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愈与十二郎名为叔侄,情同兄弟,两代单传,孤苦相依,因此祭文历叙家常,而生离死别之痛,写得十分凄怆,令人一掬同情之泪。真所谓“情之至者,自然流露为至文”。
年月日,季父愈,闻汝丧之七日,乃能衔哀致诚,使建中远具时羞之奠②,告汝十二郎之灵:
呜呼!吾少孤,及长,不省(xǐng)所怙(hù)③,惟兄嫂是依。中年,兄殁(mò)南方④。吾与汝俱幼,从嫂归葬河阳,既又与汝就食江南,零丁孤苦,未尝一日相离也。
吾上有三兄,皆不幸早世,承先人后者,在孙惟汝,在子惟吾。两世一身,形单影只。嫂尝抚汝指吾而言曰:“韩氏两世,惟此而已。”汝时尤小,当不复记忆;吾时虽能记忆,亦未知其言之悲也。
【注释】
①十二郎:韩愈之侄,在族中排行第十二。②季父:父辈中排行最小的,现在统称叔父.时羞:应时的新鲜食品。③怙:依赖.所怙:指父亲。不省所怙:韩愈早孤,不记得父亲。④中年:韩愈兄韩会病死韶州刺史任上,年41岁。
吾年十九,始来京城,其后四年而归视汝。又四年,吾往河阳省坟墓,遇汝从嫂丧来葬。又二年,吾佐董丞相于汴州①,汝来省吾,止一岁,请归取其孥(nū);明年,丞相薨(hōng)②,吾去汴州,汝不果来。是年,吾佐戎徐州③,使取汝者始行,吾又罢去,汝又不果来。吾念汝从于东,东亦客也,不可以久,图久远者,莫如西归,将成家而致汝。呜呼!孰谓汝遽(jù)去吾而殁乎④!
吾与汝俱少年,以为虽暂相别,终当久相与处,故舍汝而旅食京师,以求斗斛之禄。诚知其如此,虽万乘之公相,吾不以一日辍汝而就也。
【注释】
①董丞相:董晋,时任汴州节度使,韩愈为节度推官。②孥:妻子和儿女。薨:古指诸侯或大臣的死亡为薨。③佐戎:佐理军务,韩愈曾任徐泗濠节度使推官。④孰:谁。遽:匆忙。
去年孟东野往,吾书与汝曰:吾年未四十,而视茫茫,而发苍苍,而齿牙动摇,念诸父与诸兄,皆康强而早世,如吾之衰者,其能久存乎!吾不可去,汝不肯来,恐旦暮死,而汝抱无涯之戚也①。孰谓少者殁而长者存,强者夭而病者全乎!呜呼!其信然邪?其梦邪?其传之非其真邪?信也,吾兄之盛德而夭其嗣(sì)乎?汝之纯明而不克蒙其泽乎?少者强者而夭殁,长者衰者而存全乎?未可以为信也。梦也,传之非其真也,东野之书,耿兰之报②,何为而在吾侧也?呜呼!其信然矣!吾兄之盛德而夭其嗣矣!汝之纯明宜业其家者③,不克蒙其泽矣!所谓天者诚难测而神者诚难明矣!所谓理者不可推而寿者不可知矣!虽然,吾自今年来,苍苍者或化而为白矣,动摇者或脱而落矣,毛血日益衰,志气日益微,几何不从汝而死也!死而有知,其几何离:其无知,悲不几时,而不悲者无穷期矣!汝之子始十岁,吾之子始五岁,少而强者不可保,如此孩提者④,又可冀其成立邪?呜呼哀哉!
汝去年书云:比得软脚病⑤,往往而剧。吾曰:是疾也,江南之人常常有之。未始以为忧也。呜呼!其竟以此而殒(yǔn)其生乎?抑别有疾而致斯乎?汝之书,六月十七日也。东野云,汝殁以六月二日;耿兰之报无月日。盖东野之使者不知问家人以月日,如耿兰之报不知当言月日。东野与吾书,乃问使者,使者妄称以应之耳。其然乎?其不然乎?
