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信与前信大不相同,前信从自己的困境着笔,不论措辞如何委婉,总不免“摇尾乞怜”之讥;而此信却从大处着眼,以周公的“吐哺握发”来反衬宰相的漠视人才;并说明自己的多次上书,乃是一片忧国忧民之心所驱使。文章多用排比,诚如清人何焯所说:“一路顿跌而下,如怒涛出峡。”
不过,此文的重大价值,乃在最后一段。韩愈的本意,只是说明自己为什么老是纠缠宰相,岂料后人却可由此体会到中国古代的重大变迁。孔子那时,乃古人所谓的“封建”时代。诸侯林立,割据称雄,因此孔子可周游列国,苏秦可佩六国相印,颜斤蜀 可说“士贵,王不贵”。于是出现了“百家争鸣”的盛况。秦以后变为“郡县制”,其实是皇帝绝对的专制,于是韩愈只好歌颂“天王圣明,臣罪当诛”,而在此信中则只好再三再四哀求宰相的“垂察”。那知近代却有人硬把斯大林的公式来套中国历史,于是秦以后都成了“封建社会”。其实这两千多年,既与先秦的“封建”迥异,与欧洲中古时期的“封建”相距更远。“封建”的本意是地方分权,而从秦汉到明清,中国政体主要是高度的中央集权,名实太不相符了。这就造成思想上和学术上的混乱。究竟两千年来中国社会是个什么性质?“封建社会”这顶帽子显然不合,但该用什么说法才比较准确?学者尚无定论。先秦的封建与欧洲中古的封建之异同,钱穆先生曾详加比较,见其《国史新论》;而先秦的封建与秦以后“封建”之不同,韩愈此文即是一个极好的例证。
三月十六日,前乡贡进士韩愈,谨再拜言相公阁下:
愈闻周公之为辅相,其急于见贤也,方一食三吐其哺,方一沐三握其发①。当是时,天下之贤才皆已举用,奸邪谗(chán)佞(nìng)欺负之徒皆已除去,四海皆已无虞,九夷、八蛮之在荒服之外者皆已宾贡②,天灾时变、昆虫草木之妖③,皆已销息,天下之所谓礼、乐、刑、政教化之具皆已修理,风俗皆已敦厚,动植之物、风雨霜露之所霑被者,皆已得宜,休征嘉瑞④、麟凤龟龙⑤之属,皆已备至。而周公以圣人之才,凭叔父之亲,其所辅理承化之功又尽章章如是⑥。其所求进见之士,岂复有贤于周公者哉?不惟不贤于周公而已,岂复有贤于时百执事者哉?岂复有所计议、能补于周公之化者哉?然而周公求之如此其急,惟恐耳目有所不闻见,思虑有所未及,以负成王托周公之意,不得于天下之心。如周公之心,设使其时辅理承化之功未尽章章如是,而非圣人之才,而无叔父之亲,则将不暇食与沐矣,岂特吐哺握发为勤而止哉?维其如是,故于今颂成王之德,而称周公之功不衰。
【注释】
①周公之为辅相:据《史记》,周公为相,一沐三握发,一饭三吐哺,起以待士,犹恐失天下之贤人。哺:口中嚼食。②荒服:离王都最远的边地。宾贡:诸侯入贡朝见天子,亦指归顺,臣服。③时变:四时季节的变异。④休征:好的迹象。⑤麟凤龟龙:古人称之为四灵,它们的出现被人为是国家大治、天下太平的征兆。⑥章章:昭著。
今阁下为辅相亦近耳。天下之贤才岂尽举用?奸邪谗佞欺负之徒岂尽除去?四海岂尽无虞?九夷、八蛮之在荒服之外者岂尽宾贡?天灾时变、昆虫草木之妖岂尽销息?天下之所谓礼、乐、刑、政教化之具岂尽修理?风俗岂尽敦厚?动植之物、风雨霜露之所霑被者岂尽得宜?休征嘉瑞、麟凤龟龙之属岂尽备至?其所求进见之士,虽不足以希望盛德,至比于百执事,岂尽出其下哉?其所称说,岂尽无所补哉?今虽不能如周公吐哺握发,亦宜引而进之,察其所以而去就之,不宜默默而已也。
