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文新读—新译新评古文观止》卷九(4)

谌震  2009/12/6 20:16:00  8844点  永安之窗
  岳阳楼记 (范仲淹)

  此文传诵千古,“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激励过多少仁人志士,为人民呕心沥血,为祖国献身。这是中华民族极可宝贵的精神财富。不过,古代士大夫的活动范围极为窄狭,因而不得不“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到了近代,情况大变。知识分子已可依靠自己和民间的力量,或革旧,或创新; 或大声疾呼,或埋头苦干,都可在较短期间取得成效,在忧国忧民的同时享受某种成功的或奋斗的快乐,这就比古人幸运多了。
  范仲淹作此文时,正在河南邓州任职,并未到过岳阳楼。但他生长在洞庭湖畔,又熟悉士大夫心理,因此能够写得情景交融。其文辞之优美,音韵之铿锵,久为读者所倾倒。

  庆历四年春,滕子京谪守巴陵郡①。越明年,政通人和,百废俱兴,乃重修岳阳楼,增其旧制,刻唐贤、今人诗赋于其上。属(zhǔ)予作文以记之②。
  予观夫巴陵胜状,在洞庭一湖。衔远山,吞长江,浩浩汤汤(shāng)③,横无际涯;朝晖夕阴,气象万千。此则岳阳楼之大观也,前人之述备矣。然则北通巫峡,南极潇湘,迁客骚人④,多会于此,览物之情,得无异乎?
【注释】
  ①谪:罚罪。古代凡官吏降级、调往边远地方,皆称 “谪”。巴陵:今湖南岳阳市。②属:同“嘱”。③汤汤:大水急流的样子。④迁客:贬谪外地的官员。骚人:诗人,文人。

  若夫霪(yín)雨霏霏①,连月不开;阴风怒号,浊浪排空:日星隐曜(yào),山岳潜形;商旅不行,樯倾楫摧②。薄暮冥冥③,虎啸猿啼。登斯楼也,则有去国怀乡,忧谗畏讥,满目萧然,感极而悲者矣。
  至若春和景明,波澜不惊;上下天光,一碧万顷。沙鸥翔集,锦鳞游泳④。岸芷汀(tīng)兰⑤,郁郁青青⑥。而或长烟一空,皓月千里,浮光耀金,静影沉璧。渔歌互答,此乐何极!登斯楼也,则有心旷神怡,宠辱皆忘,把酒临风,其喜洋洋者矣。
  嗟夫!予尝求古仁人之心,或异二者之为。何哉?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是进亦忧,退亦忧。然则何时而乐耶?其必曰:“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欤?噫!微斯人,吾谁与归⑦!
【注释】
  ①霪雨:久雨。霏霏:形容雨雪的细密。②樯:桅杆。楫:划船的短桨。③薄:接近。薄暮:傍晚。④锦鳞:指鱼。⑤芷:香草。汀:水中或水边的平地。⑥郁郁:香气浓郁。⑦归:向往,归依。吾谁与归:我归向谁?

【译文】
  庆历四年春,滕子京贬到岳州担任知州。到了第二年,政事通畅,上下和协,许多废置的事情都兴办起来了。于是重修岳阳楼,扩大规模,把唐代诗人和今人的诗赋都刻在上面,托我写篇文章加以记叙。
  我看巴陵的美景,集中在洞庭湖上。大湖含着远山,吞下长江,无边无岸,浩浩汤汤,早上晴光四射,晚来一片阴凉,气象万千,真是岳阳楼的壮观啊!前人也说得很详尽了。那么,北通巫峡,南至潇湘,诗人从此经过,官吏远谪边疆,都来楼上聚会,观赏自然风光。各人遭遇不同,心情是否两样呢?
如果连绵细雨,长久不停;阴风怒吼,浊浪奔腾。日月无光,山岳潜形。商贩不来,帆折船倾。虎啸猿啼,暮色深沉。这时登上楼来会想些什么呢?远离京都,怀念故乡,怕人讥笑,担心受谤,满目凄凉,好不悲伤!
  如果春光晴明,波澜不惊,天光映水,一碧万顷。沙鸥翔集,锦鳞游泳。岸边白芷,香风阵阵,洲上幽兰,草色青青。或者长烟一空,皓月千里,波闪金光,湖沉白璧,渔歌互答,此乐何极。这时登上楼来,又是什么心情呢?心旷神怡,宠辱皆忘,把酒临风,其喜洋洋。
  唉,我曾推寻古代仁人的心情,或许同上述两种都不一样。为什么呢?他们不因外界事物的美好而高兴,也不因自己的得失而悲哀。在朝廷负责,就为百姓担忧;在江湖隐居,则为皇帝担忧。既然在朝担忧,在野也担扰,那么,他们什么时候才会快乐呢?他们必定会说:“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吧!唉,除了这样的人,我还能与谁同道呢?
 
