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文新读—新译新评古文观止》卷八(1)

谌震  2009/11/29 16:32:50  5601点  永安之窗
  卷八 唐文


  师  说 (韩愈)

  本篇阐明老师的作用和从师的必要,指出世俗对师道的误解。说理透彻,文笔流畅。“道之所存,师之所存”,“弟子不必不如师,师不必贤于弟子”等观点,至今仍有其积极意义。

  古之学者必有师。师者,所以传道、受业、解惑也①。人非生而知之者,孰能无惑?惑而不从师,其为惑也,终不解矣。生乎吾前,其闻道也,固先乎吾,吾从而师之;生乎吾后,其闻道也,亦先乎吾,吾从而师之。吾师道也,夫(fú)庸知其年之先后生于吾乎②?是故无贵无贱,无长无少,道之所存,师之所存也。
【注释】
  ①传道:道,道理。受业:传授学业。受,授,古代可通用,但此处应为“授业”。学生对老师也自称“受业”。②庸:哪里,表反问。

  嗟乎!师道之不传也久矣①,欲人之无惑也难矣!古之圣人,其出人也远矣,犹且从师而问焉②;今之众人,其下圣人也亦远矣,而耻学于师③;是故圣益圣,愚益愚④,圣人之所以为圣,愚人之所以为愚,其皆出于此乎⑤?
【注释】
  ①师道:从师求学的道理。②出:超出。③下:低,低于。耻:以……为耻辱。④是故:因此。益:更加。⑤其:大概。

  爱其子,择师而教之,于其身也①,则耻师焉,惑矣!彼童子之师,授之书而习其句读(dòu)者也②,非吾所谓传其道、解其惑者也。句读之不知,惑之不解,或师焉,或不(fǒu)焉③,小学而大遗,吾未见其明也。
【注释】
  ①身:自己。②句读:古代没有标点符号,儿童读书,须由教师在书上划出句号顿号。③不,同“否”。

  巫、医、乐(yuè)师、百工之人,不耻相师①。士大夫之族,曰师、曰弟子云者,则群聚而笑之②。问之,则曰:“彼与彼年相若也,道相似也③。”位卑则足羞,官盛则近谀(yú)。呜呼!师道之不复,可知矣④。巫、医、乐师、百工之人,君子不齿⑤,今其智乃反不能及⑥,其可怪也欤(yú)!
【注释】
  ①巫医:巫,从事召神降鬼等迷信活动的人。上古巫医不分,故连举。秦汉以来,乐师地位低贱。②士大夫,指官吏或较有声望、地位的知识分子。③若:似,近。④复;恢复。⑤不齿:不屑与之同列。⑥乃:竟然,却。

  圣人无常师①,孔子师郯(tán)子、苌(cháng)弘、师襄、老聃(dān)②。郯子之徒,其贤不及孔子③。孔子曰:“三人行,必有我师。”是故弟子不必不如师,师不必贤于弟子④,闻道有先后,术业有专攻,如是而已⑤。
【注释】
  ①常师:固定的老师。②郯子:春秋时郯国的国君。郯子朝鲁,孔子曾向他请教过关于官名的事。苌宏:周敬王时大夫。孔子至周,向他请教过音乐方面的知识。师襄:鲁太师(乐官)。孔子曾跟他学琴。老聃:即老子。孔子曾向他问礼。③之徒:这些人。贤:有德多才。④贤:超过,胜过。⑤术业:学术和技艺。

  李氏子蟠(pán),年十七,好(hào)古文①,六艺经传(zhuán),皆通习之②;不拘于时③,学于余,余嘉其能行古道,作《师说》以贻(yí)之④。
【注释】
  ①古文:指先秦两汉的散文。②六艺:指儒家的六经,这里泛指儒家经典。③不拘于时:不受时俗束缚。④贻:赠送。

