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为吊古,实为讽今,反对唐代统治者穷兵黩武。文章既写战争的残酷,将士的痛苦,战争给人民带来的灾祸,同时又赞美李牧驱逐匈奴和周朝驱逐猃狁那种防御性的战争,主张实行仁政,从根本上消灭战祸。虽然用的是骈体,并不堆砌词藻,多用白描手法,烘托战场的恐怖气氛,刻划将士的矛盾心理,都很成功。
浩浩乎平沙无垠,夐(xiòng)不见人②,河水萦带,群山纠纷③。黯兮惨悴,风悲日曛④。蓬断草枯,凛若霜晨。鸟飞不下,兽铤亡群⑤。亭长告余曰⑥:“此古战场也。常覆三军,往往鬼哭,天阴则闻。”伤心哉!秦欤?汉欤?将近代欤?⑦
【注释】
①李华(716-766):赞黄(今属河北省)人。开元进士,官至吏部员外郎。②夐:辽阔。③萦带:像衣带般萦绕。④曛:昏暗。⑤铤:快跑。亡群:失群。⑥亭长:古时十里一亭,置亭长。相当于后世的保长。⑦将:还是。
吾闻夫齐、魏徭戍①,荆、韩召募。万里奔走,连年暴(pù)露。沙草晨暮,河冰夜渡。地阔天长,不知归路。寄身锋刃,腷臆(bì yì)谁诉②?秦、汉而还,多事四夷。中州耗斁(dù)③,无世无之。古称戎、夏,不抗王师。文教失宣,武臣用奇。奇兵有异于仁义,王道迂阔而莫为。呜呼!噫嘻!
【注释】
①徭戍:服徭役守边地。②腷臆:情绪郁结。③斁:败坏。
吾想夫北风振漠,胡兵伺便,主将骄敌,期门受战①。野竖旄(máo)旗,川回组练②。法重心骇,威尊命贱。利镞(zú)穿骨③,惊沙入面。主客相搏④,山川震眩。声析江河⑤,势崩雷电。
【注释】
①期门:军营之门。②川:平川。回:往来奔跑。组练:组甲和练袍,兵士穿的两种衣甲,这里借指披上铠甲的部队。③镞:箭头。④主客:指防守者和入侵者。⑤析:裂。
至若穷阴凝闭①,凛冽海隅,积雪没胫,坚冰在须,鸷(zhì)鸟休巢,征马踟蹰(chí chú),缯纩(zēng kuàng)无温②,堕指裂肤。当此苦寒,天假强胡,凭陵杀气③,以相剪屠。径截辎重,横攻士卒。都尉新降,将军覆没。尸填巨港之岸④,血满长城之窟。无贵无贱,同为枯骨。可胜言哉!鼓衰兮力尽,矢竭兮弦绝,白刃交兮宝刀折,两军蹙兮生死决⑤。降矣哉?终身夷狄。战矣哉?骨暴沙砾(lì)。鸟无声兮山寂寂,夜正长兮风淅淅。魂魄结兮天沉沉,鬼神聚兮云幂(mì)幂⑥。日光寒兮草短,月色苦兮霜白。伤心惨目,有如是耶?
【注释】
①穷阴:天色极为阴沉,指严冬。②缯:古代对丝织品的总称。纩:丝绵。③凭陵:凭借。④巨港:大河。⑤蹙:逼近。⑥幂幂:阴惨的样子。
吾闻之,牧用赵卒①,大破林胡,开地千里,遁逃匈奴。汉倾天下,财殚力痡(pū)②。任人而已,其在多乎?周逐猃狁(xiǎn yǔn)③,北至太原,既城朔方④,全师而还。饮至策勋⑤,和乐且闲,穆穆棣棣⑥,君臣之间。秦起长城,竟海为关,荼毒生灵,万里朱殷(yān)。汉击匈奴,虽得阴山⑦,枕骸遍野,功不补患。
苍苍蒸 (zhēng)民⑧,谁无父母?提携捧负,畏其不寿。谁无兄弟,如足如手?谁无夫妇,如宾如友?生也何恩?杀之何咎?其存其没,家莫闻知。人或有言,将信将疑。悁(juān)悁心目⑨,寝寐见之。布奠倾觞(shāng)⑩,哭望天涯。天地为愁,草木凄悲。必有凶年,人其流离。呜呼噫嘻!时耶?命耶?从古如斯。为之奈何?守在四夷○11。
【注释】
①牧:战国末年赵国名将李牧。他率军长期驻守在赵国的北边,打败东胡,降伏林胡,使匈奴远遁,十余年不敢接近赵国边境。②倾天下:尽全国之力。痡:病,指疲敝。③猃狁:北方的一个民族,即汉代的匈奴。④朔方:北方。⑤饮至:凯旋归来告祭祖庙而后饮宴。策勋:把功劳记录在简策上。⑥穆穆:端庄的样子。棣棣:娴雅的样子。⑦阴山:在今内蒙古自治区内,西起河套,东接兴安岭。⑧蒸民:众民。蒸,通“众”。⑨ 悁悁:忧愁的样子。⑩布奠:陈列祭品。倾觞:把杯中的酒倒在地上,表示敬奉鬼神。○11守在四夷:四夷都为天子守卫国士,则相安无战争。
【译文】
无边无际的沙场啊,一眼望不到人影。河水蜿蜒如带,群山交错纵横。多么凄惨啊,令人伤心。寒风悲啸,日色昏昏;蓬蒿断落,野草枯零;冷气逼人,有如霜晨。惊飞的鸟儿不肯落下,离群的野兽没命狂奔。亭长告诉我:“这就是古代的战场啊,曾经覆没全军。往往鬼哭,天阴就听得分明!”伤心啊!这是秦代、汉代还是近代的事情?
