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用种树来比喻政治,种树要顺应自然规律,治国也要顺应自然和社会的客观规律。有些人自作聪明,以为自己可以包揽一切,改造一切,尽管本意可能是良好的,结果总是“虽曰爱之,其实害之”。其实人民自有他们的创造性,国家只要为他们提供和平、公正的条件,自然会百花齐放、万紫千红,何必唠唠叨叨;更不可包办一切。
郭橐(tuó)驼①,不知始何名。病偻(lóu),隆然伏行②,有类橐驼者,故乡人号之“驼”。驼闻之曰:“甚善,名我固当。”因舍其名,亦自谓橐驼云。其乡曰丰乐乡,在长安西。
驼业种树,凡长安豪家富人为观游及卖果者,皆争迎取养。视驼所种树,或迁徙,无不活,且硕茂早实以蕃。他植者虽窥伺效慕,莫能如也。
【注释】
①橐驼:骆驼。 ②偻:驼背。隆然伏行:脊背高耸,面朝下而行。
有问之,对曰:“橐驼非能使木寿且孳也,能顺木之天①,以致其性焉尔。凡植木之性:其本欲舒,其培欲平,其土欲故,其筑欲密。既然已,勿动勿虑,去不复顾。其莳(shí)也若子②,其置也若弃,则其天者全而其性得矣。故吾不害其长而已,非有能硕茂之也;不抑耗其实而已,非有能早而蕃之也。
“他植者则不然,根拳而土易,其培之也,若不过焉则不及。苟有能反是者,则又爱之太殷,忧之太勤,旦视而暮抚,已去而复顾,甚者爪其肤以验其生枯,摇其本以观其疏密,而木之性日以离矣。虽曰爱之,其实害之;虽曰忧之,其实仇之。故不我若也。吾又何能为哉?”
【注释】
①天:自然规律。②莳:种。若子:视如儿子,极其重视。③缫:抽茧出丝。而:你的。
问者曰: “以子之道,移之官理,可乎?”驼曰: “我知种树而已,官理,非吾业也。然吾居乡,见长人者好烦其令,若甚怜焉,而卒以祸。旦暮吏来而呼曰:官命促尔耕,勖(xù)尔植,督尔获,早缫(sāo)而绪①,早织而缕②,字而幼孩③,遂而鸡豚(tún)。鸣鼓而聚之,击木而召之。吾小人辍飧饔(sūn yōng)以劳吏者④,且不得暇,又何以蕃吾生而安吾性邪?故病且怠。若是,则与吾业者其亦有类乎?”
问者嘻曰:“不亦善夫!吾问养树,得养人术。”传其事以为官戒也。
【注释】
①绪:丝头。②缕:纱。③字:抚养。④飧:晚餐。饔:早餐。
【译文】
郭橐驼,不清楚他原来叫什么。从前得过病,背驼起,腰弯起,象个骆驼,因此乡人都喊他“驼”,驼听见了,说:“好得很呀,对我再恰当没有了。”于是丢了原来的名字,自称橐驼。他那个乡叫丰乐乡,在长安西郊。
郭驼的职业是种树,凡是长安的富豪要种花木玩赏的,以及做水果生意的,都争着接他到家里供养。凡是他种的或移栽的树,没有不成活的,而且高大繁茂,结果早,收获多。其他种树的人,尽管也偷看仿效,总是赶不上他。
有人问起来,他说:“我并不能叫树木长寿而繁殖,不过是顺着它的本性罢了。种树的方法是;树根要舒展,土要培得平,要用原来的土,还要砸得紧实。既然种下了,莫再动它,也不用担心它,离开了就不再管他。种树的时候,应该像子女一般爱护;种下了,就好像把它抛弃了。这样,它的天性就可完全保持,充分发挥。我只是不去妨害它生长,并非能够催他长得高大,我只是不去压抑它、损耗它的果实,并非能够使它结果早、结果多。
“别人栽树就不同了。栽树时,树根拳曲,泥土又换了新的。培土不是过多,就是过少。也有人不这样做,但是又过于爱护它、担心它,早晨看了,晚上又去摸,已经走开了,又回头去看。更糟糕的是,抓破它的皮,看它是活着还是枯死:摇动它的根株,看它是栽得紧还是栽得松。这样,树木的本性就一天天破坏了。虽说是爱它,实际是害它;虽说是担心它,实际是仇视它。所以他们就不如我了,其实我又有什么能耐呢?”