愈之待命,四十馀日矣。书再上,而志不得通。足三及门,而阍(hūn)人辞焉①。惟其昏愚,不知逃遁,故复有周公之说焉。阁下其亦察之。古之士三月不仕则相吊,故出疆必载质②。然所以重于自进者,以其于周不可则去之鲁,于鲁不可则去之齐,于齐不可则去之宋,之郑,之秦,之楚也。今天下一君,四海一国,舍乎此则夷狄矣,去父母之邦矣。故士之行道者,不得于朝,则山林而已矣。山林者,士之所独善自养,而不忧天下者之所能安也。如有忧天下之心,则不能矣。故愈每自进而不知愧焉,书亟上,足数及门,而不知止焉。宁独如此而已,惴惴(zhuì)焉惟不得出大贤之门下是惧。亦惟少垂察焉。渎冒威尊,惶恐无已。愈再拜。
【注释】
①阍人:守门人。②质:同“贽”,初见时所送的礼品。
【译文】
三月十六日,前乡贡进士韩愈,谨再拜,向宰相阁下进言。
我听说,从前周公当宰相,急于求得贤才,吃一顿饭,三次吐掉口中的食物,接见来客;洗一次头发,三次握住已经解开的发髻,接见来客。那时候,天下的贤才都已选拔了,阴险狡诈、吹牛拍马、反复无常的小人都已清除了。四海都已平安无事了。那些隔得很远很远的九夷八蛮也都来进贡了。天灾、变异、妖怪,都已息灭了。天下凡是可称为礼乐刑政教化的设施,都已齐备了,风俗也都变得朴实了。天下万物,凡是受到风雨霜露滋润的,都已各得其所了。吉征祥瑞如麒麟,凤凰、灵龟、飞龙之类,都已出现了。而周公以圣人之才,是天子的叔父,他辅佐成王,治理天下,继承先王德化的功绩,又是这样的尽善尽美。那些求见周公的士人,难道还有比周公更加贤的吗?不但比不上周公,就是同当时的公卿百官相比,难道还有更贤能的吗?难道还有什么计谋,可以对周公德政有所补益的吗?然而周公寻求贤才如此急迫,惟恐自己耳目还有听不见看不到的地方,考虑不够周到,辜负成王的托付,失去天下的民心。推想周公的心情,假如他的政绩还不是那样尽善尽美,又非圣人之才,又无皇叔之亲,那么,他连吃饭和洗头都顾不上,岂仅是一饭三吐哺、一沐三握发啊!正因为如此,至今人们还依旧称颂成王的德行,夸奖周公的功绩。
如今阁下高居相位,辅佐天子,这点颇与周公相近。那么,天下的贤才难道都提拔了?阴险狡诈、吹牛拍马、反复无常的小人都已清除了?四海都已平安无事了?那些隔得很远很远的九夷八蛮也都来进贡了?天灾、变异、妖怪,都已销息了?天下所谓礼乐刑政教化的设施难道都已齐备了?风俗难道都朴实了?风霜雨露所滋润的成物难道都各得其所了?吉征祥瑞如麒麟、凤凰、灵龟、飞龙之类,难道都出现了?前来求见的人,虽不能与阁下的盛德相比,但比起朝廷的办事人员,难道都比不上?他们有所陈说,难道全无补益?虽然不能像周公那样吐哺握发,也当接见和推荐,认真加以考察然后决定是否任用,而不应该冷冷淡淡,置之不理吧。
我等候回音已经四十多天了。连上两书,而我的意思仍不能上达。三次求见,都被门房挡住。我生性愚钝,还不想离开,所以又发表关于周公的议论,希望阁下明察。古代的士人,三月不得官职,就互相慰问。所以,他们离开本国一定要带上见面礼。但是,他们所以重视自我推荐,是因为,如果周朝不用他,便去鲁国;鲁国不用,还可去齐;齐国不用,还可去宋、去郑、去秦、去楚啊。现在天下一君,四海一国,离开这里便只有去夷狄,离开父母之邦了。所以士人有志于行道者,不见用于朝廷,就只能隐于山林。山林是士人独善其身的地方,只有那不心忧天下的士人才能安心的。如有忧天下之心,那就不能安心归隐了。所以我屡次自荐而不知羞愧,接连上书,接连登门,而不知止。岂但如此,我还惶惶不安,惟恐不能出自大贤的门下。希望你稍稍给以明察。冒犯尊严,惶恐不已!愈再拜。
