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子裏非常安靜,只有西風吹著杉林,發出呼嘯聲。那一排十餘間灰黑色的茅草屋上,飄忽著燒飯的煙,在西風的吹拂下,令人垂憐地抖也抖地消散了。
這時,靠東首一家的破門板“呀”的一聲打開來。像有無限怨苦似的,木板門竟呻吟了三五分鐘之久,不肯停息。在這門板的“呀呀”聲裏,一個老得已經乾癟的老婦人走出來。她剛跨出門檻,又突然地站住了,側過身去,慢慢倚在門框上。仿佛是呆了,或者是根本失去了活動的力量,她倚在那裏,一動一不動,僅正午並不太熱的太陽靜靜地曬著她銀白稀疏的頭髮,和那滿是皺紋的額角。兩雙細小被皺褶所包著的紅腫的眼睛,死死地盯住了村前下山的小路,像在等待著什麼人一樣,兩分鐘過去了,焦急和不耐煩的形色籠上她悲切的臉,接著,失望地爬了上去。最後,像每天一樣,她用瘦骨巴巴的手扶著了門,慢慢的,慢慢的,往門檻上一坐——她疲倦了,眼睛裏流出了眼淚。
然而她仿佛完全不曉得自己的眼淚流到面頰上,把她的臉孔塗汙了,她只是呆呆地坐在那裏,一動不動。含淚的眼睛——仍舊死死一盯住了村前的小路。
一切這樣地靜。她覺得連自己的心也死了。風吹著杉松,杉松呼嘯著,而她。呆呆地坐在那裏,讓眼淚洗滌她的悲哀——她臉上已有淚痕了。
回憶把她拉到十天以前。
十天以前,她完全不是這樣的一個人。雖然年紀大了,然而健朗、俐落、愉快,初見她的人,是誰也不相信她已上了七十的。她自然是貧窮、孤苦,但是她有她的幸福,小狗子七歲了,長得又碩健又聰明。這是她唯一的寶貝孫子;小狗子的爸呢,正當盛年,吃得,也做得,大清早頂著曉星出去墾田,晚上踏著月亮回來,全不像鄰家趙富官那樣,靠了祖宗一份產業,吃了飯只管逛呀賭的,不務正業。誰不當著她的臉,翹起大拇指,贊一聲:“曾大娘,你養了更生呀,真是前世修來的福氣,——一個抵得人三個!
她也確實驕傲過,自從更生的爺死後,二十幾年來,她含辛茹苦,養大他,教好他,這番苦心沒有白費。雖然一年前黑死病搶去了她賢慧的媳婦,但孫子也七歲了呢,她的悲哀並不頂大,她常在心裏盤算,今年收一個好收成,積點錢,明年替更生討一個墊房。她也把這主意對更生講過。這孩子三十多歲的人了呢,這樣老實,說起時,臉也紅了。他沒有同意,可也沒有反對,只說,要好的也不容易討呢,況且又有孩子,但她卻打定主意了,一有機會,就托人物色。
“阿寶娘呀!留心留心,替我們小狗子找一個娘吧!小孩子沒有娘,怪可憐的呀!——可是,人第一要脾氣好,不要給小狗子反吃苦!”
就是在十天前,她還興致勃勃地和鄰村的阿寶娘這樣說過。但是,誰想得到呢,她的好夢還沒有做成,一個晴天霹靂把她震呆了:——那一天晚上,五六十個兇神惡煞般的保安隊圍住了頭山,把更生從床底下拖出來,細麻繩綁了手,捉去當兵了。和他一起被捉的,還有十幾個壯丁。但趙富官兄弟是不在內的。他家的大門也沒有被碰一下。
曾大娘完全給這下子悶棍打傷了。
開初,她癡癡呆呆地立在更生房裏,好像希望那不過是一場夢。更生立刻會從什麼屋角走出來,親親熱熱地叫她一聲姆媽,然後扶了她一同去吃飯似的。但她明白更生真的已不在屋裏的時候,她哭了。她去找保長,找甲長;兩天以後,她碰盡了釘子,於是就這樣半癡半呆的,忘了吃飯,忘了生活,甚至也忘了因為受驚而病得僅是夢囈的小狗子了。一下子,她像老了十年似的,衰弱,健忘,而且常常不聲不響地流著眼淚。
更生的被捉,使她所有的希望都幻滅,所有的支柱都倒了。她簡直站立不住了。
第二天,比她僅小一歲的小名叫翠姐的小姑,來到她家裏。她侍候小狗子的病,同時也還侍候曾大娘,假使沒有她的催迫,曾大娘簡直連飯也不想吃的。她常常失魂落迫地坐著,什麼事也不會做,什麼話也不說。有時候去摸摸小狗子的燙得炙手的身體,有時候,便去坐在大門上,望著村前下山的小路,頑固地希望更生會像每日一樣從那裏抗著鋤頭回來吃飯。……
這時屋子裏走出來了翠姐.她的樣子,恰似十天以前的曾大娘相仿,雖然臉上也蓋上了一層憂傷,然而健朗而且有生氣,看起來總得比她小十幾年.她踏著沉重的腳步,走到曾大娘背後,站住了。
“阿嫂,僅想做什麼呢?吃飯去吧!”
