避讳大概也是中国特有的国情吧。为了维护君上的权威,不惜制造种种麻烦,弄得人们头昏脑胀。李贺的遭遇即是一例。韩愈虽不能从根本人戳穿这套把戏,但已指出其种种荒谬之处,令人拍手称快。旧评说此文“反反复复,如大海回风,一波未平,一波复起,尽是设疑两可之辞,待智者自择。此别一种文法。”
愈与李贺书①,劝贺举进士。贺举进士有名,与贺争名者毁之,曰:“贺父名晋肃,贺不举进士为是,劝之举者为非。”听者不察也,和而倡之,同然一辞。皇甫湜(shí)曰②:“若不明白,子与贺且得罪。”愈曰:“然。”
律曰③: “二名不偏讳④。”释之者曰:“谓若言‘征’不称‘在’,言‘在’不称‘征’是也⑤。”律曰:“不讳嫌名⑥。” 释之者曰:“谓若‘禹’与‘雨’、‘丘’与‘蓲’之类是也。”今贺父名晋肃,贺举进士,为犯二名律乎?为犯嫌名律乎?父名晋肃,子不得举进士。若父名仁,子不得为人乎?
【注释】
①李贺(791-817):唐诗人,因避父讳,不能应试。②皇甫湜(约773-830):唐代文学家,曾从韩愈学古文。③律:法律。④不偏讳:名有二字,只讳一字。一说“偏”为“遍”之误。⑤徵、在:孔子之母名徵在。⑥嫌名:与人名音近的字。
夫讳始于何时?作法制以教天下者,非周公、孔子欤?周公作诗不讳,孔子不偏讳二名,《春秋》不讥不讳嫌名。康王钊之孙,实为昭王。曾参之父名皙,曾子不讳“昔”。周之时有骐期,汉之时有杜度,此其子宜如何讳?将讳其嫌,遂讳其姓乎?将不讳其嫌者乎?汉讳武帝名“彻”为“通”,不闻又讳车辙之“辙”为某字也。讳吕后名“雉”为“野鸡”,不闻又讳治天下之“治”为某字也。今上章及诏①,不闻讳“浒”、“势”、“秉”、“机”也②。为宦官宫妾,乃不敢言“谕”及“机”③,以为触犯。士君子立言行事,宜何所法守也?今考之于经,质之于律,稽之以国家之典,贺举进士为可邪?为不可邪?
凡事父母,得如曾参,可以无讥矣。作人得如周公、孔子,亦可以止矣。今世之士,不务行曾参、周公、孔子之行,而讳亲之名则务胜于曾参、周公、孔子,亦见其惑也。夫周公、孔子、曾参,卒不可胜。胜周公、孔子、曾参,乃比于宦官宫妾。则是宦官宫妾之孝于其亲,贤于周公、孔子、曾参者耶?
【注释】
①章:奏章。诏:诏书。②浒、势、秉、机:此四字分别与唐代帝名同音。唐高祖名虎,唐太宗名世民,李渊之父名昞,唐玄宗名隆基。③谕:唐代宗名豫,豫与谕同音。
【译文】
我写信劝李贺去考进士。李贺去考进士已被提名推荐,有人同李贺争名,就诋毁他说:“李贺的父名晋肃,因此李贺还是不去考进士为好。劝他去考的人也不对。”人们听到这种议论,不加分辩就纷纷附和,众口一词。皇甫湜对我说:“如果不辨个分明,您和李贺都会因此获罪啊!”我说:“是呀!”
《律》说:“凡是双名,不专讳一字。”解释者说:“例如孔子的母亲名‘徵在’,孔子说‘徵’的时候不说‘在’,说‘在’的时候不说‘徵’。”《律》又说:“声音相近的字,不避讳。”解释者说:“例如‘禹’和‘雨’、‘丘’和区就是。”如今李贺的父亲名叫‘晋肃’,李贺去考进士,是违犯了二名律呢,还是违犯了嫌名律?父名晋肃,儿子就不应去考进士,倘若父亲名仁,儿子就不能做人吗?