【译文】
  古代求学的人一定要有老师。老师就是传授道理、教授知识、解释疑难的人。人并非生下来就懂道理、有知识,谁能没有疑难的问题?有了疑难问题而不向老师请教,那些疑难问题就始终不会解决了。年岁比我大的,懂得道理本来就比我早,我跟他学习;年岁比我小的,如果比我先懂,我也跟他学习。我学的是道理,哪管他年龄比我大还是比我小呢?因此,不论地位贵贱,不论年龄大小,道理在哪里,老师也就在哪里。
  唉!从师求学的风尚失传已经很久了,要人们没有疑难很不容易了。古代的圣人,远远超过一般人,尚且跟老师求教;现在的一般人,比圣人差远了,却羞于向老师求教。因此,圣人就更加圣明,愚人就更加愚蠢。圣人所以成为圣人,愚人所以成为愚人,大概就是这个缘故吧!
  人们爱自己的孩子,就选择教师来教他们;对于自己呢,却不好意思从师,这真是糊涂啊。孩子们的老师,不过是教孩子们念书,学会断句,并不是我所说的传授道理、解释疑难问题。读书不会断句就请教老师;疑难问题不能解释,反而不去请教老师,小事学习,大事反而丢掉,我真看不出他们是否明白事理。
  巫师、医师、乐师、工匠,都互相学习,不以为耻;士大夫如果以老师和弟子相称,便有一些人议论讥笑。问他们为什么,他们说:“他和他年纪差不多,学问也差不多呀!”认地位低的为师,丢了面子;认地位高的为师,近于拍马屁。唉!从师求学的风尚不能恢复,由此可知了。巫师、医师、乐师、工匠,都是士大夫看不起的,现在士大夫的智慧反不及这般人,岂不奇怪吗?
  圣人没有固定的老师。孔子曾向郯子、苌弘、师襄、老聃求教。郯子这些人,品德才能都不及孔子。孔子说:“三个人走在一起,其中必有可以当我老师的。”所以,学生不一定不如老师,老师不一定比学生高明。懂得道理有先有后,学术和技能各有专长,如是而已。
  李家的孩子名蟠,今年十七岁,爱好古文,六经的经文和传注都学了,不受时俗的影响,来向我学习。我赞赏他能够实行古人的道理,写了这篇《师说》送给他。
 
  进学解 (韩愈)

  此文作于公元812年韩愈再度担任国子监博士之时,假设师生问答,反话正说,讽刺当权者不公不明,抒发自己不得重用的愤懑,同时也表叙了自己治学的目标远大、范围广博、功力深厚。文章骈散相间,行文灵活,颇有幽默感。
  作者还把古代语言和当时口语加工提炼,言简意赅,形象鲜明,后人乐于引用,如“提要钩玄”、“贪多务得”、“细大不捐”、“同工异曲”、“闳中肆外”、“动辄得咎”等等,都已成为常用的成语。

  国子先生晨入太学①,招诸生立馆下,诲之曰:“业精于勤,荒于嬉;行成于思,毁于随②。方今圣贤相逢,治具毕张③。拔去凶邪,登崇俊良④。占小善者率以录,名一艺者无不庸⑤。爬罗剔抉(jué),刮垢磨光⑥。盖有幸而获选,孰云多而不扬⑦?诸生业患不能精,无患有司之不明⑧;行患不能成,无患有司之不公。”
【注释】
  ①国子先生:对国子博士的称呼,指韩愈自己。唐代设国子监,是国家的最高学府。太学:古代的大学,此指国子监。②嬉:嬉戏,游乐。随:因循盲从。③治具:指法律政令。毕:全。张:施行。④登崇:提拔。俊良:贤能优良之士。⑤名一艺者:有一技之长的人。庸:通“用”。⑥爬罗剔抉:指搜罗选拔人才。刮垢磨光:指训练、造就人才。⑦孰:谁,什么。⑧患:担心。无:通“毋”,不要。有司:主管的官吏。

