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圣俞诗集》序 (欧阳修)
梅圣俞当时已有诗名,欧阳修对梅诗也曾有评论,因此序文就着重介绍他的生平,并提出“诗穷而后工”这个论断,概括了我国古代许多作家的生活与创作道路,对后世很有影响。周振甫指出:此文是从韩愈《送孟东野序》得到启发,而论点不同,写法不同,风格不同。论点比韩文完满,写法比韩文自然。以风格论,韩文“雄奇创辟,横绝古今”,欧文“婉曲淋漓,感叹欲绝”。读者可将两文比较,并参看周著《文章例话》(48-49页)。
予闻世谓诗人少达而多穷。夫岂然哉?盖世所传诗者,多出于古穷人之辞也。凡士之蕴其所有,而不得施于世者,多喜自放于山巅水涯之外,见虫鱼草木、风云鸟兽之状类,往往探其奇怪;内有忧思感愤之郁积,其兴于怨刺,以道羁(jī)臣寡妇之所叹,而写人情之难言:盖愈穷则愈工。然则非诗之能穷人,殆(dài)穷者而后工也。①
【注释】
①殆;大概。
予友梅圣俞①,少以荫补为吏②,累举进士,辄(zhé)抑于有司,困于州县,凡十馀年。年今五十,犹从辟书③,为人之佐,郁其所蓄,不得奋见于事业。其家宛陵④,幼习于诗。自为童子,出语已惊其长老。既长,学乎六经仁义之说。其为文章,简古纯粹,不求苟说于世⑤。世之人徒知其诗而已。然时无贤愚,语诗者必求之圣俞:圣俞亦自以其不得志者,乐于诗而发之;故其平生所作,于诗尤多。世既知之矣,而未有荐于上者。昔王文康公尝见而叹曰⑥:“二百年无此作矣!”虽知之深,亦不果荐也。若使其幸得用于朝廷,作为雅颂,以歌咏大宋之功德,荐之清庙,而追商、周、鲁颂之作者,岂不伟欤?奈何使其老不得志,而为穷者之诗,乃徒发于虫鱼物类、羁愁感叹之言。世徒喜其工,不知其穷之久而将老也,可不惜哉!
【注释】
①梅圣俞(1002—1060):名尧臣,北宋诗人,为诗力主平淡,反对浮艳,当时影响很大。有《宛陵先生集》。②荫补:因上代官爵而推恩补官。③辟书:聘书。古代地方长官可自行延聘幕僚。④宛陵:今安徽宣城市。⑤说:同“悦”。⑥王文康公:王曙,官至宰相,卒谥文康。
圣俞诗既多,不自收拾。其妻之兄子谢景初,惧其多而易失也,取其自洛阳至于吴兴以来所作,次为十卷①。予尝嗜圣俞诗,而患不能尽得之,遽(jù)喜谢氏之能类次也②,辄序而藏之。
其后十五年,圣俞以疾卒于京师。余既哭而铭之,因索于其家,得其遗稿千余篇,并旧所藏,掇(duō)其尤者六百七十七篇,为一十五卷。呜呼!吾于圣俞诗论之详矣,故不复云。
【注释】
①次:编。②遽:骤然,立刻。
【译文】
我听世人说、诗人得意的少,倒霉的多,难道真是这样吗?大概世上流传下来的诗,多是古代穷困失意的诗人的作品吧。大凡怀才不遇的士人,都喜欢放浪于山巅水边,看见虫鱼、草木、风云、鸟兽一类东西,往往探索它的奇形怪状;加以闷在内心的忧思和感愤,就引起哀怨和讽刺,倾诉异乡远宦和寡妇的哀叹,写出那一般人难以表达的感情。所以,越是穷困,写出来的诗就越好。那么,并非诗能使人穷困,而是诗人穷困了才能写出好诗。
我的朋友梅圣俞,年轻时靠先辈的功勋做个小官,但屡次去考进士,都被主考刷下来,困在州县十多年。年近五十还接受聘书,做别人的幕僚,藏在胸中的抱负,不能在事业上施展出来。他家在宛陵,从小就学写诗,少年写的诗句就引起长辈的惊叹。成年以后,学习六经仁义的哲理,文章写得简古纯粹,不肯迎合世俗的爱好。因此,人们就只晓得他的诗名。不过,当代无论贤愚,谈起诗来就必向圣俞请教:圣俞也喜欢把自己不得志的心情在诗中发泄,所以他一生写的诗很多。世人虽然知道他的诗,却从未向朝廷推荐。从前王文康公看了他的诗,赞叹说:“两百年来没有这样的好诗啊!”王公虽深知他,结果还是没有推荐。假如他有幸被朝廷重用,创作《雅》、《颂》那样的诗,来歌颂大宋王朝的功德,奉献给皇帝的祖庙,与《商颂》、《周颂》、《鲁颂》的作者比美,岂不是伟大的事业吗?怎么叫他至老不得志,只能做一些穷困者的诗,借着虫鱼一类事物来抒发漂泊、愁苦的感叹呢?世人只喜欢他的诗好,却不知道他久久穷困而日渐衰老,岂不很可惋惜吗?