回答她的是一陣杉林幽怨的呼嘯,和一聲低低的歎息。
“阿嫂,真的,吃飯去吧!我飯也盛出來了,要冷的。”
曾大娘用衣袖擦一擦眼淚,巔巔地站起來。剛一動腳,便禁不住晃了一晃;翠姐連忙扶住了她。
“唉!”翠姐在心底裏歎了一聲。
“快吃了吧!”翠姐把曾大娘扶上了凳子坐穩了,把一碗香噴噴的紅米飯端到她面前。自己便也在側面坐下,拿起筷子就撥飯吃。
然而曾大娘不能吃。一端起碗,便立刻更深切地想起了更生。更生,他現在到哪里去了呢?他有沒有這樣香的紅米飯可吃呢?在以前,她總是盛好了飯等更生來吃的。看著他大口吃著飯,她多麼開心啊!還有小狗子,他也會捧著一隻紅花碗坐在下首呼嘩呼嘩地吃飯,——啊!想起這些。她哪里還吃得下飯?
捧著飯碗,二串淚珠撲簌簌地直掉下來了。
翠姐曉得她又想起了兒子,不由得低低歎了一聲,也放下了飯碗。她正想勸她幾句,突然想起自己的哥哥,僅僅這麼一個兒子。哥哥死得早,兒子便由嫂嫂一手扶養。這十幾年來的辛酸,她是完全懂得的。謝謝祖宗保佑,養的兒子是好兒子,老實、茁壯,有指望。但想一下子便被什麼保安隊抓了去當兵!這種事,休說活到六十七歲,沒聽見過,連夢裏也沒有想到。打仗,打仗,打了八九年了呢,聽說什麼日本佬也被打掉了,還打什麼仗呢?
想到這裏,她又悲傷,又氣憤,更生是她哥哥的兒子,也是她的骨肉之親,…….啊!她不能想,也想不出什麼了,想勸解的話沒有出得口中,眼淚倒先自落下來了。一霎時變得異樣的靜。屋子外面,杉林低低地呼嘯著。
突然,正在啄食小蟲的大雄雞,又抖一抖身子,伸展了頸脖,高高的吼了一聲。
就在這一聲啼叫將要完盡,餘音還在寂靜荒涼的秋空之中慢慢爬動的時候,幾個人連跌帶沖地走進了這悲哀淒怨的空氣籠罩著的小屋子裏,為首的一個,穿著半新的灰夾袍,手裏提了水煙筒,踉踉蹌蹌地仿佛地球在他腳下抖的樣子,是本甲的甲長曾三叔。在他後面,五七個雄糾糾的——武士吧,也有穿了半截的制服,也有穿著便衣,但一律掛著槍,一律的滿面孔殺氣。
翠姐立刻起來。曾大娘也給這一夥突如其來的客人哧呆了,止了哭。
“三叔,坐坐,”曾翠姐招呼著,:“老,先,先生,坐,請坐,”雖說她平素是能幹,但見了這些個莫名其妙的客人,她心慌了。她踮起小腳去搬凳子。
客人倒是老實的,全不客氣,也不勞主人招呼,除了捧著水煙筒的三叔外,全自己拉了兩張長凳,坐下了。
曾翠姐忙著去倒茶。走進裏間,她聽見小狗子在哼著。她滿想去看看他,遞一杯茶,但走了兩步又趕忙退出來,捧了一把瓦茶壺到外間裏。
“三叔,用過飯了嗎?這裏便飯吧?”她遞過茶去。
但三叔拒絕了。
“大嫂,”他咳一聲嗽,洗一洗喉嚨,裝著一副笑不像笑,哭不像哭的面孔,開口了。“這裏幾位,”他指一指坐在長凳上的武士,“是鄉公所裏,黃鄉長派他們來的,有公事,說你家更生逃回來了,來抓的”頓一頓,他想勉強裝一個笑臉,但裝不出,只好又咳了一聲嗽,“咳,咳!大嫂,真的更生有回來嗎?”