我听说,战国那时啊,齐、魏派兵防边,楚、韩募集队伍。万里边疆奔走;年年日晒夜露,早寻水草放牧,晚涉河冰过渡。地阔天长,何处是回家之路?性命寄托在刀尖上,满腔的悲愤向谁倾诉!秦汉以来啊,多少战争出在四夷,中原受尽祸害啊,哪个朝代不是如此!不管是汉族还是异族啊,从来就不肯抗拒王师。只怪那文教全被抛弃,武将们的计策便奇而又奇!奇兵有背于仁义,王道迂阔啊谁都不理!呜呼噫嘻!
我想那北风摇撼着沙漠,胡兵偷袭就利用这点方便。主将骄傲而轻敌,打到门前才仓皇应战。原野上各色的军旗招展,山谷间奔走的武士连串。军法无情啊心头发颤,将帅威风啊士卒命贱!利箭穿骨,惊沙扑面,杀声震动天地,山川也头昏目眩!江河为之分裂,势如奔雷闪电!
尤其是那寒冬腊月啊,天沉地冻,瀚海阴森,双腿陷进积雪,胡须结成坚冰。猛禽躲在巢里发抖,战马望着旷野寒心。指头冻脱皮肤裂,棉衣单薄骨头冷。强胡趁此苦寒天,策马挥刀杀气腾。夺去我军辎重,屠杀我军士卒。都尉刚才投降,将军又已覆没。尸首填塞巨港之岸,鲜血灌满长城之窟,无贵无贱,同为枯骨。说不尽的伤心惨目!鼓声衰弱啊战士力竭,箭已射尽啊弓弦断绝。白刃相交啊宝刀折,两军迫近啊生死决!投降吧,从此终身陷夷狄!战斗吧,尸骨千年伴沙砾!鸟儿无声啊山寂寂,夜漫漫啊风淅淅。阴魂凝结啊天沉沉,鬼神聚会啊云密密!日光暗淡啊草枯短,月色凄苦啊霜惨白。人间竟有这样伤心惨目!
我听说:李牧守赵,大破林胡,开地千里,赶走匈奴。汉倾天下之力,闹得民穷财尽。打仗岂在兵多?全靠知人善任。周朝驱逐猃狁,一直追到太原,既在朔方筑城,马上全师凯旋。先向祖宗告捷,摆下庆功酒宴。君臣彬彬有礼,四海也都安闲。秦修万里长城,万里布满血痕。长城直抵海滨,苦了多少生灵!汉朝追击匈奴,虽然取得阴山,将士骸骨遍野,功勋难抵祸患。
苍天生养百姓,谁人没有父母?好不容易成人,惟恐他们短寿。谁人没有兄弟?亲密如足如手。谁人没有夫妇?相爱如宾如友。活着对他有何恩德?死去又因何得咎?他们的生死存亡,家里一概不知。听着风言风语,心中将信将疑。整日提心吊胆,只有梦中见他。摆个香案奠祭,遥遥祭向天涯。天地为他愁苦,草木为他悲伤。吊祭能不能到达?孤魂在何处彷徨?战后必有灾荒,眼看百姓又逃亡!呜呼噫嘻!这到底是时势造成的呢?还是命中注定的呢?为什么从古就是如此呢?怎样才能避免战争呢?恐怕还是要宣扬教化,让四夷都来守卫天下。
陋室铭 (刘禹锡)①
只八十一字,写出一种高尚的情怀、超脱的意境。全篇对仗押韵,末句单引孔子的话,戛然而止,如奇峰陡起,俯瞰大地,自然气势高远。
从本篇又可看到中国古代士大夫两个弱点:一是脱离民众:以“往来无白丁”相夸耀。一是脱离实际:以“无案牍之劳形”为高尚。案牍诚然可厌,但任官而厌烦案牍,如何能够知民情舒民困?