避讳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制订礼法以教化天下的,不是周公和孔子吗?可是周公作诗并不避讳,孔子对母亲的双名并不两字都避讳,《春秋》对人名声音相近不避讳的,也不加讥讽。周康王名钊,他的孙子就是昭王。曾参的父亲名晳,曾参并不避讳“昔”字。周代有个骐期,汉代有个杜度,他们的儿子该怎么避讳呢?是连姓也避讳呢?还是对声音相近的字就不避讳呢?汉武帝名彻,汉代为了避讳,把“彻”字改为“通”字,但是没听说把车辙的“辙”字改掉;吕后名雉,为了避讳,把“雉”改为“野鸡”,但是没听说治天下的“治”字也改掉。现在臣僚上奏章、皇帝下诏书,也没听说要避讳“浒”、“势”、“秉”、“机”这些字,只有宦官和宫女,才不能说“谕”和“机”这些字,以为是犯讳。那么,士大夫说话办事,究竟该依照什么法度呢?如今无论是查证经典、依据法律、参照前代有关避讳的记载,李贺去考进士,究竟是合乎礼法还是违背礼法呢?
大凡服侍父亲,能像曾参那样,可以免受非议了。做人能像周公、孔子那样,也达到顶点了。如今的士人,不努力学曾参、周公、孔子的行事,单在避讳这一点上要超过曾参、周公、孔子,也就太糊涂了。周公、孔子、曾参毕竟是无法超过的;为了超越周公、孔子、曾参,而去向宦官和宫女看齐,那么,岂非宦官和宫女对父母的孝顺,竟超过了周公、孔子、曾参吗?
争臣论① (韩愈)
本篇评论的是真人真事,要求阳城做个忠于职守的谏官,名副其实的“有道之士”。文章别具一格,四问四答,有驳有议,时开时合,说理透彻,措词严正,但目的是与人为善,在批评中含有鼓励。三年后,阳城上书反对奸臣裴延龄,维护贤相陆贽,直声大振。贬官道州时,又坚决反对上司催迫赋税,取消向皇宫进贡矮人。
或问谏议大夫阳城于愈:“可以为有道之士乎哉?学广而闻多,不求闻于人也。行古人之道,居于晋之鄙。晋之鄙人熏其德而善良者几(jī)千人②。大臣闻而荐之,天子以为谏议大夫。人皆以为华,阳子不色喜。居于位五年矣,视其德如在野。彼岂以富贵移易其心哉!”
愈应之曰:“是《易》所谓恒其德贞而夫子凶者也③。恶(wū)得为有道之士乎哉?在《易•蛊(gǔ)》之上九云:‘不事王侯,高尚其事。’《蹇(jiǎn)》之六二则曰:‘王臣蹇蹇,匪躬之故④。’夫亦以所居之时不一,而所蹈之德不同也。若《盅》之上九,居无用之地,而致匪躬之节;以《蹇》之《六二》,在王臣之位,而高不事之心,则冒进之患生,旷官之刺兴。志不可则,而尤 不终无也⑤。今阳子在位不为不久矣,闻天下之得失不为不熟矣,天子待之不为不加矣,而未尝一言及于政。视政之得失,若越人视秦人之肥瘠,忽焉不加喜戚于其心。问其官,则曰:‘谏议也。’问其禄,则曰:‘下大夫之秩也。’问其政,则曰:‘我不知也。’有道之士,固如是乎哉?且吾闻之:‘有官守者,不得其职则去;有言责者,不得其言则去。’今阳子以为得其言乎哉?得其言而不言,与不得其言而不去,无一可者也。阳子将为禄仕乎?古之人有云:‘仕不为贫,而有时乎为贫,谓禄仕者也。’宜乎辞尊而居卑,辞富而居贫,若抱关击柝(tuò)者可也⑥。盖孔子尝为委吏矣,尝为乘(shéng)田矣⑦,亦不敢旷其职,必曰:‘会计当而已矣’,必曰:‘牛羊遂而已矣。’若阳子之秩禄,不为卑且贫,章章明矣,而如此其可乎哉?”