大娘和翠姐受了響雷一擊,呆住了。無數的黑點在大娘的眼睛門前發旋,她覺得連天地也在旋轉了。“更生?逃走?回來?”她簡直不相信她自己是醒著。
“啊!——沒有啊!”終於她迸出話來了。“三叔,你,”她用直抖的手扶住桌子,顫顫地站起來,“你怎麼說?你怎麼說?”
翠姐立刻去扶她坐下了。
“三叔,真的沒有。並且更生怎麼會逃走呢?”
一個穿了便衣,戴著爛軍帽的傢夥站起來,像一條兒狼,餓慌了,直向一隻可憐的小羊撲去,他一腳踏進大娘面前,眼睛血紅,面孔上的皮牽了兩牽,大聲說道:
“不要裝佯!我們有的是公事:識識相相出來,一同走,不出來,哼!抓到了,先一頓打,再走!要想逃嗎?我們有命令!”他拍拍掛在腰旁的木殼槍。“不要怪我們不客氣!”
曾大娘第一個急得流出眼淚來了。她又著急更生的命運,又害怕這幾個兇神惡煞的光臨。帶著眼淚,她顫顫地說:
“先,先生,真的沒有回來。更生是個老實人,他不會的。要回來,人,又不是一隻繡花針,可以藏起來,真,真的沒有,先生!”
翠姐也幫著她求懇,解說。但是,有誰看見羔羊的眼淚可以打動豺狼的野心嗎?看見她的嘮叨,那個人更生氣了。
“不要嚕嚕嗦嗦!快把人叫出來!不叫,我們自己搜了!”
“叫什麼呢,先生?”曾大娘忽然挺一挺身子說起來。一疊連的打擊。合她幾十年來的服從的奴隸的哲學起了動搖——不,或者說,情況迫得她太緊了,就是羔羊,它雖然明智自己不是餓狼的敵手,但到反正總是一死的時候,它也舉動它的小角了。“更生是被你們用細麻繩縛了手拉去的,你們這班天殺的!現在還要來要人。你要搜,你搜好了,我反正只有一條老命,隨你們要殺要剮吧,反正現在是沒有王法的了!”她一口氣說到這裏,突然,像被什麼打了一下,她轉過面,哭了起來。
哭聲是淒怨和難受的,她搖搖擺擺地哭著,訴說著,罵著,拍手,頓足,眼淚鼻涕一把一把的流著,幾十年的傷心事一股腦兒集上心來,她非痛哭一頓不可了。
但武士卻火氣越來越大了。
“媽的X!”他吼一聲,用力在桌子上打了一拳,一隻茶碗跳起來,跌倒了,混濁的茶水滿桌子流著,又一滴一滴的沿著桌流到地上去,仿佛也在為曾大娘難過似的。
“媽的X,你死老太婆,哼!”他拍一拍木殼槍,把手一揮,
“進去搜!”
待命的壯士全立了起來。
“甲長!這兩個老太婆交給你,今天要帶到鄉公所去!你會嘴硬,好,看看我的手段!”他命令著而且示威似的說著,把三個老人留在外面,一幫人便沖到裏面去了,並且把槍都提在手裏,仿佛裏面正埋伏著什麼江洋大盜似的。
頭山巒裏沒有鐘,甲長也沒有表,所以也很難說究竟他們“搜索”了多少時間——也許是十分鐘左右吧,大夥兒走出來了。使他們失望的倒不是沒有曾更生的蹤跡,他們是願不想他會在家裏的,而是,他家裏竟這樣窮,沒有一件值錢的東西好作為戰利品。但他們終於也東撿西翻的撿了一小包,還加上從米缸底裏倒出來的大約有鬥把左右米,(這是僅剩的全部的存量了。)還有,他們順手也把躺在床上的小狗子拉出來了。
小狗子僅是哼著,哭著,當他一看見哭得蓬頭散髮的老祖母,他便想撲過去。不料一隻大手從後面一把拎住了他的領子,另一隻手,便拍的一聲,在他熱得發紅的小臉上印上一個印章,他哇的一聲大哭起來了。翠姐想去扶他,但給另一隻手攔住了。“小畜生,還哭!”拉他的人揚一揚手,又想打下去。小狗子哧住了,只是瑟瑟的發抖,奇怪而又害怕的對大家看著。
“去,鄉公所去!”拿木殼槍的命令著。一群氣勢洶洶的武士哄著兩個老太婆和一個正在病著的小孩子,走出了大門。甲長三叔剛向拿木殼槍的求了一句,便遭了兩雙白眼:
“不要嚕嗦,你和鄉長說去!”