  谏院题名记 (司马光) ①

  谏官成为专职,大概是中国古代专制政体的一个特点。本文虽短,却阐明了谏官职责的重大,指出谏官应当“志其大,舍其细;先其急,后其缓”。汲汲求利,固属非是;汲汲求名,同样有害。这些话都说在点子上。

  古者谏无官,自公卿大夫至于工商,无不得谏者。汉兴以来,始置官。夫以天下之政,四海之众,得失利病,萃于一官使言之②,其为任亦重矣。居是官者,当志其大,舍其细;先其急,后其缓:专利国家而不为身谋。彼汲汲于名者③,犹汲汲于利也。其间相去何远哉!
  天禧初④,真宗诏置谏官六员,责其职事。庆历中,钱君始书其名于版。光恐久而漫灭,嘉祐八年,刻著于石。后之人将历指其名而议之曰;“某也忠,某也诈,某也直,某也曲。”呜呼!可不惧哉!
【注释】
  ①司马光(1019~1086):字君实,陕州夏县(今属山西)人,神宗时官至御史中丞,因反对变法,离开朝廷,专力修史。哲宗即位,他任宰相,尽废新法,当政八月病故。他以十九年编成《资治通鉴》,上起战国,下迄五代(前403~公元959年),是我国一部重要的编年史。②萃:聚。③汲汲:急切的样子。④天禧:宋真宗年号(1017~1021)。庆历:宋仁宗年号(1041-1048)。嘉祐:宋仁宗年号(1056~1063)。

【译文】
  古代没有专设的谏官,从公卿大夫以至工匠商贩,没有不能向君主进谏的。汉朝以来,才设置谏官。天下的政务多么复杂,四海的百姓如此众多,把其中的得失利弊都交给谏官评论,他的责任也够重大了。担任谏官的,要经常抓住大事,放松小事:先说紧急的事,再说那些可以缓办的事。专为国家谋利,不为自身谋利。那些急于追求名声的人,其实也是急于追求私利啊。这两者的区别又有多大呢?
  天禧初年,真宗下诏设置谏官六员,规定他们的职责。庆历年间,钱君才把谏官的姓名写在木板上。我怕时间久了,字迹磨灭。便在嘉祐八年刻在石上。后人将指着他们的名字一一议论,说某人忠诚,某人奸诈,某人正直,某人不正直。唉,这样一来,做谏官的能不警惕吗?
 
  义田记 (钱公辅) ①

  范仲淹主张“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他说到做到,把自己节约的官俸购买田产,全部用于慈善事业,令人敬佩。我原先认为,范仲淹这项义举仅限于宗族的小范围,是不是受了儒家“仁有等级”之论的束缚?后得朋友的启发,才觉得这未免苛责古人。试想:九百多年前,要在民间兴办慈善事业,应当交给谁办?想来想去,只有交给本族几位长老共管,由全族共同监督,才可节省费用,公平分配,行之久远。如果其他宗族起而仿效,此项义举的范围自然扩大了。事实也是如此,后来有些宗族也用公产做些好事,尤其是近代,祠堂举办学堂,在某些地区还蔚然成风,不就是件大好事吗?
  范氏义田对族人再嫁也予补助,可见宋代妇女处境,远比后来的明清为优。宋明理学主张“饿死事小,失节事大”,真是“以理杀人”,过去八百年不知残害了多少妇女。