与于襄阳书 (韩愈)
于襄阳曾任工部尚书、山南东道节度使,位高权重,韩愈两次上书,望予提拔。他先讲一番大道理,说是“后进”固然需要“先达”引导,“先达”也需“后进”为之宣传,这样就自占身份,不是乞求而是互利了。
七月三日,将仕郎守国子四门博士韩愈①谨奉书尚书阁下:
士之能享大名、显当世者,莫不有先达之士、负天下之望者为之前焉;士之能垂休光、照后世者②,亦莫不有后进之士、负天下之望者为之后焉。莫为之前,虽美而不彰;莫为之后,虽盛而不传。是二人者,未始不相须也。
然而千百载乃一相遇焉!岂上之人无可援,下之人无可推欤(yú)?何其相须之殷而相遇之疏也③?其故在下之人负其能,不肯谄其上;上之人负其位,不肯顾其下。故高材多戚戚之穷④,盛位无赫赫之光⑤。是二人者之所为,皆过也。未尝干之⑥,不可谓上无其人:未尝求之,不可谓下无其人。愈之诵此言久矣,未尝敢以闻于人。
【注释】
①将仕郎:从九品文官。守:代理。国子:国子监,最高学府。四门:国子监内分国子、四门等七馆。博士:官名,管教学生。 ②休光:盛美的光辉。③殷:恳切。④戚戚:忧惧。⑤赫赫:显赫盛大的样子。⑥干:求职。
侧闻阁下抱不世之才,特立而独行,道方而事实①,卷舒不随乎时,文武唯其所用。岂愈所谓其人哉!抑未闻后进之士,有遇知于左右,获礼于门下者,岂求之而未得邪?将志存乎立功,而事专乎报主,虽遇其人,未暇礼邪?何其宜闻而久不闻也!愈虽不材,其自处(chǔ)不敢后于恒人,阁下将求之而未得欤?古人有言:“请自隗(wěi)始②。”愈今者惟朝夕刍米仆赁之资是急③,不过费阁下一朝之享而足也。如曰吾志存乎立功,而事专乎报主,虽遇其人,未暇礼焉。则非愈之所敢知也。世之龊龊(chuò)者④,既不足以语之;磊落奇伟之人,又不能听焉,则信乎命之穷也。
谨献旧所为文一十八首,如赐览观,亦足知其志之所存。愈恐惧再拜。
【注释】
①道方而事实:立身方正而做事讲求实际。②隗:指郭隗,战国时人,燕昭王求贤,他说:“请自隗始”,以鼓励贤者来归。③刍:喂牲口的草。④龊龊:拘谨。
【译文】
七月三日,将仕郎、国子监四门博士韩愈,谨上书尚书阁下:
士人能够享大名,显达于当世,没有不靠负有重望的前辈引荐的。士人能够光照后世,也没有不靠负有重望的后辈继承他的事业的。没人引荐,才华虽美而不能显扬;没人继承,功业虽盛而不能流传。这两种人未尝不互相期待,然而千百年才能相遇一次。难道是上面没有可攀附的人,下面没有可推举的人吗?怎么相互期待是那么迫切而相遇却那么稀少呢?原因是:在下的自恃才高而不肯向上面求荐,在上的自恃位尊而不肯对下关照。于是高才往往有戚戚之忧,达官往往无赫赫之名。这都是他们自己的过错啊。未尝请求推荐,不能说上面没有可依靠的人;未尝搜罗才士,不能说下面没有可选拔的人。这话我琢磨很久了,只是不敢冒昧向人谈起。
听说阁下怀抱非凡的才干,独立超群,为人正直,办事踏实,进退有度而不随波逐流,对文武官员都能量才使用。这岂非我所期待的那种人吗?不过,还未听说有后辈蒙阁下赏识而出于门下的。是求而未得呢?还是阁下志在立功,一心报主,虽遇其人而顾不上礼遇呢?为什么早就该听到的事却久久未能听到呢?