山不在高,有仙则名;水不在深,有龙则灵。斯是陋室,唯吾德馨。苔痕上阶绿,草色入帘青。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②。可以调素琴,阅金经③。无丝竹之乱耳,无案牍之劳形④。南阳诸葛庐⑤,西蜀子云亭⑥。孔子云:“何陋之有?”⑦
【注释】
①刘禹锡(772-842):字梦得,洛阳人,因参加政治改革,贬朗州(今湖南常德)司马九年,后任夔、和、苏、汝等州刺史,太子宾客,有《刘宾客集》。他不但是文学家,也是杰出的哲学家。②鸿:大。儒:文人,学者。白丁:平民,没有功名的人。③调:抚弄。金经:指佛经。④丝竹:泛指乐器。案牍:文书,公文。⑤诸葛:诸葛亮,曾隐居南阳。⑥子云:杨雄,字子云,西汉著名的文学家。⑦何陋之有:见《论语》,“子欲居九夷。或曰:‘陋,如之何?’子曰:‘君子居之,何陋之有?’”
【译文】
山不在高,有神仙就会著名;水不在深,有蛟龙就显出神灵。这间小屋虽然简陋,凭我的德行自然芳馨。碧绿的苔痕满布台阶,青青的草色映入帘门。平民从不到此,鸿儒谈笑风生。可以随意抚弄素琴,可以潜心研读佛经。没有嘈杂的音乐扰乱耳朵,也没有官府的文件伤我脑筋。好比南阳的诸葛庐,又象西蜀的子云亭。孔子早就说过呀:“何陋之有!”
阿房宫赋 (杜牧)①
作者自述:“宝历(公元825-827)大起宫室,广声色,故作《阿房(páng)宫赋》。”文章骈散结合,夹叙夹议,又善用比喻。先写建筑之豪华,次写宫人众多而痛苦,再写宫中之奢侈,然后与民生的疾苦相对照,直到“楚人一炬,可怜焦土”的结局。末段议论,更发人深省。几千年专 制王朝的兴废,尽在其中。真是一篇大文章。
六王毕②,四海一。蜀山兀③,阿房出。覆压三百余里,隔离天日。骊山北构而西折,直走咸阳。二川溶溶④,流入宫墙。五步一楼,十步一阁;廊腰缦回,檐牙高啄⑤;各抱地势,钩心斗角⑥。盘盘焉,囷(qūn)囷焉⑦,蜂房水涡,矗(chù)不知其几千万落⑧。长桥卧波,未云何龙?复道行空⑨,不霁(jì)何虹?高低冥迷⑩,不知西东。歌台暖响,春光融融;舞殿冷袖,风雨凄凄。一日之内,一宫之间,而气候不齐。
【注释】
①杜牧(803~852年),字牧之,京兆万年(今陕西省西安市)人。二十六岁中进士,历任黄、池、睦、湖等州刺史,官至中书舍人。工诗、与李商隐齐名。世称“小杜”以与杜甫相区别。阿房宫乃秦始皇所建,因靠近咸阳而得名,未建成而秦亡。②六王 :指战国时韩、赵、魏、燕、齐、楚六国的君王。③蜀山:蜀地之山,即今川陕边界的山脉。兀:秃,指砍尽树木。④二川:指渭水、樊川。溶溶:缓缓流动。⑤缦回:如缦带般萦回。缦,无花纹的帛。檐牙:屋檐翘出如牙。高啄:像禽鸟俯首啄物。⑥钩心斗角:指楼阁宫殿相连,屋角交错,好像互相争斗。⑦盘盘:盘旋的样子。囷囷:屈曲的样子。⑧矗:高耸。⑨复道:凌空架起的通道。⑩冥迷:昏暗不明。
妃嫔(pín)媵嫱(yìng qiáng)①,王子皇孙,辞楼下殿,辇(niǎn)来于秦②。朝歌夜弦,为秦宫人。明星荧荧,开妆镜也;绿云扰扰③,梳晓鬟(huán)也;渭流涨腻④,弃脂水也;烟斜雾横,焚椒兰也⑤;雷霆乍惊,宫车过也;辘辘远听,杳不知其所之也。一肌一容,尽态极妍,缦立远视⑥,而望幸焉⑦,有不得见者三十六年。
【注释】
①妃嫔媵嫱:指六国的后妃宫女。②辇:王室用的车子。③绿云:比喻妇女乌黑油亮的长发。扰扰:纷纷扬扬。④腻:油腻。⑤椒:花椒。兰:兰草。⑥缦立:长久站立。⑦幸:帝王来临。