  范文正公,苏人也②,平生好施与,择其亲而贫、疏而贤者,咸施之。方贵显时,置负郭常稔(rěn)之田千亩③,号曰“义田”,以养济群族之人。日有食,岁有衣,嫁娶凶葬皆有赡(shàn)④。择族之长而贤者主其计,而时其出纳焉。日食人一升,岁衣人一缣(jiān)⑤,嫁女者五十千,再嫁者三十千;娶妇者三十千,再娶者十五千;葬者如再嫁之数,幼者十千。族之聚者九十口,岁入给稻八百斛(hù)⑥。以其所入,给其所聚,沛然有余而无穷。屏(bǐng)而家居俟代者⑦,与(yù)焉,仕而居官者罢其给。此其大较也。
  初,公之未贵显也,尝有志于是矣,而力未逮者二十年。既而为西帅,及参大政⑧,于是始有禄赐之入,而终其志。公既殁(mò),后世子孙修其业,承其志,如公之存也。公既位充禄厚,而贫终其身。殁之日,身无以为敛(liàn)⑨,子无以为丧,惟以施贫活族之义,遗其子而已。
【注释】
  ①钱公辅:北宋武进人,曾任天章阁待制、江宁知府等职。②范文正公:范仲淹,苏州吴县人。③负郭:靠近城郭。郭:外城。④赡:供养。⑤缣:优质的细绢。⑥斛:五斗为一斛。⑦屏:除去,此处指解除了官职。俟代:等候补官。⑧西帅:范仲淹曾任陕西经略副使,帅兵御西夏。参大政:范仲淹曾任参知政事,即副宰相。⑨敛:同“殓”,给尸体穿衣入棺。

  昔晏平仲①敝车羸(léi)马,桓子曰:“是隐君之赐也。”晏子日:“自臣之贵,父之族,无不乘车者;母之族,无不足于衣食者;妻之族,无冻馁(něi)者;齐国之士,待臣而举火者,三百余人。以此而为隐君之赐乎?彰君之赐乎?”于是齐侯以晏子之觞(shāng)而觞桓子②。予尝爱晏子好仁,齐侯知贤,而桓子服义也。又爱晏子之仁有等级,而言有次第也。先父族,次母族,次妻族,而后及其疏远之贤。孟子曰:“亲亲而仁民,仁民而爱物。”晏子为近之。今观文正之义田,贤于平仲,其规模远举,又疑过之。
  呜呼!世之都三公位,享万钟禄③,其邸第之雄、车舆之饰、声色之多,妻孥(nú)之富,止乎一己而已,而族之人不得其门而入者,岂少也哉!况于施贤乎!其下为卿,为大夫,为士,廪(lǐn)稍之充④、奉养之厚,止乎一己而已,而族之人,操壶瓢为沟中瘠(zì)者⑤,又岂少哉?况于他人乎!是皆公之罪人也。
  公之忠义满朝廷,事业满边隅,功名满天下,后必有史官书之者,予可无录也。独高其义,因以遗其世云。
【注释】
  ①晏平仲:即晏婴,春秋时齐国贤相。②觞:罚酒。③钟:古量器,六石四斗为一钟。万钟:指丰厚的禄米。④廪稍:公家给予的粮食。⑤瘠:通“胔”,带腐肉的尸骨。