  言未既,有笑于列者曰:“先生欺余哉!弟子事先生,于兹有年矣。先生口不绝吟于六艺之文,手不停披于百家之编;纪事者必提其要,纂(zuǎn)言者必钩其玄①;贪多务得,细大不捐。焚膏油以继晷(guǐ),恒兀(wù)兀以穷年②:先生之于业,可谓勤矣。觝(dǐ)排异端,攘(rǎng)斥佛老;补苴(jū)罅(xià)漏,张皇幽眇③;寻坠绪之茫茫,独旁搜而远绍;障百川而东之,回狂澜于既倒④:先生之于儒,可谓劳矣。沉浸醲(nóng)郁,含英咀华⑤。作为文章,其书满家。上规姚姒(sì),浑浑无涯。周《诰》殷《盘》,佶(jí)屈聱(áo)牙⑥。《春秋》谨严,《左氏》浮夸。《易》奇而法,《诗》正而葩(pā)⑦。下逮《庄》、《骚》,太史所录。子云、相如,同工异曲⑧。先生之于文,可谓闳(hóng)其中而肆其外矣⑨!少始知学,勇于敢为;长通于方,左右俱宜。先生之于为人,可谓成矣。然而公不见信于人,私不见助于友。跋前疐(zhì)后,动辄得咎⑩。暂为御史,遂窜南夷○11。三年博士,宂不见(xiàn)治○12。命与仇谋,取败几时!冬暖而儿号(háo)寒,年丰而妻啼饥。头童齿豁(huō),竟死何裨(pí)○13?不知虑此,反教人为!”
【注释】
  ①纂言者:理论性的著作。钩玄:钩取深奥微妙的义理。②膏油:指灯烛。晷:日影,指白昼,兀兀:勤勉不懈的样子。穷年:一年到头。③觝排:排斥。异端:佛教和道家。补苴罅漏:填补缺漏。张皇:阐发。幽眇:深微隐奥。④障:防堵。狂澜:比喻异端。既倒:已经倾泻,指狂澜横决而不东流。⑤醲郁:酒味浓厚,指内容醇厚的著作。咀:含在嘴里细细玩味。英、华:都是花,指典籍中的精华。⑥姚姒:指《尚书》中的《虞夏书》。周诰:《尚书》中的《周书》。殷盘:《尚书》的《商书》中有《盘庚》上、中、下三篇。佶屈聱牙:文辞艰涩难读。⑦谨严:指《春秋》用字不苟,暗含褒贬。奇:《易经》卦的变化奇妙,但有法则。正:雅正,即孔子所说的“思无邪”。葩:花,华美。《诗经》华美。⑧逮:到。太史所录:即《史记》。子云指扬雄,相如指司马相如。⑨闳中:指文章的内容博大。肆外:指文章的气势雄伟。⑩跋:践踏。疐:跌倒。动辄得咎:一行动就获罪。○11遂窜南夷:唐德宗贞元十九年(803年),韩愈任监察御史,同年冬,被贬为阳山(今广东阳山县)令。窜,流放。○12头童:头秃。齿豁:齿缺,露出豁口。裨:补益。

  先生曰:“吁(xū)①!子来前!夫大木为杗(máng),细木为桷(jué)。欂(bó)栌(lú)侏儒,椳(wēi)闑(niè)扂(diàn)楔(xiē)②,各得其宜,施以成室者,匠氏之工也。玉札、丹砂,赤箭、青芝,牛溲,马勃,败鼓之皮,俱收并蓄③,待用无遗者,医师之良也。登明选公,杂进巧拙,纡(yū)馀为妍(yán),卓荦(luò)为杰④,校(jiào)短量(liáng)长,惟器是适者,宰相之方也。昔者孟轲(kē)好辩,孔道以明,辙环天下⑤,卒老于行。荀卿守正,大论是弘,逃谗于楚,废死兰陵⑥。是二儒者,吐辞为经,举足为法,绝类离伦,优入圣域⑦,其遇于世何如也?今先生学虽勤而不由其统,言虽多而不要(yāo)其中⑧。文虽奇而不济于用,行虽修而不显于众。犹且月费俸钱,岁縻(mí)廪(lǐn)粟⑨,子不知耕,妇不知织⑩,乘马从(zòng)徒,安坐而食。踵常途之役役,窥陈编以盗窃○11。然而圣主不加诛,宰臣不见斥,非其幸欤!动而得谤,名亦随之○12。投闲置散,乃分(fèn)之宜。若夫商财贿之有亡(wú),计班资之崇庳(bēi)○13。忘己量之所称(chèn),指前人之瑕(xiá)疵(cī)○14,是所谓诘匠氏之不以杙(yì)为楹○15,而訾(zǐ)医师以昌阳引年,欲进其豨(xī)苓也○16。”
【注释】
  ①吁:叹词。②杗:大梁。桷:方椽子。栌:斗拱。侏儒;指侏儒柱,梁上的短柱。椳:承受门枢的门臼。闑:门洞中央所立的短木。扂:门闩之类。楔:门两旁的木柱。以上都大小不同的木料。③本句所列,都是药名。丹砂即朱砂。赤箭即天麻。牛溲即牛尿。俱收并蓄:成为成语,一般作“兼收并蓄”。④纡馀:形容人有才气从容不迫。卓荦:超越。杰:杰出,高超。⑤辙环天下:指孟子周游列国。⑥逃谗于楚,废死兰陵:荀卿本在齐国授学。因被谗去楚,任兰陵令。后免官,老死兰陵。⑦绝类离伦:超出同类,无与伦比。⑧不要其中:没有打中要害。⑨俸钱:官吏的薪金。縻:浪费。廪粟:指禄米。⑩子不知耕,妇不知织;男耕女织是百姓的本分,作者靠俸禄养家,妻子儿女都不事耕织,安居而食。○11陈编:古旧的书籍。盗窃:抄袭。○12名亦随之:文名也跟着传播。○13班资:位次资格。崇庳:高低。○14诘:责问。栻:小木橛。楹;柱子。○15瑕疵:微小的缺点。○16訾:诋毁。昌阳:菖蒲的别名。引年:延年。传说久服菖蒲可以延年。豨:苓:药名,利尿,无助于延年。