【注释】
①戚:悲伤。②耿兰:韩氏的管家。③业其家:继承先人家业。④孩:小儿笑.提:抱.孩提:极言其幼小。⑤软脚病:即脚气病,先腿软,随后腿肿。往往而剧:有时病得厉害。
今吾使建中祭汝,吊汝之孤与汝之乳母,彼有食可守以待终丧①,则待终丧而取以来:如不能守以终丧,则遂取以来;其馀奴婢,并令守汝丧。吾力能改葬,终葬汝于先人之兆②,然后惟其所愿。
呜呼!汝病吾不知时,汝殁吾不知日:生不能相养以共居,殁不能抚汝以尽哀,敛不凭其棺,窆(biǎn)不临其穴③。吾行负神明,而使汝夭,不孝不慈,而不得与汝相养以生,相守以死。一在天之涯,一在地之角,生而影不与吾形相依,死而魂不与吾梦相接,吾实为之,其又何尤?彼苍者天,曷其有极!自今以往,吾其无意于人世矣!当求数顷之田于伊、颍之上,以待馀年,教吾子与汝子,幸其成;长吾女与汝女,待其嫁。如此而已。呜呼!言有穷而情不可终,汝其知也邪?其不知也邪?呜呼哀哉!尚飨④。
【注释】
①终丧:丧期终了。②兆:此处指坟墓。③窆:下棺入土。④尚飨:希望死者的灵魂来享用祭品,旧时祭文常用的结束语。
【译文】
某年某月某日,叔父韩愈听到你去世的消息后第七天,才得含着哀痛的心情,打发建中从远路备办了应时的佳肴,祭告你十二郎的灵魂。
唉!我幼年丧父,等到大了,还不知道父亲的模样,只依靠着哥哥嫂嫂。哥哥中年在南方去世,我和你都小,跟着嫂嫂送灵柩回河阳安葬,随后又和你到江南,孤苦伶仃,我俩一天也没离开过。
我上面有三个哥哥,都不幸很早去世了。继承先父的后代,孙辈只有你,儿辈只有我,两代各剩一人,孤孤单单。嫂嫂常抚摸着你指着我说:“韩家两代,就只有你们两个了。”那时你还小,恐怕记不得了;我那时虽记得,也不懂得她话中的悲酸。
我十九岁时,初到京城。四年后才回家看你。又过四年,我去河阳祭扫祖坟,碰上你送嫂嫂灵柩来安葬。又过两年,我在汴州辅佐董丞相,你来探望我,住了一年,你要求回去接家眷来。第二年,董丞相逝世,我离开汴州,你没来成。这年,我在徐州辅助军务,派去接你的人刚刚动身,我又免官离职,你又没来成。我想,你跟我在东边的徐州,也是客居,不能久住;从长远打算,不如西归故乡,把家安顿好再接你来。唉,谁料你竟突然离开我而去世呢?