燕、赵之收藏,韩、魏之经营,齐、楚之精英,几世几年,取掠其人①,倚叠如山。一旦不能有,输来其间。鼎铛(chēng)玉石②,金块珠砾(lì)③,弃掷逦迤(lī yǐ)④。秦人视之,亦不甚惜。
【注释】
①人: 民。②铛:平底小锅。③块:土块。砾:碎石。④逦迤:绵延不绝。
嗟乎!一人之心,千万人之心也。秦爱纷奢①,人亦念其家。奈何取之尽锱铢(zī zhū)②,用之如泥沙?使负栋之柱,多于南亩之农夫;架梁之椽,多于机上之工女;钉头磷磷,多于在庾之粟粒③;瓦缝参差,多于周身之帛缕;直栏横槛,多于九土之城郭;管弦呕哑,多于市人之言语。使天下之人,不敢言而敢怒。独夫之心,日益骄固。戍卒叫④,函谷举⑤,楚人一炬,可怜焦土⑥。
【注释】
①纷奢:繁华奢侈。②尽:竭尽。锱铢:古代极小的重量单位。六铢为一锱,四锱为一两。③庾:露天谷仓。④戌卒叫:指陈胜、吴广起义。⑤函谷举:刘邦攻占函谷关。⑥楚人:指项羽及其部队。
呜呼!灭六国者,六国也,非秦也。族秦者①,秦也,非天下也。嗟夫!使六国各爱其人,则足以拒秦。秦复爱六国之人,则递三世可至万世而为君②,谁得而族灭也?秦人不暇自哀,而后人哀之;后人哀之而不鉴之③,亦使后人而复哀后人也。
【注释】
①族:灭族。②递:传。③鉴之:以此为戒。鉴:镜子。
【译文】
六国灭亡,四海统一。蜀山剃了光头,阿房巍然耸立。连绵三百多里,宫殿遮天蔽日。起自骊山以北,弯弯曲曲到咸阳。渭水缓缓流,樊川波荡漾,两河相伴过宫墙。五步一楼,十步一阁。游廊如绸带回绕,飞檐似鸟嘴仰啄,各依地势相环抱,好像钩心还斗角。盘旋又盘旋,曲折更曲折,密密麻麻好像蜂窝,转来转去又象旋涡,高高耸起,真不知有几 千万座!没有半天云霞,哪里来的游龙?原来是长桥卧波,跨过渭水西东。没有雨后斜阳,那里来的彩虹?原来是复道相连,层层架在高空。高高低低,光雾迷离,简直不辨东西。台上歌喉婉转,仿佛春日和煦:殿中舞袖低昂,好似风雨凄凄。一天之内,一宫之间,气候竟这样不齐!
燕、赵的妃嫔,齐、楚的王孙,泣别故国宫殿,一车车送到强秦。早上唱歌,晚上弹琴,都成了秦国宫人!怎么明星还在闪烁呀?是他们打开了梳妆的明镜。怎么绿云纷纷乱乱呀?是他们梳理那闪光的鬟鬓。怎么渭河里浮起一层油腻呀?是他们的洗脸水倾向河中。怎么宫殿里烟雾弥漫呀?是他们房里香料焚熏。怎么突然响起雷声呀?是皇帝的龙驾远远驰奔。轰隆轰隆地远远倾听呀,真不知龙驾停到哪个宫门!人人打扮得漂漂亮亮,个个伸出那妖媚的笑脸,天天都倚着宫门盼望龙颜,有的竟三十六年不得见!
燕、赵收藏的宝器,韩、魏搜刮的金银,齐、楚相传的奇珍,多少世代,多少年月,堆起来好似高山,都是老百姓的血汗!一旦国破家亡,都向阿房宫里堆积!宝鼎贱如锅,宝玉贱如石,金子当土块,珍珠似砂砾,任他四处抛弃,秦人毫不可惜。
唉!一个人的心,也就像千万人的心呀!秦王喜爱奢华,百姓也都眷恋自己的家。为什么把老百姓刮得一干二净,花起钱来又好似泥沙?你看这阿房宫啊,撑起大梁的柱子,多于耕田的农夫:架在屋梁上的椽子,多于布机上的织女;磷磷闪光的钉头,多于仓库里的粟粒;参差不齐的瓦缝,多于人们身上穿的丝缕;横栏直槛,多于九州的城市:嘈杂的管弦,多于市场中的言语。使天下之人,不敢言而敢怒。而那独夫的心肠,越来越骄傲也越来越顽固。造反的戍卒一声怒吼,铁桶似的函谷关竟被攻取。愤怒的楚人点起火炬,可怜那阿房宫化为焦土!
