦王》。③申徒狄:古贤人,投河自杀。徐衍:周末人,因不满乱世,负石投海而死。比周:指结党。④百里奚:虞亡被俘为奴,秦穆公赎之,以为相。宁戚:卫国人,至齐经商,喂牛时遇齐桓公。⑤季孙:鲁大夫,以女色迷惑鲁君,孔子因此弃官。宋任子冉:不详。⑥由余:参见卷四《谏逐客书》子臧:春秋时越人。威、宣:指齐威王、宣王。⑦朱、象:尧之子丹朱、舜之弟,与其父兄相反。管、蔡:周公的兄弟,起兵反对周公。⑧侔:等同。⑨三王:夏商周三代明王,即夏禹王、商汤王、周文王和周武王。

  是以圣王觉寤,捐子之之心,而不说(yuè)田常之贤①,封比干之后,修孕妇之墓,故功业覆于天下②。何则?欲善无厌也③。夫晋文亲其仇,强伯(bà)诸侯;齐桓用其仇,而一匡天下④。何则?慈仁殷勤,诚加于心,不可以虚辞借也。至夫秦用商鞅之法,东弱韩、魏,立强天下,卒车裂之。越用大夫种之谋,禽劲吴而伯中国,遂诛其身⑤。是以孙叔敖三去相而不悔,於(yū)陵子仲辞三公为人灌园⑥。今人主诚能去骄傲之心,怀可报之意,披心腹,见情素,堕肝胆,施德厚,终与之穷达⑦,无爱于士,则桀之犬可使吠尧,跖之客可使刺由⑧,何况因万乘之权,假圣王之资乎!然则荆轲湛七族,要离燔妻子⑨,岂足为大王道哉!
【注释】
  ①子之:燕相;田常:齐大夫;都是野心家。②孕妇:纣残杀孕妇,武王灭商,为孕妇修墓。③晋文亲其仇:见本书卷一《寺人披见晋文公》。齐桓用其仇:指用管仲。④商鞅:在秦变法,得罪了太子。秦孝公死后,他被新君惨杀。⑤文种:灭吴后,功高震主被勾践杀害。⑥孙叔敖:楚贤相,於陵子仲:齐隐士。⑦终与之穷达:始终与他们同忧患共安乐。爱:吝惜。⑧由:指许由。⑨跖:指盗跖。要离:著名刺客。

  臣闻明月之珠,夜光之璧,以暗投人于道,众莫不按剑相眄(miǎn)者①。何则?无因而至前也。蟠木根柢,轮囷(qūn)离奇②,而为万乘器者,以左右先为之容也③。故无因而至前,虽出随珠、和璧,秖怨结而不见德。有人先游④,则枯木朽株,树功而不忘。今夫天下布衣穷居之士,身在贫羸,虽蒙尧、舜之术,挟伊、管之辩,怀龙逢、比干之意,而素无根柢之容,虽竭精神⑤,欲开忠于当世之君,则人主必袭按剑相眄之迹矣。是使布衣之士不得为枯木朽株之资也⑥。
【注释】
  ①眄:顾视。②轮囷:屈曲盘折。③容:指吹嘘。④游:游扬,宣传。⑤极:竭尽。⑥资:作用。

  是以圣王制世御俗,独化于陶钧之上①,而不牵乎卑乱之语,不夺乎众多之口。故秦皇帝任中庶子蒙嘉之言以信荆轲②,而匕首窃发;周文王猎泾、渭,载吕尚归,以王天下。秦信左右而亡,周用乌集而王③。何则?以其能越挛拘之语④,驰域外之议⑤,独观乎昭旷之道也。今人主沉谄谀之辞,牵帷墙之制⑥,使不羁之士与牛骥同皂(zào)⑦,此鲍焦之所以愤于世也。
【注释】
  ①陶钧:古时制陶器所用的转轮。②中庶子:官名,太子的属官。③乌集:指偶然相遇,如乌鹊之集。④挛拘:片面固执。⑤驰域外之议:意为不受拘束的议论。⑥帷墙:指近臣妻妾。制:制约。⑦不羁之士:不受世俗拘束的士人。皂:马槽。