【译文】
  国子先生清晨走进太学,在学舍召集弟子们谆谆教训:“学业的精良来自勤奋,学业的荒废则由于玩心太重;德行的成就来自深思熟虑,随波逐流往往自毁前程。当今圣主与贤臣相遇,法制都很健全。奸邪既已斥退,贤才无不升迁。略有小善便加录用,一技之长就可任官。好比那宝器深埋地下,辛勤挖掘使它见到太阳,再把那泥土统统刮掉,摩擦一番就闪闪发光。或许有庸才侥幸选上,绝无那英豪而不题名金榜。诸君只怕学业不够精进,不必担心那主考两眼昏昏。诸君只怕德行全无成就,不用担心那宰相用人不公。”
  话未说完,有人已忍不住笑声:“尊敬的先生啊,莫不是在欺骗我们?弟子们侍奉先生,几年来看得分明。先生捧着六经之文,口里念个不停;先生披览百家之言,手里翻个不停。书中所记载的史实,必提出要点,书中所论的妙理,必探究精深。先生又贪心太重,方方面面都想学透,大大小小都不放松。点起蜡烛,夜以继日;一年到头,雷打不动。先生的学习,真可说是勤奋。排斥异端,批判佛老;弥补儒学的缺漏,发挥义理的奥妙。为了接上那中断的道统,在茫茫的书海中苦苦寻找;决心要挽回世道人心,要把那泛滥的狂澜引回正道。先生对于儒教,真可说大有功劳。整个心神都泡在典籍,像蜜蜂一样含英咀华,文章写起来洋洋洒洒,一轴轴一卷卷堆满全家。向上取法尧舜和夏禹,那规模的博大无边无涯;古拙如周代的诰书和商代的《盘庚》,读起来真有点佶屈聱牙;《春秋》的笔法那么严谨,《左传》的文章铺叙浮夸,《周易》变化奇妙而有法则;《诗经》思想淳正而文采光华;还有那《庄子》、《离骚》,再加上太史公的史录,至于扬雄和司马相如,也可说是同工而异曲。先生的文章真可说内容精深而外观壮阔。少年就心知向学,敢作敢为;长大又通情达理,左右合宜;先生的为人,真可说是有成。然而先生呀,公的方面未得朝廷的信任,私的方面未得朋友的援救。进退两难,动辄得咎。当了几天御史,就贬到南蛮之地,当了三年博士,也未表现成绩。命中注定要遇仇敌,说不定那天又来晦气。遇暖冬幼童也冻得呼喊,遇丰年夫人也饿得悲啼。先生啊,你头已秃顶,口已缺齿,如此劳劳碌碌,累死又有何益?怎么不考虑这些问题,反拿些高调来教训弟子!”
  国子先生说:“唉,你上前面来啊!你看那个材,大木便做屋梁,细木便作屋椽,小木便做门臼,或做小小门栓。量材使用而建成房屋,这是工匠的技术。贵重的玉札丹砂,还有那赤箭青芝;低贱如牛尿和马勃菌,还有那破鼓之皮,全都一视同仁,搜集无遗,治起病来就得心应手,这才是高明的医师。用人明智,选拔公正。或巧或拙,全都引进。有的谦和而成就美德,有的豪放而事功特出,校量短长,安排妥贴,这正是宰相的方略!从前那孟轲喜欢辩论,孔子之道得以阐明,驾起车子周游天下,老来还是特立独行。荀况谨守先王之道,儒教因他而更恢弘;逃避谗言而去楚国,竟以卑官死在兰陵。这两大儒啊,说出话来便成经典,一举一动都成法则。远远超过常人,已达圣人领域。他们的遭遇又是如何呢?今天我国子先生,学习虽勤,难继道统;言论虽多,未能中肯;文章虽奇,不切实用;品行虽端,未能出众。每月浪费俸钱,每年消耗粮食。儿子不知耕耘,妻子不知纺织,出门骑马有随从,安坐家中有饭吃。办事拘谨全照常规,翻开书东抄西袭。圣明天子不予处分,贤良宰相不加贬斥,岂非幸运啊?那么,稍有举动便受诽谤,文名却也归了自己,如今安排闲散之地,理所当然毫无不宜。至于衡量财物多少,计较品级高低,忘记自家多大能耐,专门埋怨朝廷和上司,岂不是荒唐已极?好比那小木桩责备木匠,为什么不用他作栋梁,又好比利尿的豨苓埋怨医师,为什么不把他配进延年益寿汤。”
 