唉!灭掉六国的,是六国自己,并非强秦;灭掉秦朝的,是秦朝自己,并非天下之人。唉,如果六国君主爱抚自己的百姓,足够抵御强秦;秦始皇如果爱抚六国的百姓,尽可传位以至万世而为君,谁又能够亡秦?秦始皇顾不上哀叹自己,让后人来为他哀叹;后人哀叹他,却又不以他为戒;岂不使后人的后人又为他们而哀叹吗?
原 道 (韩愈)①
韩愈这篇文章,历来很受推崇。它一方面反对佛教道教,另方面维护儒家的“道统”。唐代尊崇佛老,和尚道士达数十万人,寺庙占地达数千万顷,韩愈挺身反对,大声疾呼,不怕孤立,不畏贬谪,值得敬佩。但他提出的办法‘人其人,火其书,庐其居”,未免太简单也太粗暴。中国历史上三次灭佛,都依此法,并无效果。至于维护儒家道统,文章的毛病就太大了。一是讲歪理,把衣食住行以至仁义道德种种发明权都判给帝王,借以证明君主专制的合理性,岂不是弥天大谎?二是不讲道理,他说:“民不出粟米麻丝,作器皿,通货财,以事其上,则诛。”这简直是在发号施令,好一副官僚气派。如果君王是桀纣,官吏是民贼,该不该诛?如果民困于苛政而无力事上,是该诛还是该救?他都避而不谈。韩愈从孟子学到雄辩之风,但孟子有时不讲道理,韩愈把这个毛病也学来了;后人学韩愈,他的长处未必学到,这个毛病先学到了。
韩愈此文嘲笑老子“坐井而观天”,但在后人看来,韩愈的哲学思想实在肤浅得很,他对老子的嘲笑,倒是有点像“坐井而观天”。
博爱之谓仁,行而宜之之谓义,由是而之焉之谓道,足乎己无待于外之谓德②。仁与义为定名,道与德为虚位③。故道有君子小人,而德有凶有吉。老子之小仁义,非毁之也④,其见者小也。坐井而观天,曰天小者,非天小也。彼以煦(xǔ)煦为仁,孑(jié)孑为义⑤,其小之也则宜。其所谓道,道其所道,非吾所谓道也;其所谓德,德其所德,非吾所谓德也。凡吾所谓道德云者,合仁与义言之也,天下之公言也;老子之所谓道德云者,去仁与义言之也,一人之私言也。
【注释】
①韩愈:(768-824):字退之,河阳(今河南孟县)人,祖籍河北昌黎,故世称“韩昌黎”。贞元进士,因直谏两次遭贬,官至吏部侍郎,卒谥“文”,世又称“韩吏部”、“韩文公”。与柳宗元同倡导古文,为唐宋八大家之首,诗也自成一派,有《昌黎先生集》。②是:这。之:往,到……去。焉:那里。乎:于。待:依靠。③虚位:此处意为抽象的。④老子:春秋时思想家,道家的创始人。姓李,名耳,字聃。楚国苦县(今河南鹿邑东)人。著《老子》。毁:诽谤,诋毁。⑤煦煦:温婉和悦。孑孑:细小琐屑。
周道衰①,孔子没②,火于秦③,黄老于汉④,佛于晋、魏、梁、隋之间。其言道德仁义者,不入于杨,则入于墨⑤;不入于老,则入于佛。入于彼,必出于此。入者主之,出者奴之;入者附之,出者污之。噫!后之人其欲闻仁义道德之说,孰(shú)从而听之⑥?老者曰:“孔子,吾师之弟子也⑦。”佛者曰:“孔子,吾师之弟子也。”为孔子者,习闻其说,乐其诞而自小也,亦曰:“吾师亦尝师之云尔。”不惟举之于其口,而又笔之于其书⑧。噫(yī)!后之人,虽欲闻仁义道德之说,其孰从而求之?甚矣!人之好怪也,不求其端,不讯其末,惟怪之欲闻。
【注释】