【译文】
  范文正公是苏州人,生平好以财物助人,选择同族中亲近而贫穷、疏远而贤良的,给以救济。当他显贵时,买了近郊的常年丰收的田地千亩,叫做义田,用来供养和救济全族,使他们天天有饭吃,年年有衣穿,嫁娶丧葬,都有补贴。选择同族中年长而又贤明的人管理,按时共同结算收支帐目。每人每天一升米,每年一匹绢绸。嫁女给钱五十千,再嫁三十千;娶妻给钱三十千,再娶十五千。安葬和再嫁一样补贴,葬小孩给十千。族人聚居的共九十口,每年供给稻谷八百斛。用千亩田的收入供养全族,绰绰有余而无穷尽。退职回家等候任用的,可享受供给;出去做官的,停止供给,这是义田的大概情况。
  范公还未显贵时,就曾有志于此,因为力量不足,搁了二十年。后来做了陕西路大帅,接着参与大政,才有俸禄赏赐来实现这项志愿。他去世后,子孙继承义田,也继承他的志愿,如同他在世时一样。他虽位高禄厚,但一生清贫,死的时候,没有衣物入殓,没有钱办丧事,只有救济穷人和养活全族的义举,留给子孙。
  从前晏平仲坐的是破车,驾的是瘦马,陈桓子说:“你这是隐瞒国君的赏赐啊。”晏子说:“从我显贵以来,父族出门没有不坐车的,母族没有不丰衣足食的,妻族没有冻饿的,齐国的士人靠我救济生火煮饭的三百多人。这算是隐瞒国君的赏赐呢,还是宣扬国君的赏赐?”于是齐侯拿起晏子的酒杯罚桓子的酒。我曾敬爱晏子的好仁,齐侯的知贤,桓子的服义。我又敬爱晏子的仁爱有等级,说话有次第:先是父族,其次母族,再次妻族,然后再说到疏远而贤良的人。孟子说:“对亲族亲近,对百姓就仁慈;对百姓仁慈,对万物就爱惜。”晏子的作为与这话相近。我看范文正公的义田,比晏子的办法更好,其规模的远大似乎又超过晏子。
  唉!世上那些位列三公、禄享万钟的人,他们那住宅的雄伟,车马的奢华,歌妓舞女的众多,妻妾儿女的富豪,仅仅是自己一人享受而已;而族人甚至不能上门,难道还少吗?何况救助贤人呢?至于地位较低的卿、大夫、士,吃公家的粮食,供养优厚,也止自己一人,而族人讨米以至饿死的,难道还少吗?何况救助他人呢?这些人都是范文正公的罪人啊!范文正公的忠义满朝廷,事业满边疆,功名满天下,后世必有史官的记载,用不着我来说。我只是推崇他的高义,就以这篇文章传给后世吧。
 
  袁州州学记 (李觏)①

  本文强调教育的政治作用,从所举的事例来看,无非是巩固君权而已。他不谈孔子所说的富民教民,只谈“为臣死忠,为子死孝”。明亡之际,某大臣赋诗表白自己“愧无半策匡时难,惟有一死报君恩”。时人评曰:“不中用人死亦不济事。”李觏强调“人非利不生”,主张“限人占田”,胡适曾誉为“不曾得君行道的王安石”,怎么会写出这样迂阔的文章呢?

  皇帝二十有(yòu)三年,制诏州县立学。惟时守令,有哲有愚。有屈力殚(dān)虑,祗(zhī)顺德意②;有假官借师,苟具文书。或连数城, 亡诵弦声。倡而不和,教尼(nì)不行③。
  三十有二年,范阳祖君无泽知袁州。始至,进诸生,知学宫阙状④。大惧人材放失,儒效阔疏,亡以称上意旨。通判颖川陈君侁⑤,闻而是之,议以克合。相(xiàng)旧夫子庙狭隘,不足改为;乃营治之东。厥土燥刚⑥,厥位面阳,厥材孔良。殿堂门庑,黝(yǒu)垩(è)丹漆⑦,举以法。故生师有舍,庖廪(lǐn)有次⑧:百尔器备,并手偕作:工善吏勤,晨夜展力,越明年成。
【注释】
  ①李觏(1009-1059):北宋南城(今属江西人),曾任太学助教,箸《富国强兵安民》等书。②屈、殚:都是竭尽之意。祗:恭敬。③尼:阻止。④阙:欠缺。⑤通判:宋代的通判是知州的副职,但有独立的监察权。⑥治:地方政府所在地。厥:其。⑦黝:淡黑色。垩:白色土,粉刷。⑧庖廪:厨房,米仓,泛指各种杂屋。
 