  圬者王承福传 (韩愈)

  王承福曾有军功,却甘愿作泥水匠,自食其力,韩愈为他写传,借以讽刺那些“多行可愧”、“贪邪而无道”的高官显宦,颇有点杂文的意味。

  圬(wū)之为技,贱且劳者也①。有业之,其色若自得者②。听其言,约而尽③。问之,王其姓,承福其名,世为京兆长安农夫④。天宝之乱,发人为兵⑤。持弓矢十三年,有官勋⑥,弃之来归,丧其土田,手镘(màn)衣食⑦。馀三十年,舍(shè)于市之主人⑧,而归其屋食之当焉⑨。视时屋食之贵贱,而上下其圬之佣(yōng)以偿之⑩。有馀,则以与道路之废疾饿者焉。
【注释】
  ①圬:抹灰,粉刷。圬者:泥工。②业之:以为职业。③约:简约。尽:详尽,指完备而透彻。④京兆长安:京兆,首都。长安:今西安市。⑤天宝之乱:即“安史之乱”。⑥官勋;没有实职的荣誉官称。唐制勋官有十二级。⑦馒:泥工的工具。⑧舍:佃屋。⑨归:付给。屋食;房租和伙食费。当:指相当的价值。⑩佣:工钱。

  又曰:“粟,稼而生者也①;若布与帛,必蚕绩而后成者也②;其他所以养生之具,皆待人力而后完也,吾皆赖之。然人不可遍为,宜乎各致其能以相生也③。故君者,理我所以生者也④;而百官者,承君之化者也⑤。任有大小,惟其所能,若器皿焉。食焉而怠其事,必有天殃,故吾不敢一日舍镘以嬉。夫镘易能,可力焉,又诚有功。取其直⑥,虽劳无愧,吾心安焉。夫力易强(qiǎng)而有功也⑦,心难强而有智也。用力者使于人,用心者使人,亦其宜也。吾特择其易为而无愧者取焉⑧。
【注释】
  ①稼:种植。②布与帛;布指麻布。帛是丝织品的总称。蚕:养蚕。绩:缉麻。③相生:互相供给生活之资。④理:治。唐人避唐高宗李治讳,改“治”为“理”。⑤承君之化:承奉君命,进行教化。⑥诚:果真。直:价值,指报酬。⑦强:勉力,努力。⑧特:只。

  嘻!吾操镘以入富贵之家有年矣。有一至者焉,又往过之,则为墟矣①;有再至、三至者焉,而往过之,则为墟矣。问之其邻,或曰:‘噫(yī)!刑戮也②。’或曰:‘身既死,而其子孙不能有也。’或曰:‘死而归之官也。’吾以是观之,非所谓食焉怠其事,而得天殃者邪(yé)?非强心以智而不足、不择其才之称(chèn)否而冒之者邪?非多行可愧,知其不可而强为之者邪③?将富贵难守、薄功而厚飨(xiǎng)之者邪④?抑丰悴有时⑤,一去一来而不可常者邪?吾之心悯焉⑥,是故择其力之可能者行焉。乐富贵而悲贫贱,我岂异于人哉?”
【注释】
  ①墟:废墟。②或:有人。噫:叹词。③称:相当,适合。冒:假冒,冒充。指才德不堪,勉强充任。④飨;通“享”,享受。⑤丰悴:意为荣枯。⑥悯:忧愁,忧伤。
  又曰:“功大者,其所以自奉也博。妻与子,皆养于我者也①,吾能薄而功小,不有之可也②。又吾所谓劳力者,若立吾家而力不足,则心又劳也。一身而二任焉③,虽圣者不可为也。”
【注释】
  ①养于我:被我养活。②之:他们,指妻与子。③二任:两种任务,既劳心又劳力。