当初,你我都年轻。以为只是暂时相别,终究会长久住在一起的。所以才离你而到京城,寻求微薄的俸禄。果真知道这样,哪怕是做王公宰相,我也不愿一天离开你而去就职啊。
去年,孟东野到你那里去,我写信给你说:“我还不到四十,已经视力模糊,头发花白,牙齿松动。想到各位父兄,都在健旺时过早去世,像我这样早衰,能够活得长久吗?我不能离开职守,你又不肯来。只怕我早晚一死,你将会无穷无尽地忧伤。”谁料年轻的死了,年长的反而活着:身强的夭折,而病弱的反而幸存呢!唉哟!难道这是真的吗?莫非做梦吧?还是消息不确实呢?如果是真的,为什么我哥哥有那样的美德反而后嗣夭折?你那么纯正聪明却不能承受他的遗泽?为什么年轻体壮的反而早死;年长病衰的反而活着呢?我不敢相信这是真的。如果这是梦,或是消息不确定:那么,孟东野的来信、耿兰的丧报,为什么又在我身边呢?唉,这确是真的了!我哥哥那样的美德,后嗣却竟夭折,你那么纯正聪明本当继承家业的,竟然不能承受父亲的遗泽了!天意真是难以推测,神灵真叫人难以明白!事理真不可推论,寿命真不可预卜啊!虽说如此,我从今年以来,花白的头发有的已变得全白了,松动的牙齿有的已经脱落了。体质一天天衰弱,精神也越来越差了。不用多久,不就跟着你死去了吗!如果死后有知,分离的日子也就没有多久了:如果死后无知,我也悲伤不了多久,而那不悲不伤的日子倒是无穷无尽了。你的儿子才十岁,我的儿子刚五岁。年轻体壮的都不能保全,像这样的孩子,又怎么希望他们长大成人呢?呜呼,悲痛啊!呜呼,悲痛啊!
你去年来信说:“近年得了脚气病,时常发作得很厉害。”我说:“这种病,江南人是常有的。”没有因此而为你担心。呜呼!难道你竟是因此而去世吗?还是由于别的疾病呢?你的信是六月十七写的,东野说,你死于六月二日。耿兰报丧没有写明月日。大概东野派来的信使,不知道向家人问清楚月日,而耿兰报丧,又不知道应当写明月日。或者东野写信时才去问信使,信使就信口应付他。是这样吗?也许不是这样吧?
现在我派建中来祭你,慰问你的儿子和奶妈。他们家中有粮守灵,可以守到丧期终结,就等那时再接他们;如果不能等到丧期终结,就马上接他们来。其余的奴婢,都让他们守丧。如果我有能力迁葬,定会把你葬在祖墓一起,这才了结我一桩心愿。
呜呼!你患病我不知道时间,你去世我不知道日子:你在世我不能和你同住互相照顾;你去世我不能抚摸你的遗体表达我的哀思,入殓时我不能靠在你的棺木旁,下葬时我不能亲临你墓穴边。我的行为背犯神明,因而使你夭折。我对上不孝,对下不慈,既不能和你互相照顾共同生活,又不能相互陪伴一同去世;如今一个在天之涯,一个在地之角,活着时你的影子不能与我的形体相依;死后你的灵魂又不能在梦里和我相聚。这实在是我造成的,我又能怨谁呢?苍苍的上天啊!我的痛苦何时才有尽头!从今以后,我没有心思活在人间了。我当在伊水和颍水之上置几顷田地,度过晚年,教育我的儿子和你的儿子,期望他们长大成人,抚养我的女儿和你的女儿,等到她们出嫁。我的心愿不过如此而已。唉!言语有尽,哀痛无穷。你都听到了呢,还是没有听到呢?唉,悲痛啊!你来享用祭品吧!
祭鳄鱼文 (韩愈)
公元819年,韩愈贬官,任潮洲刺史。到任后,听说有鳄鱼为患,即派员到江边祭奠,宣读这篇文章,限鳄鱼七日内游归大海.传说日后江水尽涸,鳄鱼远徙,不再为患。此事在今天看来,未免愚昧而荒唐;但古代地方官本来兼有巫师的职责,韩愈更因此事而被潮州人奉为神明(参见卷十一《潮州韩文公庙碑》)。旧评说此文“处处提出天子二字、剌史二字压服他,如问罪之师,正正堂堂之阵,能令反侧子心寒胆栗。”也有人认为“他是借训诫鳄鱼之名,向当时藩镇割据势力挑战。”现在,鳄鱼也同大熊猫、中华鲟、华南虎一样,都成为我国正在抢救的珍稀动物了,我们还能再用旧的眼光来看这篇文章吗?