走出大門,在廣場上啄食的大公雞,被這麼吆喝的,掙紮的和啼哭著的一群哧著了,逃了兩步,便突然抖一抖身子,伸長了頸脖,高高的啼叫了一聲。以後,撲一撲翅膀,當他覺得有一雙人類的手伸向他時,努力地飛逃到屋後杉林裏去了。
他們走下山去。
杉林在前後左右呼嘯著。曾大娘滿臉是眼淚和鼻涕。她在想她的更生,她的小狗子,她的米,她的家,她的大公雞。
從頭山巒到鄉公所,足足有二十裏山路。當這嘈嘈雜雜的一群到達鄉公所,兩個老太婆和一個帶著病僅在頭昏腦脹的小狗子被塞進禁閉室時,天已經在黑下去了。中午並沒有吃飯的三個人,被饑餓,被這深秋夜來的涼意,被疲倦,被悲傷侵籠著,瑟瑟的抖做一團。用眼淚洗滌著悲哀,最後,大家昏昏沉沉的睡去了。
世界被遺留在靜寂裏。禁閉室裏,迷漫著觸鼻的臭氣,活動著跳蚤和蝨子偶而,也有一兩聲低沉的歎息,從囚人的睡夢中透露出來,使周圍的空氣變得陰森而且冷,仿佛荒山的野墳,有無數的冤鬼在唏噓著一樣。
突然,小狗子被一陣“的嗒”聲驚醒,並且模模糊糊的哭了起來了,嘴裏喊著爸。曾大娘和翠姐立刻也驚醒。眼前的一派紅光耀得她們睜不開眼。她們踉踉蹌蹌的被人從黑暗裏拉出去,當走過天井的時候,不禁打了一個寒噤,瑟瑟的抖起來。小狗子被另一個人拉著,莫明其妙得跟著他們走。他想哭,然而。又忽然想起了白天的那一巴掌,他覺得臉上還火火的發熱呢,立刻便害怕地忍住了。只把眼睛盯住老祖母和姑母,在她們一起至少有所靠依,抖得並不曆害。
他們來到鄉公所的辦公室。鄉公所是在一所極大的祠堂裏。鄉下沒有電燈,汽油煤油也難得買到,在這辦公室裏的是幾支瘦骨伶丁的紅臘燭,一閃一閃的發著紅橘橘的光,照亮了小半間屋子。在較遠的地方,陰森森的,似乎有許多鬼魂站立著,小狗子簡直不敢往那裏面看,,他只是僅抖著,眼睛死死的看定了老祖母。
三個人在一張站著臘燭的桌跟前站住。隔著桌子,一個半老頭子坐在那裏。臘燭光一晃動,他的面孔也跟著跳了一下,一下子變得黑了。曾大娘昏昏沉沉,立在那裏,腿發抖,全身體也在發抖。
鄉長開口說話了。
“曾更生的娘是哪一個?”
曾大娘突的一跳,慌慌忙忙的說。
“是, 是我,先,先生,”
鄉長張大眼睛對她端祥著。她不禁又打了一個寒噤,腳幾乎抖得站立不住了。突然,鄉長霎一霎眼,把頭稍稍偏過半分,大聲問道:
“你是什麼人?”
曾翠姐是比較鎮靜的,但也在微微發抖了。“我,”她說“更生的姑媽。”
鄉長鼻子哼了一聲,問:
“這小孩子呢?”
小狗子被他看得真想鑽進地洞裏去。他的心跳得曆害,又拍,又冷,差一點要哭了。這時他聽得姑婆在說:
“是更生的兒子,還在生病呢,先生!”
“不要嚕嗦。”
鄉長忽然呼喝,三個人全哧得噤口無聲,曾大娘那紅腫的小眼睛裏飽含了淚水了。
“你說,”鄉長發過威,便放緩了口氣,指著大娘說起來:
“你說,更生到那裏去了?”