我虽才能低下,但对自己的要求却不敢落后于一般人。阁下如果寻求人才而尚未得到,那么,古人曾经说过:“请从我郭隗开始吧!”如今我正为着每天的柴、米、仆人、房租的费用着急,而这些只不过耗费阁下一顿早餐的费用便够了。如果说,“我志在立功,一心报主,虽遇贤才而顾不上礼遇”,那我就不好如何说了。那些器量狭小之辈,既不值得去谈;而光明磊落的奇伟之士,又不肯听我谈,那就只能怪自己的命运不佳了。谨献上旧作十八篇,如蒙过目,也可看出我的志向所在。
韩愈诚惶诚恐,再拜。
与陈给事书①(韩愈)
陈给事位高望重,韩愈虽有文名而官职卑微,既想求他扶持,又怕他有误会,于是追述过去的交往,由见说到不见,又由不见说到要见,委婉曲折,无非是希望对方谅解。足见在官场而无后台,处处要看人的脸色行事,真是可怜虫。
愈再拜:愈之获见于阁下有年矣,始者亦尝辱一言之誉②。贫贱也,衣食于奔走,不得朝夕继见。其后阁下位益尊,伺候于门墙者日益进。夫位益尊,则贱者日隔;伺候于门墙者日益进,则爱博而情不专。愈也道不加修,而文日益有名。夫道不加修,则贤者不与;文日益有名,则同进者忌③。始之以日隔之疏,加之以不专之望:以不与者之心,而听忌者之说,由是阁下之庭,无愈之迹矣。
【注释】
①给事:给事中的简称,唐代为门下省的要职,掌驳正政令之违失。 ②辱一言之誉:曾得到你称赞我的话。辱是谦词。③韩愈提倡古文,遭时人忌。
去年春,亦尝一进谒(yè)于左右矣。温乎其容,若加其新也:属(zhǔ)乎其言①,若悯其穷也。退而喜也,以告于人。其后如东京取妻子②,又不得朝夕继见。及其还也,亦尝一进谒于左右矣。邈(miǎo)乎其容,若不察其愚也;悄乎其言,若不接其情也。退而惧也,不敢复进。今则释然悟,翻然悔曰:其邈也,乃所以怒其来之不继也;其悄也,乃所以示其意也。不敏之诛③,无所逃避。不敢遂进,辄(zhé)自疏其所以④,并献近所为《复志赋》以下十首为一卷,卷有标轴;《送孟郊序》一首,生纸写⑤,不加装饰。皆有揩字注字处⑥,急于自解而谢,不能俟(sì)更写,阁下取其意而略其礼可也。愈恐惧再拜。
【注释】
①属:连续。②如:去。唐代以洛阳为东京。③不敏:不才。诛:责备。④疏:陈述,说明。⑤生纸;唐代写字用的纸有生纸、熟纸两种,生纸是未加工精制的。⑥揩:涂抹。
【译文】
韩愈再拜:我幸而能够拜见阁下,已有多年了,起初也蒙夸奖。由于贫贱,要为衣食奔走,不能朝夕拜见。后来阁下日益尊贵,伺候在门墙的也日渐增多。地位更加尊贵,贫贱的人就相隔越远了;伺候在门墙的人越多,喜欢的人也就多了,对旧友的情意也就不专了。我在道德修养方面也没有加强,而文章却日渐有名了。道德修养既未加强,贤人就不同我交往:文章有点名气,同辈的人就不免忌妒。起先只是不常拜见,继而又有不专之情和不愿交往之心,再听了忌妒者的话,于是在阁下的庭前,便没有我的行迹了。
去年春天,也曾拜谒过一次。阁下面色温和,好像接待初次见面的朋友,言语殷勤,好像同情我的困境。我私下高兴,还曾告诉朋友。后来去东京取妻儿,因而不能经常拜见。从东京回来,又曾拜谒一次。阁下表情淡漠,好像不能体察我的愚衷;言语冷清,好像不能理会我的情意。我私下恐惧,不敢再进了。如今才恍然醒悟,翻然后悔。阁下表情淡漠,是因我不常来拜见而生气,言语冷清,正是向我有所暗示。我这么愚钝,真该受到责备啊。不敢冒然拜谒,先把情况说明,并献上近作《复志赋》等十篇为一卷,卷上都有标记,《送孟郊序》一篇,用生纸写成,未加装饰,还有涂改的地方。因为急于解释和谢罪,来不及誊写。希望阁下体察我的情意,原谅我礼节上的不周。愈恐惧再拜。