维年月日①,潮州刺史韩愈,使军事衙推秦济②,以羊一、猪一,投恶溪之潭水③,以与鳄鱼食,而告之曰:
昔先王既有天下,列山泽,罔绳戳刃④,以除虫蛇恶物为民害者,驱而出之四海之外⑤。及后王德薄,不能远有,则江汉之间,尚皆弃之以与蛮、夷、楚、越;况潮,岭海之间,去京师万里哉!鳄鱼之涵淹卵育于此⑥,亦固其所。
【注释】
①维:发语词,无义.有的刊本作“维元和十四年四月二十四日”。②潮洲:今广东潮州市。军事推衙:刺史的属官。③恶溪:指潮州境内的韩江。④列,同“烈”,焚烧。罔:同“网”。⑤四海之外:古人认为中国四面皆海,因称异域为“四海之外”。⑥涵淹:潜伏居留。
今天子嗣唐位①,神圣慈武,四海之外,六合之内,皆抚而有之;况禹迹所掩,扬州之近地②,刺史、县令之所治,出贡赋以供天地宗庙百神之祀之壤者哉!鳄鱼其不可与刺史杂处此土也。
刺史受天子命,守此土,治此民,而鳄鱼睅(hàn)然不安溪潭③,据处食民畜、熊、豕、鹿、獐,以肥其身,以种其子孙,与刺史亢拒④,争为长雄。刺史虽驽弱,亦安肯为鳄鱼低首下心,伈伈睍(xǐn xiàn)睍⑤,为民吏羞,以偷活于此邪!且承天子命以来为吏,固其势不得不与鳄鱼辨。
鳄鱼有知,其听刺史言:潮之州,大海在其南,鲸、鹏之大⑥,虾、蟹之细,无不容归,以生以食,鳄鱼朝发而夕至也。今与鳄鱼约:尽三日,其率丑类南徙于海,以避天子之命吏。三日不能,至五日:五日不能,至七日;七日不能,是终不肯徙也。是不有刺史听从其言也。不然,则是鳄鱼冥顽不灵,刺史虽有言,不闻不知也。夫傲天子之命吏,不听其言,不徙以避之,与冥顽不灵而为民物害者,皆可杀。刺史则选材技吏民,操强弓毒矢,以与鳄鱼从事,必尽杀乃止。其无悔!
【注释】
①今天子:指唐宪宗李纯,公元806—820年在位。②扬州之近地:古代扬州管辖很宽,包括浙江、福建,因此说潮州为扬州之近地。③睅:眼睛突出。④亢:同“抗”。⑤ 伈伈:恐惧的样子。睍睍:斜视的样子,比喻怯懦。⑥鹏,传说中的巨鸟
【译文】
某年某月某日,潮州刺史韩愈派军事衙推秦济,以一只羊一头猪,投入恶溪的深水,送给鳄鱼吃,同时警告它说:
古代帝王拥有天下,焚烧山泽草木,用罗网和利刃清除危害百姓的毒蛇猛兽,赶出四海之外。后世帝王功德浅薄,不能统治远方,连长江汉水一带,也放弃了,让给蛮、夷、楚、越;何况潮州处五岭和南海之间,离京城有万里之遥呢?鳄鱼在这里潜伏生长,也就很自然了。
当今天子继承了大唐帝位,英明神圣,既仁慈,又威武,四海之外,六合之内,都在他的统治之下;何况潮州曾有大禹的足迹,属于古代扬州邻境,是由刺史、县令治理,交纳贡品和赋税以供应皇上祭天地、祭祖宗、祭神灵的地区呢?鳄鱼决不能和刺史在这个地区共处!