问他的人说:“把你的道理,移到官府,可以吗?”郭驼说:“我只知道种树,做官可不是我的本行。不过我住在乡下,看见长官们都喜欢多下命令,似乎是可怜百姓,结果反而害了百姓。从早到晚,吏役来喊:长官有命,催促你们耕耘,鼓励你们种植,督促你们收割,早些煮茧缫丝,早些纺纱织布,好好教养你们孩子,多养些家畜和家禽。一会儿打鼓集合,一会儿敲梆子传令,我们小百姓放下饭碗来招待吏役,都还忙不过来,又怎么能够生活安定、生产兴旺呢?所以都疲乏而困苦。这样看来,做官和种树大概也有点儿相似吧?”
问话的人赞叹说:“这不是很好吗?我问的是栽树,却得到治民的方法。”便记下这件事,作为官戒。
梓人传 (柳宗元)
借“梓人”造屋来说明宰相治国,要胸有全局,选贤任能,善抓大事,不亲小劳。可惜这样的宰相,中国历史上屈指可数。文章又指出,君主不应当因私利私见而牵制宰相;宰相也不应该屈从君主的威权而贪恋权位。这在中国历史上就更难得了。
裴封叔之第,在光德里。有梓(zǐ)人款其门①,愿佣隙宇而处焉②。所职寻引、规矩、绳墨③,家不居砻斫(lóng zhuó)之器④。问其能,曰:“吾善度(duó)材。视栋宇之制,高深圆方短长之宜,吾指使而群工役焉。舍我,众莫能就一宇。故食于官府,吾受禄三倍;作于私家,吾收其直大半焉⑤。”他日,入其室,其床阙足而不能理,曰:“将求他工。”余甚笑之,谓其无能而贪禄嗜货者。
【注释】
①梓人:木工,建筑工匠。款:叩。②隙宇:空房。③职:掌管。寻、引:度量工具。规:圆规。矩:曲尺。绳墨:墨斗。④砻:磨。斫:砍。⑤直:通“值”。
其后,京兆尹将饰官署,余往过焉。委群材,会众工,或执斧斤①,或执刀锯,皆环立向之。梓人左持引,右执杖,而中处焉。量栋宇之任②,视木之能举,挥其杖,曰:“斧!”彼执斧者奔而右;顾而指曰:“锯!”彼执锯者趋而左。俄而,斤者斫③,刀者削,皆视其色,俟(sì)其言,莫敢自断者。其不胜任者,怒而退之,亦莫敢愠(yùn)焉。画宫于堵,盈尺而曲尽其制,计其毫厘而构大厦,无进退焉。既成,书于上栋曰:“某年某月某日某建”,则其姓字也。凡执用之工不在列。余圜视大骇,然后知其术之工大矣。
【注释】
①委:堆积。斧斤:砍木的工具。②任:承担。③俄:不久。
继而叹曰:彼将舍其手艺,专其心智,而能知体要者欤?吾闻劳心者役人,劳力者役于人。彼其劳心者欤!能者用而智者谋,彼其智者欤!是足为佐天子相天下法矣!物莫近乎此也。
彼为天下者本于人。其执役者,为徒隶,为乡师、里胥;其上为下士,又其上为中士、为上士;又其上为大夫、为卿、为公。离而为六职①,判而为百役。外薄四海,有方伯、连率(shuài)②。郡有守,邑有宰,皆有佐政③。其下有胥吏,又其下皆有啬(sè)夫、版尹④,以就役焉,犹众工之各有执技以食力也。彼佐天子相天下者,举而加焉,指而使焉,条其纲纪而盈缩焉,齐其法制而整顿焉;犹梓人之有规、矩、绳、墨以定制也。择天下之士,使称其职;居天下之人,使安其业。视都知野,视野知国,视国知天下,其远迩细大,可手据其图而究焉,犹梓人画宫于堵而绩于成也。
能者进而由之,使无所德;不能者退而休之,亦莫敢愠。不炫(xuàn)能,不矜(jīn)名,不亲小劳,不侵众官,日与天下之英才讨论其大经,犹梓人之善运众工而不伐艺也⑤。夫然后相道得而万国理矣。相道既得,万国既理,天下举首而望曰:“吾相之功也!”后之人循迹而慕曰:“彼相之才也!”士或谈殷、周之理者,曰伊、傅、周、召(shào)⑥。其百执事之勤劳,而不得纪焉;犹梓人自名其功,而执用者不列也。大哉相乎!通是道者,所谓相而已矣。
【注释】
①六职:指中央政府的吏、户、礼、兵、刑、工六部。②方伯:古代诸侯的领袖;连率 (同“帅”):盟主、统帅;二者均指地方长官。③佐政:副职。④啬夫:相当于乡官,主管诉讼和赋税。版尹:管户口的小官。⑤伐:夸耀。⑥伊、傅、周、召:伊尹、傅说、周公、召公。
其不知体要者反此。以恪(kè)勤为公,以簿书为尊,炫能矜名,亲小劳,侵众官,窃取六职、百役之事,听听(yín)于府庭①,而遗其大者、远者焉,所谓不通是道者也。犹梓人而不知绳墨之曲直、规矩之方圆、寻引之短长,姑夺众工之斧斤刀锯以佐其艺,又不能备其工,以至败绩,用而无所成也。不亦谬欤!