【注释】
①争(一作诤)臣:能谏诤之臣。本文批评的阳城(736-805),在此文写成后三年,因反对奸相裴延龄,贬道州(今湖南道县)刺史。②几:几乎,接近。③夫子凶:《易》原文为:“恒其德贞,妇人吉,夫子凶。”指妇人从夫,其德不可不恒;丈夫因事制宜,其道多多,其德不可恒。④蹇蹇:困难很多。⑤则:效法。尤:过错。⑥抱关:指守关人。击柝:指打更巡夜人。⑦委吏:管粮仓的小吏。乘田:放养牲畜的小吏。
或曰:“否,非若此也。夫阳子恶(wù)讪(shàn)上者①,恶为人臣招(zhāo)其君之过而以为名者。故虽谏且议,使人不得而知焉。《书》曰:‘尔有嘉谟嘉猷(yóu),则入告尔后于内②,尔乃顺之于外,曰:“斯谟斯猷,惟我后之德”。’夫阳子之用心,亦若此者。”
愈应之曰:“若阳子之用心如此,滋所谓惑者矣。入则谏其君,出不使人知者,大臣宰相者之事,非阳子之所宜行也。夫阳子本以布衣隐于蓬蒿之下,主上嘉其行谊,擢在此位。官以谏为名,诚宜有以奉其职,使四方后代知朝廷有直言骨鲠(gěng)之臣,天子之不僭赏从谏如流之美③。庶岩穴之士,闻而慕之,束带结发,愿进于阙下而伸其辞说,致吾君于尧舜,熙鸿号于无穷也④。若《书》所谓,则大臣宰相之事,非阳子之所宜行也。且阳子之心,将使君人者恶闻其过乎?是启之也。”
【注释】
①讪:毁谤。②后:指君主。引文见《尚书•君陈》。③僭赏:滥赏。④熙:明。鸿号:大名。
或曰:“阳子之不求闻而人闻之,不求用而君用之,不得已而起,守其道而不变,何子过之深也?”
愈曰:“自古圣人贤士皆非有求于闻、用也,闵其时之不平,人之不乂(yì)①,得其道,不敢独善其身,而必以兼济天下也。孜孜矻(zī kū)矻②,死而后已。故禹过家门不入,孔席不暇暖,而墨突不得黔③。彼二圣一贤者,岂不知自安佚之为乐哉?诚畏天命而悲人穷也。夫天授人以贤圣才能,岂使自有馀而已?诚欲以补其不足者也。耳目之于身也,耳司闻而目司见。听其是非,视其险易,然后身得安焉。圣贤者,时人之耳目也。时人者,圣贤之身也。且阳子之不贤,则将役于贤以奉其上矣。若果贤,则固畏天命而闵人穷也,恶得以自暇逸乎哉?”
【注释】
①乂:治理,安定。②孜孜矻矻:勤奋不懈。孔:孔子。墨:墨翟。突:烟囱。
或曰:“吾闻君子不欲加诸人,而恶讦(jié)以为直者①。若吾子之论,直则直矣,无乃伤于德而费于辞乎?好尽言以招人过,国武子之所以见杀于齐也②,吾子其亦闻乎?”
愈曰:“君子居其位,则思死其官;未得位,则思修其辞以明其道。我将以明道也,非以为直而加人也。且国武子不能得善人,而好尽言于乱国,是以见杀。《传》曰:‘惟善人能受尽言。’谓其闻而能改之也。子告我曰:‘阳子可以为有道之士也。’今虽不能及已,阳子将不得为善人乎哉?”
【注释】
①讦:攻击别人的短处。②国武子:春秋时齐卿,名国佐,因揭露齐国太后的奸情被害。
【译文】
有人问我:“谏议大夫阳城可算是有道之士吧?他学问博大,见识多,却不求出名。效法古人,隐居在晋的边地,当地百姓受他感化而品行善良的将近千人。大臣听说就向朝廷推荐,天子任他为谏议大夫。大家都觉得很荣耀,阳子脸上却没有一点喜色。任职五年了,还是和隐居时一样。他岂会因富贵而改变心志啊。”
我回答说:“《周易》说:长久保持一种德操,不知变通,对男子来说是危险的。阳子正是这样啊,这怎么会是有道之士呢?《易蛊》之‘上九’爻辞说:‘不侍奉王侯,力求自身的高尚。’《蹇》之‘六二’爻辞则说:‘臣子在危难之中扶助国君,就要奋不顾身’。可见所处的时间和境遇不同,所奉行的道德也就两样。果如《蛊》卦上九所说,处在没有职务的境地,却履行奋不顾身的节操;或者如《蹇》卦“六二”所说,处在王臣之位,却把不侍奉王侯作为高尚;那么,前者就会被人看作贪求仕禄,后者就会被人讥为放弃职守,两者都不可效法,而过失终究难免。如今阳子居官,不能说不久了;对朝政的得失,不能说不熟悉了;天子待他,不能说不重用了。可是阳子从没有一句话涉及朝政,仿佛他对朝政的得失,好像越人旁观秦人的肥瘦一样,漫不经心,无动于衷。问他的官职,是谏议大夫;问他的俸禄,相当于下大夫;问他朝政的情况,却说我不知道。有道之士,难道是这样的吗?我还听说:‘有官守的,不能尽到职责,就该辞去;负责进谏的,不能尽到规劝之责,也该离去。’如今阳子自以为提出意见了吗?能够提意见而不提,不提意见又不辞去,这两样都不对啊。阳子难道是为俸禄而仕吗?古人说过,做官本来不是因为贫穷,但也有因贫穷而做官的。这是指那为俸禄而做官的人。如果是这样,就该辞去高位而就贱职,辞去厚禄而就薄俸,就像守门巡夜这类的差使。孔子曾管过仓库,管过牛羊,官职虽卑,从来不敢旷职,必定要做到帐目清楚,牛羊肥壮。阳子的爵禄,不算卑下,这是明明白白的;但是像阳子这样行事,难道合适吗?”