  臣闻盛饰入朝者,不以私污义,砥厉名号者①,不以利伤行。故里名‘胜母’,曾子不入;邑号‘朝歌’,墨子回车。今欲使天下寥廓之士②,笼于威重之权,胁于位势之贵,回面污行③,以事谄谀之人,而求亲近于左右,则士有伏死堀(kū)穴岩薮之中耳④,安有尽忠信而趋阙下者哉⑤!”
【注释】
  ①砥厉:即“砥砺”。②寥廓:广大。指抱负远大。③回面污行:改换面目,玷污品行。④堀穴岩薮:指山野隐居之处。堀:通“窟”。⑤阙下:指宫阙,朝廷。

【译文】
  邹阳为梁孝王门客。他为人聪明而有谋略,胸怀大志,不苟且迎合。他同羊胜、公孙诡等相处,羊胜嫉恨他,在梁王面前说他的坏话。梁王发怒,将他下狱,要处死。邹阳从狱中上书说:
  臣听说,忠心不会没有报答,诚信不会受到猜疑。过去臣常常相信,现在看来,不过是句空话而已。从前,荆轲仰慕燕太子丹的义气,天上的白虹穿过太阳,太子却不放心他;卫先生为秦国策划长平之战,天空出现太白星侵入昴星的吉相,秦昭王却怀疑他。他们的精诚感动天地而出现了变异,却得不到两位主子的理解,岂不可悲吗?如今臣对大王尽忠竭诚,坦陈意见,希望大王了解,大王的左右却不明白,竟使我遭受狱吏的审讯,被世人怀疑。就是让荆轲和卫先生再生,而燕太子和秦昭王也仍不醒悟啊。希望大王深思明解。
  从前卞和献宝,楚王竟砍掉他的脚;李斯尽忠,胡亥却处他以极刑。因此箕子装疯,接舆避世,就是怕遭这种祸害啊。愿大王明察卞和、李斯的诚意,而把楚王和胡亥的偏见放在脑后;不要使臣被箕子和接舆讥笑。臣听说:比干被纣王剖心,伍子胥被裹在皮袋里沉江,臣以前还不大相信,现在才懂得了。希望大王仔细考察,稍加怜惜啊。
  俗话说:“有的人相处到白头,却好像刚刚认识;有的人停车交谈,就一见如故。”为什么呢?关键就在知心不知心啊。所以樊於期从秦国逃到燕国,割下头颅让荆轲去执行太子丹交给的任务;王奢离开齐国投奔魏国,登上城楼自杀来退齐兵保魏国。樊於期、王奢反对秦、齐两国而效死于燕、魏两君主,就是因为这两位君主的行为合乎他们的志向,使他们无限地仰慕其义气啊。所以,苏秦虽不被诸侯各国信任,却能为燕国守信而献身;白圭在中山国为将连失六城,但他到了魏国却能替魏国攻下中山。这又是为什么?君臣彼此相知啊!苏秦做燕国丞相时,有人在燕王跟前说他的坏话,燕王对那人按剑怒视,把自己的宝马宰了,宴请苏秦。白圭因攻取了中山而显贵,有人在魏文侯面前说他的坏话,魏文侯反而赐他夜光之璧。这又是为什么呢?两位君主,两位大臣,都能敞开胸怀,肝胆相照,岂是流言蜚语所能动摇?
  所以,女子不论美不美,入宫就被嫉妒;士无论贤不贤,入朝就遭排挤。从前,司马喜在本国受了膑刑,以后在中山做了相国;范雎在魏国被打断肋骨敲脱牙齿,后来到秦国封了应侯。这两个人,都深信自己必能实现的抱负,抛弃那结党营私的朋辈,他们独来独往,不免受人的嫉妒和陷害。所以,申徒狄只好投进雍水,徐衍只好背着石头跳海。他们不为世俗所容,宁可坚守正义,不肯拉帮结派,在朝廷里迷惑君主。百里奚在路上讨饭,秦穆公把国政交给他;宁戚在车下喂牛,齐桓公委托他治国。这两个人难道是一向在朝廷做官,依靠君主的左右说好话,才得到君主的重用吗?他们君臣之间,心思相感应,行动相配合,互相信任,坚如胶漆,即使是亲兄弟也不能离间,岂是众人的口舌所能迷惑的!所以,偏听偏信会产生奸邪,独断独行会造成祸乱。从前鲁国听了季孙的坏话驱逐孔子,宋国用了子冉的诡计囚禁墨翟。孔、墨那样的雄辩,还不免于谗言的中伤,而鲁宋两国却因此陷入危险的境地。为什么呢?