或曰:“彼主为室者,傥或发其私智②,牵制梓人之虑,夺其世守而道谋是用③。虽不能成功,岂其罪耶?亦在任之而已!”余曰:“不然!夫绳墨诚陈,规矩诚设,高者不可抑而下也,狭者不可张而广也。由我则固,不由我则圮(pǐ)④。彼将乐去固而就圮也,则卷其术,默其智,悠尔而去,不屈吾道,是诚良梓人耳!其或嗜其货利,忍而不能舍也,丧其制量,屈而不能守也,栋桡(náo)屋坏⑤,则曰:‘非我罪也’!可乎哉?可乎哉?”
余谓梓人之道类于相,故书而藏之。梓人,盖古之审曲面势者,今谓之“都料匠”云。余所遇者,杨氏,潜其名。
【注释】
①听听:争辨的样子。②傥: 同“倘”。③道谋:•过路人的意见。《诗经•小旻》:“如彼筑室于道谋,用是不溃于成。”④圯:倒塌。⑤桡:弯曲。
【译文】
裴封叔的住宅在光德里。有位大木匠来敲门,要求租间空屋居住。屋里只有量尺、曲尺、墨斗之类,而没有刀斧等工具。问他干什么活,他说:“我善于计算建筑用材。看房屋建筑的规模,根据高深、方圆、长短的需要选用木材,指挥工匠操作。没有我,他们盖不成房屋。所以在官府做工,我的工钱是工匠的三倍,在私家做工,我要占工价的大半。”有天到他房里,见他睡的床缺一只脚,自己不会修,说要另请工匠。我觉得好笑,以为他既无能耐又贪财。
后来,京兆尹要修建衙门,我去看看。只见木料堆起,工匠已经集合,有的拿斧头,有的拿刀锯,都围着他,他左手拿尺,右手执杖,站在中间。他估量房屋的规格,看哪根木料合适,就挥动木杖说:“砍!”拿斧头的就奔向右边;回头指着说:“锯!”拿锯子的就走向左边。一会儿,砍的砍,削的削,都看他的脸色,听他的吩咐,没有哪个敢自作主张。有干活不行的,他发起火来,加以斥退,也不敢怨恨。把房屋的图样画在墙上,只有一尺见方的地位,却把整座房屋的结构详详细细勾画出来,按照尺寸比例来建成大厦,竟然毫厘不差。大厦建成,在正梁上题字;“某年某月某日某人建造。”就是他的姓名,那些干活儿的工匠都没有份。我看了大吃一惊,才知道他的本领大得很哩。
接着我又感叹说:他大概是丢下手艺,专动脑筋而又能够掌握大体和要领的吧!我听说,劳心者指挥人,劳力者受人指挥,他就是个劳心者吧?又听说,能人用他的技能,智者用他的谋略,他就是个智者吧?这就值得那些辅佐天子的宰相们学习了,事情再没有这样相近的了。