刺史受天子之命,镇守这块地方,治理此地百姓,而鳄鱼竟敢不老老实实留在深水中,霸占一方,吞食人民的牲畜以及熊、野猪、鹿、獐等等,养肥自己,繁衍子孙,与刺史抗衡争雄。刺史虽然软弱,又怎么肯向鳄鱼低头屈服,战战兢兢,不敢正视,忍受百姓和僚属的耻笑,苟且偷生呢?而且,刺史既然奉天子之命来此任职,势必不得不与鳄鱼辨个明白。鳄鱼如果通晓人意,就该听从刺史的吩咐:潮州这地方, 大海就在南面,大至鲸、鹏,小至虾、蟹,都可在大海藏身,取食为生。鳄鱼早上从潮州出发,晚上就可到大海。现在与鳄鱼约定:至多三天,务必率领你这伙丑类南迁到大海去,以躲避天子任命的地方官。三日办不到,放宽到五天;五天办不到,放宽到七天;七天还办不到,就表明你硬是不肯迁移了。你不把刺史放在眼里,不肯听话;或者是你冥顽不灵,刺史虽然对你讲了,你还是听不懂。凡是傲视朝廷命官、不听指挥的,或者冥顽不灵而危害百姓财物的,都应该处死。刺史就要选派能干的官吏和百姓,带上强弓毒箭,讨伐鳄鱼,必定全部杀光为止,那时可不要后悔啊!
柳子厚墓志铭① (韩愈)
韩柳同为提倡古文的旗手,私交甚笃,而在政治上的见解不尽相同。墓志铭称颂柳宗元被贬后爱民的政绩,助友的义举,对他在文学上的伟绩更予以充分的肯定。至于批评柳宗元的参与改革为“不自贵重”,虽难令人苟同,也可见韩愈对朋友的率直。文末兼及裴行立和卢遵,既见两人的高谊,又可证柳宗元的品德之感人,自有深意存焉。
子厚讳宗元。七世祖庆,为拓跋魏侍中②,封济阴公。曾伯祖奭(shì),为唐宰相,与褚遂良、韩瑗(yuàn)俱得罪武后,死高宗朝。皇考讳镇③,以事母弃太常博士④,求为县令江南;其后以不能媚权贵,失御史。权贵人死,乃复拜侍御史,号为刚直,所与游皆当世名人。
子厚少敏,无不通达。逮其父时⑤,虽少年,已自成人,能取进士第,崭然见头角⑥,众谓柳氏有子矣。其后以博学宏词⑦,授集贤殿正字⑧。俊杰廉悍⑨,议论证据今古,出入经史百子,踔(chuō)厉风发⑩,率常屈其座人,名声大振,一时皆慕与之交。诸公要人,争欲令出我门下,交口荐誉之。
【注释】
①墓志铭:述死者生平,石刻,葬时埋在墓内。柳子厚:即柳宗元.参看卷九《驳复仇议》注。②拓跋魏:即北魏(386—534),鲜卑族拓跋氏所建。③皇考:宋代以前对死去的父亲的尊称,宋以后才专指皇帝的先父。④太常博士:太常寺(掌宗庙礼仪)的属官。⑤逮:到。柳宗元十二三岁时,才随父亲同住任所。⑥崭然:突出的样子。见头角:青年显示才华。⑦博学宏词:考试科目之一,不常举行。⑧集贤殿正字:掌管编校图书。⑨廉悍:行为端正,勇于任事。 ⑩踔厉风发:精神奋发,意气昂扬。
贞元十九年,由蓝田尉拜监察御史①。顺宗即位②,拜礼部员外郎。遇用事者得罪③,例出为刺史;未至,又例贬永州司马④。居闲益自刻苦,务记览为词章,泛滥停蓄,为深博无涯涘(sì)⑤,而自肆于山水间。
元和中⑥,尝例召至京师,又偕出为刺史,而子厚得柳州。既至,叹曰:“是岂不足为政邪!”因其土俗,为设教禁,州人顺赖。其俗以男女质钱,约不时赎,子本相侔⑦,则没为奴婢。子厚与设方计,悉令赎归;其尤贫力不能者,令书其佣⑧,足相当,则使归其质。观察使下其法于他州⑨,比一岁,免而归者且千人。衡湘以南为进士者,皆以子厚为师,其经承子厚口讲指画为文词者,悉有法度可观。