  舍菜且有日,盱(xū)江李觏(gòu)谂(shěn)于众曰①:“准四代之学②,考诸经可见已。秦以山西鏖(áo)六国,欲帝万世,刘氏一呼,而关门不守,武夫健将,卖降恐后,何邪?诗书之道废,人惟见利而不闻义焉耳。孝武乘丰富、世祖出戎行(háng),皆孳(zī)孳学术③。俗化之厚,延于灵、献④。草茅危言者,折首而不悔。功烈震主者,闻命而释兵。群雄相视,不敢去臣位,尚数十年。教道之结人心如此。今代遭圣神,尔袁得贤君⑤,俾尔由庠序⑥,践古人之迹。天下治,则谭礼乐以陶吾民⑦;一有不幸,尤当仗大节,为臣死忠,为子死孝。使人有所赖,且有所法,是惟朝家教学之意。若其弄笔墨以徼利达而已⑧,岂徒二三子之羞,抑亦为国者之忧。
【注释】
  ①舍菜:释菜。古时入学,持菜祭祀孔子。②盱江:在江西东部。李觏在南城县创建盱江书院,故世称盱江先生。谂:规劝。四代:虞、夏、商、周。③孝武:指汉武帝。世祖:指汉光武帝。孳孳:努力不懈。④灵、献:汉灵帝、汉献帝,东汉末年君主。⑤尔袁得贤君:选本误作“圣君”,据文集改。⑥庠序:学校。⑦谭:通“谈”。陶:教化。⑧徼:通“邀”,求取。

【译文】
  仁宗皇帝二十三年,诏令州县设立学校。当时的太守和县令,有贤有愚,有的尽心尽力,实行皇上的美意;也有的空有师长的名义,实际只一张文书。有的接连几座城市,听不到读书声。上面倡导,下面不响应,教化因此堵塞不行。
  到了三十二年,范阳人祖君无泽任袁州知州,一到任,就召集读书人,了解学舍破败的情况,担心人才散失,儒学的成效不能宏扬,不符合皇帝办学的意旨。通判颍川陈侁听了很赞成,两人的意见相合。他们一同察看原有的孔庙,狭窄不便改造,于是决定在城东兴建学舍。那里土地干燥,方向朝南,木材优良。殿堂门廊,或涂黑色,或刷粉白,或漆朱红,都按照规格。师生都有宿舍,厨房仓库都有次序,各种器具全都置备。工匠手艺高明,官吏办事勤谨,早晚赶工,第二年就大功告成。
  将要举行开学和祭孔的大礼了,盱江李觏规劝众人说:“虞夏商周四朝的学校情况,考查经书就可知道。秦依靠崤山以西的地方,用武力战胜六国,想千秋万代做帝王。那知刘邦一声呼喊,函谷关竟无法守住,武夫健将争先恐后卖国投降,这是什么缘故呢?就是因为诗书的道理荒废了,人们只见私利、不明道义啊。汉武帝承受太平而又富足的天下,光武帝出身行伍,都能注重学术,因此风俗淳厚,一直延续到灵帝和献帝的末世。当时在野的人,直言无忌,那怕斩首也不懊悔;功高震主的大臣,听到命令,就放下兵权;许多割据一方的英豪,也彼此顾忌而不敢擅离臣位:这种情况还继续了几十年。教化深入人心,竟达到这种地步。现在遇着圣明的皇帝,你们袁州又得到贤明的长官,要使你们能在学校读书,追随古人的榜样。天下太平,就谈论礼乐,可以陶冶人民;一旦有不幸,更当坚持大节,为臣的死于忠义,为子的死于孝道,使人们都有所依靠,有所效法,这就是朝廷举办教育的本意。如果有人舞文弄墨,只为了追逐个人的功名利禄,这就不止是读书人的羞耻,也是治国者的忧患哩!
 