治理天下的根本在于人。那些劳动奔走的便是徒隶、乡师、里胥;他们上面是下士,下士上面是中士和上士,再上面是大夫,是卿,是公。就分工来说,中央分为六职,细分更有百役。全国有方伯、连帅这些封疆大吏,郡有太守,县有县令,而且都有副职。他们下面有胥吏,再下面都有啬夫、版尹,各有各的职务。就好像工匠们各有一种手艺以养活自己一样。那辅佐天子治理天下的宰相,推举和任命他们,指挥和使用他们,既要掌握纲纪而有所变通,又要划一法制而时加整顿。就好像这位大木匠依靠规矩绳墨来制订房屋的规格一样。
选择天下的才士,使他们各称其职:管理全国的百姓,使他们各安其业。观看京城就可了解郊区,观看郊区就可了解封地,观看封地就可了解天下,所有大小远近的情况都可按照图纸来研究处理。就好像这位大木匠在墙上画出图样而建成大厦。
有才能的提拔上来,让他们充分发挥,使他们不必感谢谁的恩德;没才能的斥退下去,他们也不敢埋怨谁。不炫耀自己的才能,不抬高自己的声名,不管琐碎事务,不侵犯众官职权,经常同天下的英才讨论国家的大事,就好像这位大木匠善于使用各个工匠而不卖弄自己的才艺一样。这样才真正懂得做宰相的方法,全国各地都治理好了。既然掌握了做宰相的方法,把全国各方都治理好,天下的人都会抬头仰望说:“这是我们宰相的功劳啊。”后代人也会追踪他的业迹而仰慕说:“这位宰相很有才能啊!” 士人谈起商、周两代的政治,都称赞伊尹、傅说、周公、召公,而那些百官的功绩却没有记下来,这就好像那大匠留名在屋梁上而其他工匠却不能列名一样。宰相真是重要啊!通晓上述道理的人,才真是宰相啊!
而那些不能掌握大体和要领的人却相反。他们把恭谨勤劳当作公正,把批阅公文当作要务,炫耀自己的才能,抬高自己的名气,亲自处理琐碎事务,侵犯下属官员的职权,包揽六部百官的事务,在朝堂上争论不休,却把关系重大影响深远的事情丢在一边。这便是不懂宰相之道啊。也就像大木匠不懂绳墨的曲直、规矩的方圆、量尺的长短,却胡乱夺过工匠手中的刀斧帮他们干粗活,又干得不好,把事情弄糟,结果一事无成。这岂不荒谬吗?
有人说:“那主管造屋的人,倘若凭自己的偏见,牵制那木匠头头,违背世代相传的经验和规矩,听用外行的意见,以致不能成功,难道也是他的罪过吗?可见关键还在于任人专一啊!”我看不能这样说。既然绳墨、规矩已经量过,设计已经定下来了,高的不可削低,窄的不能放宽,照我的办就建筑坚固,不照我的办就会垮;如果他一定不求坚固而要垮,那么,收起我的技术和智慧远远走开,不牺牲原则,这才是个好的大木匠啊!如果贪图财利,忍受屈辱而舍不得离开;放弃原则,不能坚守正确的设计,等到栋梁折断、房屋倒塌,却说不是我的罪过。说得过去吗?说得过去吗?