【注释】
①蓝田:今陕西蓝田。尉:管理一县治安的官吏。监察御史:掌监察百官和巡按州县狱讼。②顺宗:李诵,在位仅一年,被迫退位。③用事者:掌权者,指王叔文,顺宗时执政,锐意改革,仅半年即失败。④例出、例贬:与柳宗元同时被贬的共八人,史称“八司马”。称“例”,是隐讳之词。永州:今湖南永州市。司马:州郡的佐理人员。⑤涯埃:边际。⑥元和:唐宪宗年号。此指元和十年(815年)。⑦子本相侔:利息和本金相等。⑧书其佣:记下奴婢应得的工资。⑨观察使:掌管一道的长官,为刺史的上司。
其召至京师而复为刺史也,中山刘梦得禹锡亦在遣中,当诣播州①。子厚泣曰:“播州非人所居,而梦得亲在堂,吾不忍梦得之穷,无辞以白其大人。且万无母子俱往理!”请于朝,将拜疏,愿以柳易播,虽重得罪,死不恨。遇有以梦得事白上者,梦得于是改刺连州②。呜呼!士穷乃见节义。今夫平居里巷相慕悦,酒食游戏相征逐,诩(xǔ)诩强笑语以相取下③,握手出肺肝相示,指天日涕泣,誓生死不相背负,真若可信;一旦临小利害,仅如毛发比,反眼若不相识,落陷阱,不一引手救,反挤之,又下石焉者,皆是也。此宜禽兽夷狄所不忍为,而其人自视以为得计,闻子厚之风,亦可以少愧矣!
子厚前时少年,勇于为人,不自贵重顾藉,谓功业可立就,故坐废退。既退,又无相知有气力得位者推挽,故卒死于穷裔④,材不为世用,道不行于时也。使子厚在台省时,自持其身,已能如司马、刺史时,亦自不斥:斥时有人力能举之,且必复用不穷。然子厚斥不久,穷不极,虽有出于人,其文学辞章必不能自力,以致必传于后如今,无疑也。虽使子厚得所愿,为将相于一时,以彼易此,孰得孰失,必有能辨之者。
子厚以元和十四年十一月八日卒,年四十七。以十五年七月十日归葬万年先人墓侧⑤。子厚有子男二人,长曰周六,始四岁;季曰周七,子厚卒乃生。女子二人,皆幼。其得归葬也,费皆出观察使河东裴君行立。行立有节概,重然诺,与子厚结交;子厚亦为之尽,竟赖其力。葬子厚于万年之墓者,舅弟卢遵。遵,涿人,性谨慎,学问不厌。自子厚之斥,遵从而家焉,逮其死不去;既往葬子厚,又将经纪其家,庶几有始终者。铭曰:
是惟子厚之室,既固既安,以利其嗣人。
【注释】
①刘梦得:即刘禹锡,中山是他的郡望,其实他是洛阳人。播州:今贵州遵义市。②连州:今广东连县。③诩诩:敏捷,会说。④穷裔:穷困的边远地区。⑤万年:县名,在今陕西西安市。
【译文】
子厚,名宗元。七世祖柳庆,当过北魏的侍中,封济阴公。曾伯祖柳奭,唐朝宰相,和褚遂良、韩瑗一起,得罪了武后,死于高宗时。父亲柳镇,为了侍奉母亲,放弃太常博士,请求去江南任县令。后来又因不能巴结权贵,丢了御史的职务。直到那个权贵死去,才又担任御史。他以刚直见称,交往的都是当时的知名之士。
子厚少年就精明能干,百事通晓。他父亲在世时,他虽年轻,但已成材。考取进士,显露才华,大家都说柳家有个好儿子。后来考取博学宏词科,任集贤殿正字。他才智出众,清廉刚毅,发表议论时,旁征博引,精通经史诸子百家,言辞锋利,见识高远,常使在座的人叹服。因此名声大振,人们都想与他交往。公卿都争着搜罗到自己门下,同声称赞他、推荐他。