圣俞的诗写得多了,自己也不整理。他的内侄谢景初,耽心诗稿散失,就把他从洛阳到吴兴期间的诗编成十卷。我最爱圣俞的诗,就怕不能全部得到,看见谢景初替他分类编排,好不高兴,马上写了篇序,珍藏起来。
过了十五年,圣俞在京城病逝。我既已痛哭,为他写了墓志铭。又向家属索取诗稿,共得一千多篇,连同旧日所藏,选择最好的六百七十七篇,编成十五卷。唉,我对圣俞的诗,已经评论得很详尽了,这里就不再多说。
送杨置序 (欧阳修)
杨置体弱多病,又千里迢迢远赴南方。生活既不习惯,做官不得意,作者为他担忧,便介绍自己学琴“平其心而养其疾”的经验,可见其友情的真挚。作者对音乐也深有体会,能把琴声所表达的复杂而抽象的感情写得相当生动而具体。
予尝有幽忧之疾①,退而闲居,不能治也。既而学琴于友人孙道滋,受宫声数引②,久而乐之,不知其疾之在体也。
夫琴之为技小矣,及其至也,大者为宫,细者为羽③,操弦骤作,忽然变之,急者凄然以促,缓者舒然以和,如崩崖裂石、高山出泉,而风雨夜至也。如怨夫寡妇之叹息,雌雄雍雍之相鸣也④。其忧深思远,则舜与文王、孔子之遗音也;悲愁感愤,则伯奇孤子⑤、屈原忠臣之所叹也。喜怒哀乐,动人必深。而纯古淡泊,与夫尧舜三代之言语、孔子之文章、《易》之忧患、《诗》之怨刺无以异。其能听之以耳,应之以手,取其和者,道其湮(yān)郁⑥,写其幽思,则感人之际,亦有至者焉。
【注释】
①幽忧:深重的忧劳。②宫:五音之一。引:乐曲体裁之一。数引:几支曲调。③羽:五音之一。④雍雍:和谐,和睦。⑤伯奇:周宣王时大臣吉甫之子, 因后母进谗而被逐,作琴曲《履霜操》曲终投河而死。⑥道:同“导”,开导,湮郁:阻塞。
予友杨君,好学有文,累以进士举①,不得志。及从荫调,为尉于剑浦②,区区在东南数千里外,是其心固有不平者。且少又多疾,而南方少医药,风俗饮食异宜。以多疾之体,有不平之心,居异宜之俗,其能郁郁以久乎?然欲平其心以养其疾,于琴亦将有得焉。故予作琴说以赠其行。且邀道滋酌酒、进琴以为别。
【注释】
①累:多次。②剑浦:今福建南平市。
【译文】
我曾得过忧劳的病症,退下来闲居,没有治好。后来向朋友孙道滋学琴,学了五音和几支曲子,时间一久,竟成为一种爱好,居然不再觉得身上有病了。
弹琴可说是一种微小的技艺。但如果造诣很高,宏大的是宫声,细小的是羽声,按着琴弦迅急弹奏,声调忽然变化:急促时显得凄惨,和缓时显得很舒畅,有时好像山崩石裂,泉水从高山上涌出来,又仿佛夜里袭来的大风大雨;有时好像旷夫寡妇的叹息,又好像一对鸳鸯在互相唱和。那忧深思远的气概就像虞舜、文王和孔子的遗音,那悲感愁愤的韵调便像孤子伯奇、忠臣屈原的叹息。无论喜怒哀乐,都深深感动人心,而又纯古淡泊,与尧舜三代的言语、孔子的文章、《易》的忧患、《诗》的讽刺没有区别。如果用耳朵细心倾听,以手指勤奋练习,选取那些平和的乐曲,排遣沉郁的心情,抒发幽深的思想,那么,也可以感动人心,达到较为深切的程度。
我的朋友杨君,好学而有文采,多次应考进士,未能如愿。如今由于上代功勋的恩荫,到剑浦去做县尉。小小的剑浦在东南方数千里之外,他心里自然会感到不平啊。而且从小就多疾病,南方既少医药,风俗和饮食都与中原不同。以多病的身体、不平的心境,去那风俗不同的地方,定然闷闷不乐,怎么能够长久呢?那么,要平静他的心思,疗养他的疾病,弹弹琴也能得到一些好处吧!所以我写了这篇弹琴的文章给他送行,并邀孙道滋参加,喝杯酒,弹弹琴,当作临别的纪念。
五代史伶官传序① (欧阳修)
后唐庄宗宠幸伶官,招致祸乱,竟死于伶官之手,身死国灭,为天下笑。作者总结这段经验,提出“忧劳可以兴国,逸豫可以亡身”,“祸患常积于忽微,而智勇多困于所溺”的论断,令人信服。文章一再以庄宗的盛衰相对比,给人的印象更为深刻。
呜呼!盛衰之理,虽曰天命,岂非人事哉!原庄宗之所以得天下②,与其所以失之者,可以知之矣。