我认为做大木匠的道理同做宰相的道理相似,因此写成文章,收藏起来。大木匠,大概就是古书上说的“审曲面势者”,现在通称为“都料匠”。我所碰到的这位,姓杨名潜。
愚溪诗序 (柳宗元)
柳宗元谪居永州的第六年(公元810年),迁居城郊冉溪之旁,改溪名为愚溪,作《八愚诗》。诗已失传,序则传诵千古。通篇紧扣一个“愚”字,满腹牢骚,借山水来发泄。
灌水之阳,有溪焉,东流入于潇水①。或曰:冉氏尝居也,故姓是溪为冉溪:或曰:可以染也,名之以其能,故谓之染溪。余以愚触罪,谪潇水上,爱是溪,入二三里,得其尤绝者家焉。古有愚公谷,今余家是溪,而名莫能定,土之居者,犹龂龂(yín)然②,不可以不更也,故更之为愚溪。
愚溪之上,买小丘,为愚丘。自愚丘东北行六十步,得泉焉,又买居之,为愚泉。愚泉凡六穴,皆出山下平地,盖上出也。合流屈曲而南,为愚沟。遂负土累石,塞其隘(ài),为愚池。愚池之东,为愚堂,其南,为愚亭,池之中,为愚岛。嘉木异石错置,皆山水之奇者,以余故,咸以“愚”辱焉。
夫水,智者乐也;今是溪独见辱于愚,何哉?盖其流甚下,不可以灌溉;又峻急,多坻(chí)石③,大舟不可入也。幽邃浅狭④,蛟龙不屑,不能兴云雨。无以利世,而适类于余,然则虽辱而愚之,可也。
【注释】
①灌水:发源广西,经全州注入湘江。阳:河流的北面。潇水:源出今湖南道县,北流至今永州流入湘江。②龂:争辨的样子。③坻:水中高地。④邃:深。
宁武子“邦无道则愚①”,智而为愚者也;颜子“终日不违如愚”,睿(ruì)而为愚者也②,皆不得为真愚。今余遭有道而违于理,悖(bèi)于事,故凡为愚者莫我若也。夫然,则天下莫能争是溪,余得专而名焉。
溪虽莫利于世,而善鉴万类,清莹秀澈,锵鸣金石,能使愚者喜笑眷慕,乐而不能去也。余虽不合于俗,亦颇以文墨自慰,漱涤万物,牢笼百态③,而无所避之。以愚辞歌愚溪,则茫然而不违,昏然而同归,超鸿蒙,混希夷④,寂寥而莫我知也。于是作《八愚诗》,记于溪石上。
【注释】
①宁武子:春秋时卫国大夫。孔子说他:“邦有道则智,邦无道则愚。其智可及也,其愚不可及也。”(《论语•公冶长》)。④睿:明智。不违如愚:颜回从孔子学,从不提问和反对,好象愚笨,其实是极聪明。③牢笼:包罗。④鸿蒙:宇宙形成前的混沌状态。希夷:形容宇宙间一种虚空的状态。
【译文】
灌水的北面有一条溪,东流注入潇水。有人说:“姓冉的曾在这里住过,以姓为名叫冉溪。”又有人说:“这条溪水可以染色,以能为名叫做染溪。”我因愚蠢而犯罪,贬来潇水,爱上这条小溪,走进去两三里,选个风景特好的地方住下来。古时有个愚公谷,现在我住在这条溪边,而溪的名字尚未确定,当地人还在争辨不休,看来溪名不改不行了,就给它改个名,叫做愚溪。
我在愚溪上面,买了一个小山丘,叫做愚丘。从愚丘向东北走出六十步,找到一处泉水,又把它买下来,叫做愚泉。愚泉有六个泉眼,都从山下平地涌出来,原来都是向上冒的啊。泉水汇合起来,弯弯曲曲向南流去,这就是愚沟。于是挑来泥土,累起石块,选那狭隘之处将它堵起来,就成了愚池。愚池东面是愚堂,南面是愚亭,池中为愚岛。美树奇石交错列置,真是山水中奇特少见的,却因我的关系,都被“愚”名屈辱了。
水本来是聪明人喜欢的。这条溪偏偏受辱于愚人,这是什么原因呢?因为它水位太低,不好灌溉农田;水流急,石头多,大船进不来;幽深浅窄,蛟龙看不上眼,兴不起云雨。总之它对世人毫无用处,恰好同我相似,就以愚名来屈辱它,也是恰当啊。
宁武子“当国家昏暗之时,就显得愚蠢”,这是聪明人装傻;颜子“整天不提意见,好像很愚蠢”,这是聪明过人而貌似愚蠢。这都不是真愚。如今我碰着太平盛世而违背事理,做了错事,所以凡是称为愚人的没有谁比得上我。既然如此,天下也就没有人能与我争这条溪,我当然可以独占它,并且给它命名了。