贞元十九年,子厚由蓝田尉升任监察御史。顺宗继位,升礼部员外郎。遇到当权者获罪,他也援例贬为刺史。还未到任,又援例贬为永州司马。自处闲散之地,更加刻苦用功,专心读书。所作诗文,文笔豪放,风格凝炼,精深博大有如汪洋大海。同时也寄情于山水之间。
元和年间,他与同时贬官的一起召回京城,又一起遣放出任刺史,子厚分在柳州。到任后感叹道:“这里难道就不能施行政教吗?”他依照当地风俗,该劝导的劝导,该禁止的禁止,柳州百姓都很信服。当地习惯用儿女抵押向人借钱,如果不能按时赎回,等到利息与本钱相等,债主就把人质变作奴婢。子厚想方设法,让他们都能赎回去。那些特别贫困无力的,令债主记下人质当佣工应得的工价,等到足够抵偿债务时,就命债主归还人质。观察使将这个办法推广到其他各州,一年就有上千人免去奴婢身份回到家中。衡山湘水以南,准备考进士的人,都把子厚当作老师,凡经过子厚讲解和指点的,文章都合乎规范。
当他召回京城而再次派充刺史的时候,中山人刘梦得也在派遣之列,分到播州。子厚流着泪说:“播州不是人住的地方。况且梦得的老母还在,我不忍看到梦得处境之艰困,他真不好向老母说起这事,也万无母子同去的道理。”便向朝廷请求,准备呈递奏章,情愿拿柳州换播州,即使因此再度获罪,死也无憾。有人把梦得的情况告知皇帝,梦得因此改任连州刺史。呜呼!士人在穷困时才能显出气节和道义。现在一些人,平时住在里巷,互相恭维,一起吃喝玩乐,夸夸其谈,强作笑脸,装出谦恭样子,握手言欢时似乎肝胆相照,指着天日流泪赌咒,不论生死誓不背弃朋友,简直像真的一样可信。一旦碰上小小的利害冲突,那怕只有一根头发丝那么细小,就翻脸不认人。朋友落到陷阱,不肯伸手去救,反而趁机排挤,再往下扔石头,这样的人到处可见啊。这本来是禽兽都不肯干的,这些人却自以为得计。如果他们听见子厚的高风亮节,也该有点惭愧吧。
子厚年轻时,勇于助人,不知道爱重自己,以为功名事业可一蹴而就,因此受到牵连而被贬谪。贬谪后,又无有力量有地位的知心朋友帮助,终于死在荒僻的边远之地,才干不能为世间所用,抱负不能在当时施展。假使于厚在尚书省、御史台任职时,能够谨慎约束自己,像在做司马、刺史时一样,自然不会遭贬谪了。被贬谪后,如果有那强有力的人推举他,必定会再被重用而不至潦倒一生。不过,如果子厚被排斥的时间不长,困厄不深重,即使功业比人高,可他在文学著作方面就必定不会下苦功夫,也就不能像现在这样必定流传后世,这是毫无疑问的啊。即使子厚能遂他的心愿,一时为将为相,拿那个换这个,何者为得,何者为失,必定有人能够判断啊。
子厚在元和十四年十一月八日去世,终年四十七岁。十五年七月十日,葬于万年县祖墓旁。子厚有两个儿子,大的名周六,才四岁,小的名周七,子厚去世后才生。两个女儿都还幼小。子厚的遗骨能回乡安葬,费用都是观察使、河东裴君行立出的。行立为人有节操,讲信用,跟子厚是朋友,子厚对他也很尽心,最后还是得了他的帮助。把子厚安葬至万年县墓地上的,是他的表弟卢遵。卢遵涿州人,为人谨慎,求学问道永不满足。自子厚被谪,卢遵就是跟他家住在一起,直到他去世也没有离开。既送子厚归葬,又准备安排子厚家属的生活,可说是一位有始有终的人。铭文:
这是子厚安息的幽宅,既稳固又安逸,对后代也会有福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