①周道:周代的治国之道。儒家认为治国的根本道理。②没,通“殁”,死。③火于秦:指秦始皇焚书坑儒。④黄老于汉:指西汉初期以黄老之学治国。黄老,指黄帝、老子之学。⑤杨:杨朱。墨:墨子,名翟(dí)。战国时杨、墨两派学说都很流行,又互相对立。⑥孰:谁。⑦师之:以他为师,孔子曾向老子问礼。韩愈在《师说》中也承认,但说法不同。见390页。⑧举:称述。笔:记载。
古之为民者四,今之为民者六①;古之教者处其一,今之教者处其三。农之家一,而食粟之家六;工之家一,而用器之家六;贾(gǔ)之家一,而资焉之家六②。奈之何民不穷且盗也!古之时,人之害多矣。有圣人者立,然后教之以相生相养之道。为之君,为之师,驱其虫蛇禽兽,而处之中土③。寒,然后为之衣;饥,然后为之食。木处而颠,土处而病也,然后为之宫室。为之工以赡其器用,为之贾以通其有无,为之医药以济其夭死;为之葬埋、祭祀以长其恩爱,为之礼以次其先后,为之乐以宣其湮(yīn)郁④,为之政以率其怠倦⑤,为之刑以锄其强梗⑥。相欺也,为之符玺(xǐ)、斗斛(hú)、权衡以信之⑦;相夺也,为之城郭、甲兵以守之⑧。害至而为之备,患生而为之防。今其言曰:“圣人不死,大盗不止;剖(pōu)斗折衡,而民不争⑨。”呜呼!其亦不思而已矣!如古之无圣人,人之类灭久矣。何也?无羽毛鳞介以居寒热也,无爪牙以争食也。
【注释】
①为民者四:士、农、工、商,古称四民,后加僧、道二民为六。②资焉:依靠他们。③处:使……居处。中土:中原地区。④湮郁:心情抑郁不畅。⑤率:督促。⑥锄:铲除。强梗:骄横跋扈、胡作非为的人。⑦符:古代用作凭证的东西,双方各执一半,用时相合以为证。玺:印章。斗斛:两种量器,也用来泛指量器。⑧城郭:城墙。城:指内城的墙,郭,指外城的墙。甲兵:指军队。⑨剖:打破。这四句出自《庄子》。
是故君者,出令者也;臣者,行君之令而致之民者也;民者,出粟米麻丝、作器皿、通货财,以事其上者也。君不出令,则失其所以为君;臣不行君之令而致之民,则失其所以为臣;民不出粟米麻丝、作器皿、通货财以事其上,则诛①。今其法曰:“必弃而君臣,去而父子,禁而相生相养之道” ②,以求其所谓清净寂灭者③。呜呼!其亦幸而出于三代之后,不见黜(chù)于禹、汤、文、武、周公、孔子也;其亦不幸而不出于三代之前,不见正于禹、汤、文、武、周公、孔子也。
【注释】
①诛:责罚。②其:指佛教。而:你。③清净:指远离恶行与烦恼。寂灭:梵语“涅盘”的意译,指超脱生死的理想境界。
帝之与王,其号虽殊,其所以为圣一也①。夏葛而冬裘,渴饮而饥食,其事虽殊,所以为智一也。今其言曰:“曷(hé)不为太古之无事②?”是亦责冬之裘者曰:“曷不为葛之之易也?”责饥之食者曰:“曷不为饮之之易也?”
传(zhuàn)曰③:“古之欲明明德于天下者,先治其国;欲治其国者,先齐其家;欲齐其家者,先修其身;欲修其身者,先正其心;欲正其心者,先诚其意。”然则古之所谓正心而诚意者,将以有为也。今也欲治其心,而外天下国家④,灭其天常⑤;子焉而不父其父,臣焉而不君其君,民焉而不事其事。孔子之作《春秋》也,诸侯用夷礼,则夷之⑥;进于中国则中国之。经曰:“夷狄之有君,不如诸夏之亡(wú)⑦。”诗曰:“戎狄是膺,荆舒是惩⑧。”今也举夷狄之法,而加之先王之教之上,几何其不胥(xū)而为夷也⑨!