因为众人的嘴巴可以熔化金子,长期的诽谤可以销蚀骨头啊!秦国用了戎族的由余而称霸,齐国用了越族的子臧而使威王、宣王两代称雄。这两个国家难道受俗见的拘束,为世人所牵制,为离奇偏颇的言辞所迷惑吗?他们听取各种意见,观察各个方面,为当世留下了明智的榜样!所以,意志相合,就是异族如吴、越成了兄弟,由余、子臧就是如此;意志相反,嫡亲的骨肉也可变成仇敌,丹朱、象、管叔、蔡叔就是如此。今天的人主,如果能够采取秦国、齐国那样的明智,抛弃鲁国、宋国那样的偏听,那么,五霸就不足相比,而三王也不难做到啊。
  所以圣明的君主能够醒悟,抛弃子之那种“忠心”;不爱田常那种“贤能”;而象周武王那样,封赏比干的后代,为那遭纣王杀害的孕妇修墓,功业才覆盖天下。为什么呢?行善的愿望从来没有止境啊。晋文公亲近过去的仇人,终于称霸诸侯;齐桓公重用过去的政敌,成就一匡天下的霸业。为什么呢?他们慈爱殷勤,确确实实感动人心,不是虚假的言辞所以代替的啊!
  至于秦国用商鞅变法,东边削弱韩、魏,当时称雄天下,后来却把商鞅五马分尸了。越王用了大夫种的计谋,征服了强劲的吴国而称霸中原,后来却逼迫大夫种自杀了。因此,孙叔敖三次免去丞相而不后悔,於陵子仲辞谢三公的聘任,而去为人灌园种菜。今天的人主,如果能够除去骄傲之心,怀着有功必报的诚意,推心置腹,真诚相待,披肝沥胆,厚施恩德,始终与人同甘苦共患难而无所吝惜,那么,夏桀的狗也可让它吠尧,盗跖的部下也可受指使去刺许由,更何况凭着亲王的权势,借着圣王的恩泽呢?这样,荆轲宁愿七族被灭,要离甘愿烧死妻子儿女,也就不值得对大王细说了。
  臣听说,明月珠、夜光璧,如果暗中在路上投向行人,人们没有不按着剑柄斜视的。为什么呢?因为来得无缘无故啊!枯木头,老树根,怪模怪样,倒能够成为君主的宝器,这是因为左右给它吹嘘一番呀。所以,无缘无故而来,即使是隋侯的宝珠、卞和的美玉,反倒结仇而不得好报;有人事先推荐,枯木朽株也可建立功勋而令人难忘。当今天下出身平民、家境贫寒的士人,尽管胸藏尧舜的方略,口有伊尹、管仲的辩才,心怀龙逢、比干的忠诚;如果没有如老树根子那样经过雕饰,虽然尽心竭力,想要向君主献出一片真心,君主也会采取按剑斜视那种态度了。这样就使出身平民的贤士,连那枯木朽株的待遇也得不到啊。
  因此,圣明的君主治理天下,要像陶工独自旋转轮盘制造陶器那样,不被花言巧语所蒙蔽,不因众口纷纭而改变主张。秦始皇听了中庶子蒙嘉的话,误信荆轲,而暗藏的匕首出现了;周文王出猎于泾水、渭水,与吕尚同车而归,从而一统天下。秦轻信左右而亡,周因重用偶然遇到的贤人而成王业。这又是为什么?周王能够摆脱左右的成见,采用不受拘束的主张,独自看到光明正大的道路。今天的人主,沉陷于马屁精的包围,受到妃妾近侍的牵制,使得杰出的贤士同牛马共处,这正是鲍焦所愤慨的啊!
  臣听说,穿着礼服入朝的人,不因私情而伤正义;注重名节的人,不因私利而败坏品德。所以,闾里以胜母为名,曾子嫌它不合孝道,就不肯进入;城邑以朝歌为名,墨子是主张废弃音乐的,就掉转车头走开。现在要使天下有远见的贤才,屈从威权的牢笼和显贵的胁迫,改变德行,屈辱自己,去服侍那班马屁精,以求亲近大王的左右;那么,贤士也只好死在山洞草泽之中,怎么能竭尽忠诚而投奔宫阙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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