  朋党论 (欧阳修)①

  此篇乃千古传诵的名文,其实错得厉害。范仲淹的改革,重点是减少冗官,端正官风,反对派拿不出正当的理由,便攻击他“引用朋党”。此文一出,无异为反对派作证,引起皇帝的疑忌,下诏说:“至治之世,不为朋党。”范仲淹只好辞职。这是策略上的错误。政见的是非与人品的邪正,既有联系又有区别,此文却在二者之间划个等号,以为君子的政见必然正确,小人的政见必然错误;竟然忘记了“智者千虑,必有一失,愚者千虑,必有一得”的道理,也忘记了“君子和而不同”的古训,这是逻辑上的错误。由此又引出态度上和实践上的错误。本来,宰相肚里好撑船,应当对事不对人,应当尊重反对派,利用他们的反对来发现自己的缺失,尽可能使自己的作为洽合民情,才可立于不败之地。此文却反其道而行之,一开口就自封为君子,而把对方都斥为小人。请问这些君子:你们说对方是小人,有何真凭实据?如果拿不出真凭实据,就不合君子之道,对方也可拿“小人”回敬,这样就必然形成意气之争,必至两败俱伤,最后吃苦的还是老百姓。王安石变法的失败,固然有多方面原因,而这种“君子”“小人”两分法也是重要因素之一。直到八百年后的曾国藩才对此加以否定,认为“天下无一成不变之君子,无一成不变之小人,今日能知人、能晓事,则为君子,明日不知人,不晓事,即为小人。”

  臣闻朋党之说,自古有之,惟幸人君辨其君子小人而已②。大凡君子与君子,以同道为朋;小人与小人,以同利为朋。此自然之理也。
  然臣谓小人无朋,惟君子有之。其故何哉?小人所好者,利禄也;所贪者,财货也。当其同利之时,暂相党引以为朋者③,伪也。及其见利而争先,或利尽而交疏,则反相贼害,虽其兄弟亲戚,不能相保。故臣谓小人无朋,其暂为朋者,伪也。君子则不然。所守者道义,所行者忠信,所惜者名节。以之修身,则同道而相益:以之事国,则同心而共济,终始如一:此君子之朋也。故为人君者,但当退小人之伪朋,用君子之真朋,则天下治矣。
【注释】
  ①欧阳修(1007—1072):字永叔,晚号六一居士,庐陵(今江西吉安)人,官至参知政事(副宰相)。古文为唐宋八大家之一,诗词亦大家,且为史学家。有《欧阳文忠全集》、《新五代史》等著作。②朋党:原指为私利而勾结。幸:希望。③党引:结为私党,互相援引。

  尧之时,小人共工、驩(huán)兜等四人为一朋①,君子八元、八恺(kǎi)十六人为一朋②。舜佐尧,退四凶小人之朋,而进元、恺君子之朋,尧之天下大治。及舜自为天子,而皋、夔(kuí)、稷、契(xiè)等二十二人③,并列于朝,更相称美,更相推让,凡二十二人为一朋:而舜皆用之,天下亦大治。《书》曰:“纣有臣亿万,惟亿万心;周有臣三千;惟一心。”纣之时,亿万人各异心,可谓不为朋矣,然纣以亡国。周武王之臣,三千人为一大朋,而周用以兴④。后汉献帝时,尽取天下名士囚禁之,目为党人⑤;及黄巾贼起,汉室大乱,后方悔悟,尽解党人而释之,然已无救矣。唐之晚年,渐起朋党之论⑥。及昭宗时,尽杀朝之名士, 或投之黄河,曰:“此辈清流,可投浊流⑦。”而唐遂亡矣。
  夫前世之主,能使人人异心不为朋,莫如纣;能禁绝善人为朋,莫如汉献帝;能诛戮清流之朋,莫如唐昭宗之世:然皆乱亡其国。更相称美推让而不自疑,莫如舜之二十二臣:舜亦不疑而皆用之;然而后世不诮(qiào)舜为二十二人朋党所欺⑧,而称舜为聪明之圣者,以能辨君子与小人也。周武之世,举其国之臣三千人共为一朋,自古为朋之多且大莫如周;然周用此以兴者,善人虽多而不厌也。
嗟乎!治乱兴亡之迹,为人君者,可以鉴矣。
【注释】
  ①共工:旧传共工、驩兜、三苗和鲧为尧时的四凶。②八元、八恺:据《左传》,高阳氏有才子八人,世称八恺。高辛氏有才子八人,世称八元。元、恺皆和善之意,事迹不详。③皋:皋陶,掌管刑法。夔:掌管音乐。稷:掌管农事。契:掌管教育。④用:因此。⑤目为党人:东汉桓帝、灵帝时,两次兴起党狱,株连正人君子多达四千余。此言汉献帝时,误。⑥唐之晚年:指唐穆宗、宣宗年间的牛(僧孺)李(德裕)党争。⑦唐昭宗:在位十五年,904年被朱温杀害。次年,朱温又杀朝官三十余人,投之黄河,但当时仍用唐昭宗的年号。⑧诮:责备。