愚溪虽然对世人无用,但它能照万物,明丽清澈,象鸣钟击磬一样铿锵悦耳,使愚人喜笑爱慕,快活得不想离开。我虽与世俗不合,也能以文章安慰自己,洗涤万事万物,描绘千姿百态,而无所忌。以愚辞来歌唱愚溪,就茫然和景物交融,超越宇宙之外,在虚空寂静之中,达到物我皆忘的境界。于是写成《八愚诗》,刻在溪边的石头上。
永州韦使君新堂记 (柳宗元)
写的是新堂,论的是政治,“逸其人,因其地,全其天”,这与《种树郭橐驼传》所说,是一个意思。原来“号为秽墟”的地方,稍加整顿修饰,便是绝妙的游息宴饮之所。可见治国也并不难,难在远见,难在人才。
将为穹谷、嵁(kàn)岩、渊池于郊邑之中①,则必辇(niǎn)山石②,沟涧壑(hè),陵绝险阻,疲极人力,乃可以有为也。然而求天作地生之状,咸无得焉。逸其人,因其地,全其天,昔之所难,今于是乎在。
永州实惟九疑之麓。其始度(duó)土者③,环山为城。有石焉,翳于奥草④;有泉焉,伏于土涂。蛇虺(huǐ)之所蟠(pán),狸鼠之所游,茂树恶木,嘉葩(pā)毒卉,乱杂而争植,号为秽墟。
【注释】
①穹:深。堪岩:峭壁。②辇:人拉的车,此处作动词。③九疑:山名。在今湖南宁远县南。度土:测量土地。④奥草:深草。
韦公之来既逾月,理甚无事。望其地,且异之。始命芟(shān)其芜①,行其涂②,积之丘如,蠲(juān)之浏如③。既焚既酾(shí)④,奇势迭出,清浊辨质,美恶异位。视其植,则清秀敷舒;视其蓄,则溶漾纡馀。怪石森然,周于四隅,或列或跪,或立或仆,窍穴逶邃,堆阜突怒。乃作栋宇,以为观游。凡其物类,无不合形辅势,效伎于堂庑(wǔ)之下⑤。外之连山高原,林麓之崖,间厕隐显;迩延野绿,远混天碧,咸会于谯(qiáo)门之内⑥。
【注释】
①芟:除草。②涂:道路。③浏如:水清的样子。④酾:疏导。⑤庑:堂下周围的走廊。⑥谯门:城门上供了望的楼。
已乃延客入观,继以宴娱。或赞且贺曰:“见公之作,知公之志。公之因土而得胜,岂不欲因俗以成化?公之择善而取美,岂不欲除残而佑仁?公之蠲浊而流清①,岂不欲废贪而立廉?公之居高以望远,岂不欲家抚而户晓?夫然,则是堂也,岂独草木、土石、水泉之适欤?山、原、林、麓之观欤?将使继公之理者,视其细,知其大也。”
宗元请志诸石,措诸壁,编以为二千石楷法②。
【注释】
①蠲:免除。②二千石:指刺史,因汉代郡守的俸禄为二千石。楷法:表率。
【译文】
如果要在城里营造幽谷、悬崖和深池,必定要搬运山石,开凿沟壑,历尽艰险,费尽人力,才能够成功。然而要求得天造地设的状态,却从来没有。少费人力,利用地形,保存天然之美,这在从前都是难做到的,如今却在这里出现了。
永州在九疑山脚下。当年创业的人,环山筑起城池。城里有岩石,掩蔽在深草中;有清泉,却埋在泥土下。毒蛇盘踞,狐鼠出没,茂树和恶木,香花和毒草,乱糟槽混成一片,人们都把它看成荒凉污秽的地方。
韦公来永州上任,才个把月,就把政务理顺好了,清平无事。望到这块地方,很觉得奇妙。便下令清除杂草,开通道路。割下来的杂草堆积成山,疏浚了的河水清澈见底。经过一番清理,奇景接连出现。清浊分明,美恶易位。看那树木,青翠秀丽,枝叶舒展;看那泉水,曲折环绕,微波荡漾。怪石高耸,环抱四角,有的象排队,有的象下跪,有的站着,有的卧倒,洞穴好不幽深,石山势如发怒。于是修建房屋,以便游览。各种设施,都和地形配合,好象在厅堂下面表演技艺。向城外望去,连绵的山峰,险峻的高原, 山麓的树林,或隐或现;近处则是一片绿色的田野,远远接着蓝天。这些美景都收入城门里面来了。