应科目时与人书 (韩愈)
这也是一封求人提拔的信,不过比喻相当得体。韩愈把自己比为困在浅水污泥中的“怪物”,能够“变化风雨,上下于天”,只是目前陷入困境,希望有人帮他一把。文章写得委婉曲折。
月、日,愈再拜:
天池之滨,大江之濆(fén),曰有怪物焉,盖非常鳞凡介之品汇匹俦(chóu)也。其得水,变化风雨,上下于天不难也。其不及水,盖寻常尺寸之间耳,无高山大陵旷途绝险为之关隔也,然其穷涸(hé),不能自致乎水,为犭宾 獭(bīn tǎ)之笑者 ,盖十八九矣。如有力者,哀其穷而运转之,盖一举手一投足之劳也。然是物也,负其异于众也,且曰:“烂死于沙泥,吾宁乐之;若俯首贴耳,摇尾而乞怜者,非我之志也。”是以有力者遇之,熟视之若无睹也。其死其生,固不可知也。
【注释】
①天池:海。《庄子•逍遥游):“南冥者,天池也。” 濆:沿河高地。②常鳞:普通的鱼。凡介:平常的带甲壳的水族。匹俦:对等、同类。③犭宾 獭:小水獭。
今又有有力者当其前矣,聊试仰首一鸣号(hāo)焉,庸讵(jù)知有力者不哀其穷而忘一举手、一投足之劳,而转之清波乎?其哀之,命也;其不哀之,命也;知其在命,而且鸣号之者,亦命也。
愈今者,实有类于是,是以忘其疏愚之罪,而有是说焉。阁下其亦怜察之。
【注释】
①庸讵:岂,何。
【译文】
某月某日,韩愈再拜。
在天池岸旁,大江水边,据说有一种怪物,不是平常的鳞甲之类所能相比的。它如果得到水,就可变化风雨,上天也不难。要是缺了水,那就只能在平常的范围活动了。虽然没有什么高山远路险道阻拦它,但是它困在干涸的泥沙中,自己又找不到水,那么,十之八九便只能忍受小小的水獭的嘲笑。如果遇到有力量的人,可怜它的穷困,将它转移到水中,只不过是一举手、一抬脚的功夫而已。不过,这个怪物却很自负,而且说:“宁可烂死在泥沙中,我也心甘情愿。要我像狗儿低头贴耳,摇尾乞怜,那可不是我的志向。”因此,有力量的人虽遇着它,但因为看惯了,也就好像没看见。是死是活,当然漠不关心了。
现在,又有一位有力量的人出现在它面前,姑且抬头叫一场,也许这人会可怜它的困境,不吝惜那一举手一抬脚的劳累,把它转运到清波中去吧。如果可怜它,这是命运的安排。如果不可怜它,也是命运的安排。知道是在天命,却还要叫一声,也是命运的安排。我现在的情况,就很像它。所以不顾以前疏忽的过错,发了这番议论,希望阁下能够加以体谅和考察。
送孟东野序① (韩愈)
孟郊是位苦吟诗人,四十六岁才中进士,四年后才任溧阳县尉,内心的苦闷可以想见。韩愈在序中同情他的遭遇,鼓励他在文学上继续奋进,因而讲出了“不平则鸣”的大道理,对后世颇有影响。上下古今,旁征博引,写得很有感情,很有气势。不过也有人批评他所举事例不尽恰当,甚至与“不平则鸣”的论点相忤。他对魏晋文学的评论也失之偏颇,把阮籍、嵇康、陶潜、鲍照等大文学家一概抹杀了。
大凡物不得其平则鸣:草木之无声,风挠之鸣:水之无声,风荡之鸣。其跃也,或激之;其趋也,或梗之;其沸也,或炙之。金石之无声,或击之鸣。人之于言也亦然:有不得已者而后言,其歌也有思,其哭也有怀。凡出乎口而为声者,其皆有弗平者乎!