【注释】
①帝:黄帝、颛顼、帝喾、尧、舜称五帝。王:夏禹、商汤、周文王武王称三王。②无事:与“无为”义近。这指道家。③传曰:儒家称经典为经,解释经文的著作为传,这里指《礼记》。④外:抛弃、丢开。⑤天常:天之常道,常指封建的纲常伦理,即君臣、父子等关系。⑥夷之:以之为夷。⑦诸夏:指华夏族诸侯国。亡:无。⑧膺:击。荆:国名,即楚。舒:楚的属国,在今安徽省庐江县西南。⑨几何:表反问,怎么。胥:跟从,相随。
夫(fú)所谓先王之教者,何也?博爱之谓仁,行而宜之之谓义,由是而之焉之谓道,足乎己无待于外之谓德。其文,《诗》、《书》、《易》、《春秋》;其法礼乐(yuè)刑政;其民,士、农、工、贾;其位,君臣、父子、师友、宾主、昆弟、夫妇①;其服,麻、丝;其居,宫、室;其食,粟米、果蔬、鱼肉。其为道易明,而其为教易行也。是故以之为己,则顺而祥;以之为人,则爱而公;以之为心,则和而平;以之为天下国家,无所处而不当。是故生则得其情,死则尽其常②;郊焉而天神假(gé)③,庙焉而人鬼飨(xiǎng)④。曰:“斯道也,何道也?”曰:“斯吾所谓道也,非向所谓老与佛之道也。”尧以是传之舜,舜以是传之禹,禹以是传之汤,汤以是传之文、武、周公⑤,文、武、周公传之孔子,孔子传之孟轲(kē);轲之死,不得其传焉。荀与扬也⑥,择焉而不精,语焉而不详。由周公而上⑦,上而为君,故其事行;由周公而下,下而为臣,故其说长。然则如之何而可也?曰:“不塞不流,不止不行。人其人⑧,火其书⑨,庐其居⑩,明先王之道以道之,鳏(guān)寡孤独废疾者有养也,其亦庶乎其可也○11。”
【注释】
①昆弟:兄弟。②常:即上文的天常。③郊:古帝王祭祀天地。冬至祭天于国都南郊,夏至祭地于国都北郊。这里专指祭天。假:来,至。④庙:指宗庙祭祀。人鬼:指祖宗,与上文“天神”相对面言。飨:通“享”,神鬼享用祭品。⑤周公:西周初年政治家。姬姓,名旦。周文王子,武王弟。⑥荀:荀况,即荀子。扬:扬雄。⑦由周公而上:指尧、舜、禹、汤、周文、周武。⑧人其人:使僧尼、道士回归于正常人的行列。⑨火:用火烧。⑩庐其居:把僧尼、道士所住的寺观改成民用的庐舍。○11庶乎:大概、或许。
【译文】
博爱叫做仁。行事而合宜,叫做义。实现仁义的途径叫做道。自我完善而不依赖外界叫做德。仁和义是确定的名分,道和德是虚设的位置。所以,道有君子之道和小人之道,德有吉德和凶德。
老子轻视仁义,并不是诋毁仁义,而是他的见识小。坐井观天说天小,并不是天小。他以小恩小惠为仁,以谨小慎微为义,那么,他当然轻视仁义了。他所谓的道,是把他说的道当作道,并不是我说的道;他所谓的德,是把他说的德当作德,并不是我说的德。凡我所说的德,都是结合仁和义而说的,是天下的公论。老子所谓的道德,则是离开仁和义而说,这是他个人的偏见。
周道衰落,孔子去世,秦朝焚书,黄老之说盛行于汉初,佛教盛行于晋、魏、梁、隋之间。那时谈论道德仁义的,不归于杨朱,就归于墨翟;不归于道教,就归于佛教。归于那一派;必定反对这一派。因此“入主出奴”,附和自己归入的那一派,污蔑自己反对的这一派。唉!这样一来,后世想知道仁义道德的,又该听谁的呢?道家说:“孔子是我们祖师的弟子。”佛家也说:“孔子是我们祖师的弟子。”研究孔学的人,也听惯了这些说法,喜好这些奇谈怪论,妄自菲薄,也说:“我们的祖师也曾向他们学习”这类的话,不但口里说,还写在书上。唉!后世虽然想知道仁义道德的学理,又从哪里去探求呢?
人们喜好怪诞的言论,也太厉害了!他们不去探求事物的本原,也不考察事物的结果,只爱听怪诞的言论。古代的民有士、农、工、商四类,今天加上僧、道便有六类。古代担任教化的只有士一类,今天却有士、僧、道三类。务农的只有一家,吃粮的却有六家:做工的只有一家,使用器具的却有六家,经商的只有一家,靠他贩运货物的却有六家,百姓怎么不因穷而去偷盗呢?