會大娘抖了一下身子:
“阿彌陀佛,先生,更生被你們捉去了,就沒有消息啊!”
“住嘴!”鄉長又提高了喉嚨。“你們不要賴。昨天上面來了公事,說曾更生逃跑了,逃跑當然逃到自己家裏,你還說沒有?”
鄉長先生真是聲色俱厲。這可把這個有生以來第一次吃“官司”的老太婆嚇壞了。她一急,便撲的一聲跪了下去,並且趨勢磕了一個頭。
“大老爺,天在頭上,更生真的沒有回來啊!大老爺,謝謝大老爺,把更生還了我吧!大老爺,做做好事,更生那裏會打什麼仗呢,他是好人頭,連雞也不取殺的啊。……..”
在曾大娘嚇得跪下去的時候,在旁邊的翠姐和小狗子早也跟著跪下去磕頭了。翠姐並且跟著大娘求起鄉長來:
“真的,鄉長先生,放了更生吧,他是上有老母,下有弱子啊!”
“放屁!”
這一下,鄉長先生真有點火了。但他立刻收斂住,對跪在地上的三個人好聲好氣地說道:
“老太婆,不要怕。好好的說出來 ,我鄉長先生也不會難為你,客客氣氣地讓你們回去,也好好的送更生到城裏。你們不要怕,當兵,當兵才開心呢,快點說出來,更生到那裏去了。你——小孩子,你告訴我:你爸爸躲在那裏?”
小狗子搖搖頭,楞楞的望著鄉長的忽暗忽亮的面孔上的兩顆烏溜溜的眼珠,“我,我沒有看見。”
鄉長縐一縐眉頭,但他仍是什麼也沒有得到。而曾大娘,卻嗚嗚咽咽的哭訴起來了。
“大老爺啊,…..做做好事,放了我的更生吧,哦,更生是老實人,哦,不會打仗的呀。哦哦!我們一家人,哦哦!要靠更生一雙手吃的呀,你捉去了更生,要害死我們一老一小了呀,哦…..大老爺做做好事哦哦…..天有眼睛,哦哦……”
“不要哭,死老太婆!”站立在旁邊的班長怒喝了一聲。鄉長也被她的一頓哭提起了無名火,他猛向桌子擊了一拳,喝道:
“住嘴!”
一支臘燭撲的一聲倒下,一滾,熄掉了,冒著一縷縷的白煙。屋子裏頓時陰暗了不少。一個鄉丁走過去,拴起一支完好的點上了。
老太婆索性伏在地上大哭大罵起來。
鄉長真是忍無可忍了,他眉毛一豎,眼睛一嬋,兇狠狠的攏一攏手同,喝道:
“打,打死這老不死的東西!”
立刻,兩個鄉丁沖上前去,另外兩個便把小狗子和翠姐抻到一旁去。小狗子為了大哭,又挨了結結實實的一巴掌。
他看不見老祖母,因為一個鄉丁把他背著拖拉住 了。他只能聽見老祖母的愈來愈淒苦的呻吟聲,和竹扁擔打在什麼不結實的東西上的撲撲的聲音,以及,一條竹扁擔在兩雙手裏,在牆上一上一下揮動的影子,每當影子下去 ,他便聽得一聲響和一陣刺心的呻吟聲。他怕得直發抖,他的心已不在自己腔子裏了。他閉上眼睛,但他的耳朵仍舊聽到那刺心的聲音。
忽然,當牆上的黑影大約上下過二十回以後,他聽見特別淒曆的一聲,接著便毫無聲息,他急急睜開了眼,旋過身去。按住他的那雙大手已經鬆開,幾個人圍住了躺在地上的老祖母。
他奔跑過去。但是,他什麼也看不見,只聽得一個聲音說了一句:
“腿骨脫臼了。”
另一個聲音,是,餘怒未消的叫著:
“拉下去!明天再問。”
他被人一撞,突然倒下了,他轉身正待爬起來,忽然看見了立在桌子背後的,面孔清一搭白一搭,額角前第滿了山羊一般的角,兩顆長長的牙齒伸在外面,活像故事裏聽到的吃人的妖怪,鮮血一滴滴的從嘴巴裏淌出來,那是爸爸的血,是老祖母的血呀,他突然昏過去了。
遠遠的,傳過來公雞啼叫的聲音。
一九四六年十二月十五重寫
原載於上海出版公司一九四七年二、三月號《文藝復興》鄭振鐸 主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