【译文】
  臣听说,朋党的说法自古便有,全看君主能够辨别它是君子的朋党还是小人的朋党罢了。大凡君子和君子因志同道合而结为朋党,小人和小人因私利相同而结为朋党。这是自然之理啊。
  不过,臣认为小人并没有朋党,君子才有朋党。这是什么缘故呢?小人好的是利禄,贪的是钱财。私利相同的时候,暂且互相勾结而成朋党,其实是假的;等到他们见利而抢先,或者利尽而疏远,就互相残害了,甚至兄弟亲戚也不能互相照顾。所以臣认为小人并无朋党,暂时结成朋党,也是假的。君子就不同了。他们信守的是道义,实行的是忠信,爱惜的是名节。他们用这些来修身,因此志同道合,互勉互励:他们用这些来报国,因此同舟共济,始终如一。这就是君子的朋党。所以,君主只要斥退小人的假朋党,信任君子的真朋党,就可把天下治理好。
  唐尧时候,小人共工、驩兜等四人为一朋,君子八元、八恺共十六人结为一朋。舜辅佐尧,斥退四凶的小人之朋,而信任八元、八恺君子之朋,于是天下大治。等到舜自己做天子,而皋陶、夔、稷、契等二十二人,同在朝廷任官,互相称赞,互相推让,二十二人结成一朋,舜都加任用,天下也大治。《尚书》说:“纣有臣亿万,便有亿万条心;周有臣三千,只有一条心。”商纣的时候有亿万条心,可说是没有朋党了吧,然而商纣因此亡国。周武王的臣下,三千人结成一个大朋,然而周朝因此兴盛。后汉献帝时,把天下的名士都关进牢狱,加个 “党人”的罪名。等到黄巾贼起事,汉朝大乱,这才悔悟,把党人全部放出来,但局面已无法挽救了。唐朝末年,逐渐兴起朋党的争议。唐昭宗时,杀尽朝中的名士,甚至把他们抛进黄河,说:“这些人自命清流,偏偏把他们投进浊流。”唐朝也就灭亡了。
  这样看来,从前的君主,能使人人心眼各异不愿结朋,都不如纣王;能够禁止好人结朋,都不如汉献帝;能够屠杀清流的朋党,都不如唐昭宗那时。但是都因此而乱国亡国。互相赞美互相推让而毫不猜疑,都不如舜的二十二个臣子,舜也毫不猜疑,充分信任;然而后世没有人讥讽舜为二十二人的朋党所欺,反而称赞舜是聪明的圣人,就因为舜能够辨别君子和小人啊。周武王的时候,全国三千臣子结成一个大朋党,自古朋党之大都比不上周朝,然而周朝却因此兴盛,因为好人决不嫌多呀!
  唉!这治乱兴亡的道理,做君主的总可以借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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