有人说:“不对,不是这样的。阳子的为人,厌恶讥讽君上,厌恶揭露君上的过错以换取名声。所以他虽曾进谏和议政,却不愿使人知道。《尚书》说:‘你有好计谋,进去告君主;你在外宣扬:主意皆君主。’阳子的用心正是这样啊。”
我回答说:“阳子的用心果真如此,那就更加糊涂了。入朝就规劝君主,出来不让别人知道,这是大臣、宰相的事,和阳子的身份不合呀。阳子本来是隐居草莽的平民,君主赞赏他的品行,提拔他为谏官。官以谏为名,那么就应当尽到自己的职责,使四方之人和后代子孙,都知道朝廷有正直敢言的贤臣,天子有不滥赏和从谏如流的美德,使得山林的隐士都很羡慕,整好衣带,束好发髻,愿向朝廷陈述意见,从而使我君主德比尧舜,名扬千古。至于《尚书》所说,那是大臣、宰相的事,不该阳子去做啊。况且,阳子这种想法,会不会使君主厌恶别人指出他的过失呢?这是在诱导君主文过饰非啊!”
有人说:“阳子不想出名,偏偏出了名;不想做官,君主却硬要他做官。他做官是出于不得已,还保持自己的德行不变,您为什么这样苛责他呢?”
我说:“自古以来的圣人贤士,都不是追求名望而被任用的。他们忧虑世道不平,民生失治,自己有了道德学问,不敢独善其身,定要用来拯救天下。所以才勤奋不懈,死而后已。所以,大禹治水,三过家门而不入。孔子连席子都没坐暖,墨子连烟囱都没烧黑,两人就都出门奔波。这两圣一贤,难道不知安逸的快乐吗?实在是敬畏天命而悲悯人民的痛苦啊。上天授予某些人以圣贤的才能,难道只是使他们个人品德优良就算了?实在是希望借此来弥补世人的不足啊。耳目对于人的身体来说,耳朵管听而眼睛管看;耳能明辨是非,眼能识别安危,这样身体也就平安了。圣贤,相当于世人的耳目;世人,相当于圣贤的身体。再说,阳子如果不是贤人,那就该听从贤人而服事君主;如果阳子确有贤德,就该敬畏天命而悲悯人民的疾苦,怎么可以只图自己的安闲呢?”
有人说:“我听说,君子不想凌驾在别人头上,更厌恶把揭发别人的短处当作耿直。像您这番议论,直率倒是直率,只怕有损于自己的德行,而且浪费了口舌吧!喜欢直言而揭人短处,正是国武子在齐国被杀的原因,您大概也听说过吧?”
我说:“君子做了官,就要准备以身殉职;没有做官,就应该考虑著书立说以明道。我就是为了明道,不是自以为梗直而指责他人。何况,国武子没有遇到好人,在乱国而好直言,所以才被杀。《国语》说:‘只有善人才受得起直截了当的批评。’也就是说善人是注意改正错误的啊。你告诉我说:‘阳子算得上有道之士’,虽然他现在还未做到,难道他以后就不能做到吗?”