古时候,人的灾害很多。圣人出来,教给百姓相生相养之道,做他们的君主和老师,赶走那些虫蛇禽兽,把人们安顿在中原。天冷就教他们做衣穿,饿了就教他们种庄稼。住在树上容易掉下来,住在洞里容易生病,就教他们建造房屋。又教他们做工匠以供应器具,经商以互通有无,发明医药以拯救疾病死亡,制定葬礼祭礼以增进相互的恩爱,制定礼节以理顺尊卑,制作音乐以宣泄内心的郁闷,制定政令以督促懒人,制定刑罚以铲除凶暴。有人互相欺骗,就制作符节、印玺、斗斛、尺、秤等等,作为凭信。有人互相争夺,就创制城郭兵甲以守卫家国。总之,灾害来了,教人们如何防备;祸患将要发生,教人们及早预防。现在道家却说:“圣人不死,大盗不止。砸烂斗秤,人民不争。”唉,这些都是没有经过思考的话啊!如果古代没有圣人,人类早就灭亡了。为什么呢?因为人们既没有羽毛鳞甲以适应严寒酷暑,也没有强硬的爪牙来夺取食物啊。
因此说,君主是发布命令的;官吏是执行君主的命令,加到百姓身上的;百姓是生产粮食丝麻、制作器具、流通商品,用以供奉上面的统治者的。君主不发布号令,就不成其为君;官吏不执行王命而加之百姓,就不成其为臣;百姓不生产粮食丝麻、制作器具、流通商品以供奉上面的统治者,就该受到处罚。现在佛家却说:必须甩掉君臣关系,必须甩掉父子关系,禁示相生相养,来追求所谓清净寂灭。唉呀!他们幸而生在三代以后,没有被夏禹、商汤、周文王、周武王、周公、孔子所贬斥。他们又不幸而未能生在三代以前,没有受到夏禹、商汤、周文王、周武王、周公、孔子的指正。
帝和王,名号虽然不同,作为圣人却是一样的。夏天穿葛衣,冬天穿皮袄,渴了饮水,饿了吃饭,事情虽不相同,但同样是人类的智慧。现在道家却说:“怎么不实行太古的无为而治呢?”这就好像责备人们冬天穿皮袄:“为什么你不穿葛衣,那不更简便吗?”或者责备人们饿了吃饭一样:“为什么不光喝水,那不更简便吗?”
《礼记》说:“古代,要想在天下发扬美德的人,必定先治好他的国家;要想治国,必先整齐他的家庭;要想齐家,必先进行自身的修养;要想修身,必先端正自己的心思;要想正心,必先有充分的诚意。”可见古人所谓正心和诚意,都是要有所作为。现在那些修心养性的人,却想抛开天下国家,绝灭天性,做儿子的不把父亲当父亲,做臣子的不把君主当作君主,做百姓的,不做他们应该做的事。孔子作《春秋》,诸侯采用夷狄的礼俗,就把他们当作夷狄:夷狄如果采用中国的礼俗,就把他们列入中国。《论语》说:“夷狄虽然有君主,还不及中国没有君主哩。”《诗经》说:“夷狄应予攻击,荆舒应予惩罚。”现在却尊崇夷狄的礼法,把它抬到先王的教化之上,岂不是我们全要沦为夷狄了?
所谓先王的教化是什么呢?博爱叫做仁,行事而合宜叫做义,实现仁义的途径叫做道,自我完善而不依赖外界叫做德。它的文献有《诗》、《书》、《易》、《春秋》。它的法度,就是礼仪、音乐、刑法、政令。它所指的人民,就是士、农、工、商。它规定的人伦,就是君臣、父子、师友、宾主、兄弟、夫妇。它规定的衣服就是麻布丝绸,它规定的居处是房屋,它规定的食物是粮食、瓜果、蔬菜、鱼肉。它的道理容易明白,用它来教化,也容易推行。因此,将它用于自身,就会和顺而吉祥:用于对待他人,就会博爱而公正;用于修养身心,就会中和而平静;用以治理天下国家,没有不适用的地方。因此,人们活着就感受到相互之间的情谊,死去就能受到合乎纲常的礼遇,祭天则天神降临,祭祖则祖先享用。有人会问:“你说的这个道,究竟是什么道理呀?”我说:“我所说的道,并非一般人所说的道家或佛家的道。我说的这个道,是尧传给舜,舜传给禹,禹传给汤,汤传给文王、武王、周公,文王、武王、周公传给孔子,孔子传给孟轲。孟轲死后,没有继承者。只有荀卿和扬雄,从中有所选择,但是选择并不精当,论述也不详明。从周公往上推,都由君主传道,所以儒道能够实行:从周公以下,都由臣下传道,所以学说能够长久流传。
那么,现在该怎么使儒道推行呢?我以为:不堵塞佛老之道,儒道就不得流传,不禁止佛老之道,儒道就不能推行。必须命令和尚道士还俗为民,烧掉佛经道书,把佛寺道观改为民房。阐明先王的儒道以教导人民,使鳏夫、寡妇、孤儿、老人、残废人、病人都能生活下去,这样也就差不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