  愈始闻而惑之,又从而思之,盖贤者也①,盖所谓独善其身者也②。然吾有讥焉③,谓其自为也过多,其为人也过少。其学杨朱之道者邪④?杨之道,不肯拔我一毛而利天下。而夫(fú)人以有家为劳心,不肯一动其心以蓄(xù)其妻子⑤,其肯劳其心以为人乎哉?虽然,其贤于世之患不得之而患失之者,以济其生之欲、贪邪而亡(wú)道⑥,以丧其身者,其亦远矣!又其言有可以警余者,故余为之传,而自鉴焉。
【注释】
  ①盖:大概。②独善其身;原指保持个人的节操,后指只顾自己,不管他人。③讥:指责,批评。④杨朱;战国初哲学家。⑤夫人:这个人,指王承福。畜:养。⑥济:满足。亡道:即无道。

【译文】
  泥水匠这门手艺,既卑贱又辛苦。有个人干这门行当,样子却很自得。听他的话,简单而透彻。问他,说是姓王,名承福,世代为京都长安农夫。天宝之乱,征发百姓当兵。于是他从军征战十三年,立下功,授了官勋,弃官回乡。因为土地已经丧失,就靠这门手艺为生。三十年来,就住在这房东家里,付给房租和伙食费,按照时价的高低,用修补房屋的工价抵偿。有了多余,就送给路上那些残疾、患病、挨饿的人。
  他又说:“谷子是耕种之后才收获的,布帛是先养蚕再纺织才有的,其他生活用品都要人的劳动才完成。我都依靠它们。然而,一个人不可能样样都干,互通有无才能够生活。君主就是治理百姓,使大家都能够活下去。百官就是辅佐君主推行教化的。担子有大有小,要根据各人的能力,正如器皿也各有不同的用途。如果只吃饭懒干活,定会受到上天的处罚。所以我一天也不敢放下镘子去玩乐。泥水匠这门手艺,容易学会,凭力气可以办到。只要干了活,便有工钱拿。虽然辛苦,却问心无愧,所以我的心里很踏实。力气这东西,容易鼓起来,容易得成果;而心灵呢?却难于勉强它聪明起来。因此,劳力者听人指挥,劳心者指挥别人,这也是合理的。我只是选择那容易的可使自己心安无愧的活儿去干罢了。
唉!我拿起镘子出入富贵人家多年了。有的去了一回,再去就成废墟了。有的去了两回三回,再去也变成废墟了。问起邻居,有的说:唉,犯了罪,处死了!有的说:本人死了,子孙把家产败了!有的说:人死了,家产充公了!我由此看到,这岂不是上天降给那些只吃饭懒干活的灾殃吗?岂不是勉强去劳心而又智力不足,又不自量力去巧夺富贵的下场吗?岂不是多做了有愧于心的事,明知不对却又硬要去做的下场吗?岂不是富贵难守、功劳很少而享受太厚的下场吗?或许是盛衰本有命运、一去一来而不可长久的缘故吧!我看了觉得可怜,所以宁可选择卖力气的活来干。以富贵为乐,因贫贱而悲,这一点我和别人岂有什么不同?”
  他又说:“功劳大,也就享受多,妻子儿女也靠他养活。我能力薄而功劳小,就不必有妻子儿女啊!再说,我本是个劳力者。如果有了家小又养不起,岂不又要劳心吗?一身挑两副担子,圣人也做不好啊!”
  我才听他的话,颇有点疑惑,再按他的思路去想,原来是位贤人啊,也就是所谓“独善其身”的贤人啊!不过我还要批评他,就是他为自己打算的过多,为别人打算的过少。他大概是信奉杨朱那一派的吧?杨朱之道是不肯拔一毛而利天下。如果一个人把家庭看作劳心的负担,不肯为养活妻小而操作,那么,他肯为别人而操心吗?然而,比起那些对富贵利禄患得患失的人,比起那些为满足欲望而贪邪无道以致丧命的人,他又好得多了。何况他的话又有可以使我警惕的地方,所以我为他作传,用以对照和检查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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