后十九日复上宰相书 (韩愈)
韩愈已考取进士四年,二十七岁仍未授官,因此在一个多月内,三次上书宰相。本文是第二封信,运用比喻和设问,写得情辞恳切,但不免摇尾乞怜之态。《古文观止》所以选录韩愈这几封信,就因为清代的士大夫也必须学会这种摇尾乞怜的本领,才能在官场立足。
二月十六日,前乡贡进士韩愈,谨再拜言相公阁下①:
向上书及所著文后,待命凡十有九日,不得命。恐惧不敢逃遁,不知所为。乃复敢自纳于不测之诛②,以求毕其说,而请命于左右。
愈闻之,蹈水火者之求免于人也,不惟其父兄子弟之慈爱,然后呼而望之也。将有介于其侧者③,虽其所憎怨,苟不至乎欲其死者,则将大其声疾呼而望其仁之也。彼介于其侧者,闻其声而见其事,不惟其父兄子弟之慈爱然后往而全之也。虽有所憎怨,苟不至乎欲其死者,则将狂奔尽气,濡(rú)手足④,焦毛发,救之而不辞也。若是者何哉?其势诚急,而其情诚可悲也。
【注释】
①乡贡进士;唐制,凡经州县考试及格,由州贡到尚书省参加进士考试的,称乡贡进士。相公:对宰相的尊称。②不测之诛;预料之外的惩罚。③介于其侧:站在他身旁的人。④濡;沾湿。
愈之强学力行有年矣。愚不惟道之险夷,行且不息,以蹈于穷恶之水火,其既危且亟(jí)矣,大其声而疾呼矣,阁下其亦闻而见之矣。其将往而全之欤,抑将安而不救欤?有来言于阁下者曰:“有观溺于水而爇(ruò)于火者①,有可救之道,而终莫之救也。” 阁下且以为仁人乎哉?不然,若愈者,亦君子之所宜动心者也。
或谓愈,子言则然矣,宰相则知子矣,如时不可何?愈窃谓之不知言者。诚其材能不足当吾贤相之举耳;若所谓时者,故在上位者之为耳,非天之所为也。前五六年时,宰相荐闻,尚有自布衣蒙抽擢(zhuó)者,与今岂异时哉?且今节度、观察使及防御、营田诸小使等②,尚得自举判官③,无间于已仕未仕者,况在宰相,吾君所尊敬者,而曰不可乎?古之进人者,或取于盗,或举于管库,今布衣虽贱,犹足以方于此。情隘辞蹙(cù),不知所裁,亦惟少垂怜焉。愈再拜。
【注释】
①热:燃烧。②节度使:掌地方军政大权。观察使:考察州县官吏政绩,兼理民政。防御使:掌军事要地防务。营田使:掌军队屯垦。③判官:佐理人员。
【译文】
二月二十六日,前乡贡进士韩愈,恭谨地向宰相阁下进言。
前次上书并附上我的文章,已等候十九天,还未得到指示,惶惶不安,不敢擅自离开,又不知道怎么办。于是,我只好再次上书,宁可遭受意外的责备,也要把心里的话说完,请求阁下赐予回音。
我听说,陷入水火的人求救于人,并非那人和自己有父子兄弟那种慈爱之情才去呼救。只要那人靠近他,哪怕平时还讨厌他怨恨他,如果还不至于愿他死掉,就会大声呼救,盼望他给予同情的援助。而那个靠近他的人,听到这个声音,看到这情景,也并非出于父子兄弟的慈爱之情,才去救他。即使平时有点仇怨,只要还不到愿他死去的地步,也将拼命奔跑,使尽力气,即使自己沾湿手脚,烧焦毛发,也会毫不犹豫去救。这是为什么呢?因为他的处境确实危急,很可怜悯啊。
我努力学习、身体力行,已有好多年了。我不顾道路的险阻,前进不止,以致穷困到水深火热的地步,确实又危险又急迫了,只好大声呼救,阁下恐怕也已经听见了。那么,阁下将全力援救呢?还是坐视不救呢?如果有人对阁下说:有那么一种人,看到别人水淹火烧,可救而不去救,阁下会认为他是仁人君子吗?如果认为不是,那么,像我这种情况,也该君子动心的了。
有人说:“你的话固然不错,宰相也了解,但时机不到。有何办法?”我认为这话讲得不对。如果我的才能,真是不配贤明宰相的荐举,那就不必说了;至于所谓时机,其实只决定于在上位者的作为,并不是上天安排。早个五六年,宰相荐举人才,还有从布衣中选拔的,难道现在的“时机”就不同吗?况且,现在节度使、观察使以至防御、营田这些“小使”,尚且可以自荐判官,不管他已仕未仕,何况宰相是皇帝所尊重的大臣呢?古代进举贤才,有的做过盗贼,有的管过仓库,我虽只是个平民,比起这些人来,总还不差吧?我情况窘迫,言辞急切,真不知该怎么斟酌。只望阁下稍加怜惜啊。韩愈再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