乐(yuè)也者,郁于中而泄于外者也,择其善鸣者而假之鸣。金、石、丝、竹、匏(páo)、土、革、木八者②,物之善鸣者也。维天之于时也亦然③,择其善鸣者而假之鸣④。是故以鸟鸣春,以雷鸣夏,以虫鸣秋,以风鸣冬。四时之相推敚(duó)⑤,其必有不得其平者乎!
【注释】
①孟东野:名郊,湖州武康(今属浙江)人,近五十岁始举进士,工诗,与贾岛齐名,世称“郊寒岛瘦”。 ②金、石、丝、竹、匏、土、革、木: 能制乐器的八种物质,古称“八音”。匏:葫芦科植物,笙原为匏制。③维:语助词,用于句首或句中。④假:凭借。 ⑤敚(同“夺”):推移。
其于人也亦然。人声之精者为言,文辞之于言,又其精也,尤择其善鸣者而假之鸣。其在唐虞,咎陶(gāo yáo)、禹其善鸣者也①,而假以鸣。夔(kuī)弗能以文辞鸣②,又自假于《韶》以鸣。夏之时,五子以其歌鸣③。伊尹鸣殷④,周公鸣周⑤。凡载于《诗》、《书》六艺,皆鸣之善者也。周之衰,孔子之徒鸣之,其声大而远。传曰:“天将以夫子为木铎(duó)⑥。”其弗信矣乎?其末也,庄周以其荒唐之辞鸣。楚,大国也,其亡也,以屈原鸣。臧孙辰、孟轲、荀卿⑦,以道鸣者也。杨朱、墨翟(dí)、管夷吾、晏婴、老聃、申不害、韩非、慎到、田骈(pián)、邹衍、尸佼(jiǎo)、孙武、张仪、苏秦之属,皆以其术鸣⑧。秦之兴,李斯鸣之。汉之时,司马迁、相如、扬雄,最其善鸣者也。其下魏晋氏,鸣者不及于古,然亦未尝绝也。就其善者,其声清以浮,其节数(shuò)以急⑨,其辞淫以哀,其志弛以肆⑩。其为言也,乱杂而无章。将天丑其德莫之顾邪?何为乎不鸣其善鸣者也?