于是韦公延请宾客来观赏,摆宴欢聚。有人赞美并且祝贺,说:“看到韦公的作为,更了解韦公的志向。韦公顺着地势而得美景,岂不是要顺应民俗而推行教化?韦公排斥恶木而选取嘉树,岂不是要铲除凶暴而保护善良?韦公清除污水而畅流清泉,岂不是要整肃贪污而倡导清廉?韦公居高望远,岂不是要家家抚慰户户开导?如果这样来看,这座新堂岂只是为了欣赏草木泉石、眺望山原林麓呀?也是为了后继者能够因小事而识大体啊!”我于是请求把它记在石上,嵌在壁上,作为刺史的楷模。
钴鉧潭西小丘记 (柳宗元)
这是著名的“永州八记”之一,借小丘的遭遇抒发自己的感慨。写景多用拟人手法,寥寥数语,顽石皆活。
得西山后八日,寻山口西北道二百步①,又得钴 鉧(gǔ mǔ)潭。西二十五步,当湍(tuān)而浚(jùn)者为鱼梁②。梁之上有丘焉,生竹树。其石之突怒偃蹇(yǎn jiǎn)③,负土而出,争为奇状者,殆不可数。其嵚(qīn)然相累而下者④,若牛马之饮于溪;其冲然角列而上者,若熊罴(pí)之登于山⑤。
丘之小不能一亩,可以笼而有之。问其主,曰:“唐氏之弃地,货而不售⑥。”问其价,曰:“止四百。”予怜而售之。
【注释】
①寻:沿着。②湍而浚:急而深。鱼梁:捕鱼的石堰。③突怒偃蹇:高耸而有曲折起伏。④嵚:高峻。⑤冲然:突起的样子。罴:比熊大,能直立。⑥货:卖。不售:卖不出去。
李深源、元克己时同游,皆大喜,出自意外。即更取器用①,铲刈秽草,伐去恶木,烈火而焚之。嘉木立,美竹露,奇石显。由其中以望,则山之高,云之浮,溪之流,鸟兽之遨游,举熙熙然回巧献技②,以效兹丘之下。枕席而卧,则清泠(líng)之状与目谋,瀯(yíng)瀯之声与耳谋③,悠然而虚者与神谋,渊然而静者与心谋。不匝(zā)旬而得异地者二④,虽古好事之士,或未能至焉。
噫!以兹丘之胜,致之沣(fēng)、镐(hào)、鄠(hù)、杜⑤,则贵游之士争买者,日增千金而愈不可得。今弃是州也,农夫渔父过而陋之。价四百,连岁不能售。而我与深源、克己独喜得之,是其果有遭乎!书于石,所以贺兹丘之遭也。
【注释】
①器用:器具。刈:割除。②举:全部。熙熙然:和乐的样子。③瀯瀯:水流回旋的声韵。④匝旬:满一旬。⑤沣、镐、雩、杜:均长安近郊。
【译文】
发现西山后第八天,沿着山口向西北的小路走个两百步,又发现钻鉧潭,潭西二十五步,正当流急而水深之处是鱼梁。鱼梁上面有个小土堆,长着竹子树木。那些石头象发怒一般,拱开泥土冲出来,争做各种奇形怪状,简直数不清。那从高处一个挨一个挤着向下的,象牛马伏在溪边喝水:那仿佛牛角一排排向上冲的,又好似熊罴在登山。
土山小得不到一亩,可以全部买下。问业主是谁,有人说,这是唐姓的荒地,想卖却没人要。问价钱,说只要四百文。我怜惜它,就买下来了。
李深源、元克已和我同游,都很高兴,真是出乎意料之外呀。便轮流拿起各种工具,铲除杂草,砍去劣树,一把火烧掉。于是美好的树木站出来了,漂亮的竹子露出来了,奇怪的石头更显眼了。一眼望去,山的高峻,云的飘浮,溪水的流动,鸟兽的飞翔奔走,都欢乐地在小丘下面来回表演技艺。铺着席子躺下,那清秀的景色都收入眼底,淙淙的水声都传进耳中,那悠闲而空虚的情调沁人心头,那深沉而恬静的意趣潜藏脑际。我不到十天就发现两处奇景,即使是古代欢喜游历的人,怕也难得吧。
唉!凭这小土山的美妙,如果放在长安的沣、镐、雩、杜等地,那些喜欢游乐的人士会抢着买,每天涨价千金,恐怕还买不到手。如今抛弃在这永州,农夫渔父都看不上眼,价只四百文,几年都卖不出去,而我与深源、克已却欢欢喜喜地买下来,也许是它交上好运吧?因此在石头上记下来,祝贺这小土山的好运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