【注释】
①咎陶:即皋陶,唐虞时法官。《尚书》有《皋陶谟》。②夔:唐虞时乐官。③五子:指夏朝帝启的五个儿子。一说指启的第五子。《尚书》有《五子之歌》,系后人伪托。④伊尹:汤相。《尚书》有《伊训》等篇,大多伪托。⑤周公:《尚书》中有其著作多篇。⑥木铎:装木舌的金属铃。古代发布政令时常摇铃召集百姓。⑦臧孙辰:即臧文仲,春秋时鲁大夫。其言论略见于《国语》、《左传》。⑧杨朱等:皆先秦诸子。⑨管夷吾:管仲。申不害、慎到、田骈、邹衍、尸佼的著作均佚。节:指节拍。数以急:节奏短促。⑩淫以哀:淫邪而哀伤。弛以肆:松懈而放肆。
唐之有天下,陈子昂、苏源明、元结、李白、杜甫、李观①,皆以其所能鸣。其存而在下者,孟郊东野始以其诗鸣。其高出魏晋,不懈而及于古,其他浸淫乎汉氏矣②。从吾游者,李翱、张籍其尤也③。三子者之鸣信善矣:抑不知天将和其声而使鸣国家之盛邪?抑将穷饿其身,思愁其心肠,而使自鸣其不幸耶?三子者之命,则悬乎天矣。其在上也奚以喜?其在下也奚以悲?东野之役于江南也,有若不释然者,故吾道其命于天者以解之。
【注释】
①苏源明:略早于韩愈,著作多佚。李观:李华之侄,与韩愈同时,卒年仅二十九。有集。②浸淫:渐渐侵入。③李翱(772-836):唐散文字家,有《李文公集》。张籍(约767-约830);唐诗人,其乐府诗颇能反映人民疾苦,有《张司业集》。
【译文】
一般说来,各种事物都是不平则鸣。草木本来无声,风摇它则鸣;水本无声,风荡它则鸣。水浪腾跃,因为有东西激动它;水流湍急,因为有东西堵它;水花沸滚,因为有东西烧它。金石本来无声,敲击它则鸣。人的言语也一样,往往到了不得已的时候才发言。人们唱歌是为了寄托情思,人们哭泣是因为有所怀恋,凡是出自口中而发为声音的,大概都有其不能平静的原因吧!
音乐,是人们闷在心里而发出来的心声,选择那善于鸣的东西,借它而鸣。金、石、丝、竹、匏、土、皮革、木这八类乐器,就是各种物件中鸣得最好的。自然界的季节变化也是如此,选择那善于鸣的东西,借它而鸣,春天则百鸟啾啾,夏天则雷声轰轰,秋天则虫声唧唧,冬天则风声呼呼,一年四季互相推移变化,也一定有其不能平静的原因吧!
对于人来说也是一样。人声的精华是语言,文辞又是语言的精华,更要选择那善鸣者而借他来鸣。在尧舜那时,皋陶和禹是善鸣的,就借他俩来鸣。夔不善文辞,就用《韶》乐来鸣。夏朝太康的五个弟弟用他们的歌声来鸣,伊尹鸣于殷商,周公鸣于周朝。凡是《诗》、《书》六经上记载的,都是鸣得最好的。周朝衰落,孔子及其弟子鸣起来了,鸣声宏大而传播久远。《论语》说:“上天将使孔子成为宣扬教化的木铎。”难道不是真的吗?周朝末年,庄周用他那荒诞不经的文辞来鸣。楚是个大国,当它灭亡时,借屈原而悲鸣。臧孙辰、孟轲、荀卿都以宣扬王道而鸣。杨朱、墨翟、管仲、晏婴、老聃、申不害、韩非、慎到、田骈、邹衍、尸佼、孙武、张仪、苏秦这些人,都以自己的学术鸣。秦朝兴起,李斯鸣。在汉朝,司马迁、司马相如、扬雄是最善鸣的。下至魏晋,鸣者虽不及古代,但也没有中断。就其中的优秀者来说,他们的声音清轻而虚浮,节拍细密而急促,词藻艳丽而伤感,志趣颓废而放纵,他们的文章,杂乱而没有法度。莫不是上天也厌恶那个时代的丑恶而不予照顾吧?为什么不让那些真正善鸣的人来鸣呢?
唐朝兴建以来,陈子昂、苏源明、元结、李白、杜甫、李观,都凭自己的特长而鸣。现在活着而居下位的人们中间,孟郊又开始以他的诗鸣。他的诗超过魏晋,有些精心之作已达到上古的水平,其他也接近汉代的诗歌。同我交游的人们中间,李翱、张籍大概最引人注目。他们三位确实可说是善鸣的了。但不知上天将使其鸣声和谐以歌唱国家的兴盛呢?还是将穷饿其身体,愁苦其心肠,而使他们自鸣其不幸呢?他们三位的命运就悬在上天手里了。不过,身居上位又有什么可喜,身在下僚又有什么可悲?孟郊这次去江南,似乎有点想不开的样子,所以我讲这番天命的话来解开他心中的疙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