世言晋王之将终也③,以三矢赐庄宗而告之曰:“梁④,吾仇也;燕王⑤,吾所立,契丹⑥,与吾约为兄弟,而皆背晋以归梁。此三者,吾遗恨也。与尔三矢,尔其无忘乃父之志⑦!”庄宗受而藏之于庙。其后用兵,则遣从事以一少牢告庙⑧,请其矢,盛以锦囊,负而前驱,及凯旋而纳之。
【注释】
①《五代史》:记载后梁、后唐、后晋、后汉、后周五个王朝共53年的历史。有新旧两种,《新五代史》为欧阳修著。②庄宗:后唐庄宗李存勖(xù),923-926年在位。他宠用伶官(宫庭演员),任其横行不法,激成兵变。③晋王:庄宗之父李克用,西突厥沙陀族人,曾参与镇压黄巢起义,封晋王。④梁:指后梁太祖朱温, 曾追随黄巢,降唐,成为军阀,与李克用长期对峙。⑤燕王:刘仁恭父子。刘因李克用之荐而为卢龙军节度使,据幽州。后背晋,其子刘守光受梁封,为燕王。⑥契丹:即辽国。辽太祖耶律阿保机曾与李克用结盟,不久又与朱温联合反晋。⑦乃父:你的父亲。⑧少牢:古代祭祀燕享,单用猪、羊称少牢”。
方其系燕父子以组①,函梁君臣之首②,入于太庙,还矢先王,而告以成功,其意气之盛,可谓壮哉!及仇雠(chóu)已灭,天下已定,一夫夜呼③,乱者四应,仓皇东出,未见贼而士卒离散,君臣相顾,不知所归。至于誓天断发,泣下沾襟,何其衰也! 岂得之难而失之易欤?抑本其成败之迹,而皆自于人欤?
《书》曰:“满招损,谦得益。”忧劳可以兴国,逸豫可以忘身④,自然之理也。故方其盛也,举天下之豪杰,莫能与之争;及其衰也,数十伶人困之,而身死国灭,为天下笑。夫祸患常积于忽微⑤,而智勇多困于所溺,岂独伶人也哉!
【注释】
①系燕父子以组:913年,李存勖破幽州,擒刘仁恭。刘守光出走,不久亦被擒。组:丝带。②函梁君臣之首:923年,李存勖灭梁。梁末帝朱友贞及大臣皇甫麟自杀。③一夫夜呼:926年,唐军哗变。李存勖出京避乱,所部二万五千人,不久即散,李被乱兵杀死。④忘:通亡。⑤忽:寸的十万分之一。微:寸的百万分之一。
【译文】
唉,国家的盛衰,虽说是天命,难道不也由于人事吗?推究庄宗得天下和失天下的原因,也就明白了。
世人传说晋王李克用临死的时候,拿三支箭赐给庄宗,对他说; “梁,是我的仇敌;燕王,是我扶植起来的,契丹,跟我结拜兄弟,他们都叛我而附梁。这三件事是我的遗恨。给你三支箭,千万莫忘记你父的心愿啊!”庄宗接过这三支箭,珍藏在祖庙里。后来每次打仗,就派官员用整羊整猪祭告晋王,恭恭敬敬取出这三支箭,用锦囊盛着,背在身上,在队伍前面开路。得胜回朝,再送回祖庙。
当他捆起燕王刘仁恭父子,用木匣装着梁朝君臣的头颅,进入祖庙,把箭还给先王,禀报大功告成之时,他的意气多么昂扬,可以说是豪壮极了。等到敌人已经消灭,天下已经平定,突然有人在黑夜里一声呼喊,叛乱的人就四处响应。庄宗仓皇向东方出走,还未与叛军接触,士兵就溃散了。君臣面面相对,不知道该往哪里去。竟至割下头发,对天发誓,痛哭流涕,这是何等的狼狈啊!难道是得天下难而失天下容易吗?或者推究他成败之理,都是由于人事决定的呢?
《尚书》说:“满招损,谦受益。”警惕和勤劳可以兴国,安逸和享乐可以亡身,这是自然的道理啊!当庄宗兴盛的时候,天下的英难豪杰都不是他的对手;等到他衰败的时候,几十个伶人就围困住他,以至身死国灭,被天下讥笑。可见祸患总是从细小的事情上积累起来的,而智勇双全的人却往往困于自己所迷恋的东西,难道仅限于伶人吗?
五代史宦者传序 (欧阳修)
宦官是中国古代政治的怪胎和奇祸,本文剖析相当深刻。但从根本上说来,还是由于君主专制。欧阳修认为宦官“其源深于女祸”,其实女祸总是与外戚、宦官交织,并不如他说的那么简单。柏杨《中国人史纲》论宦官有五个特点:一、自卑,二、知识浅薄,三、对常人怀有仇恨和报复心理,四、缺少远见,五、缺少节操。但也有杰出的例外,如改良造纸的蔡伦、大航海家郑和。
自古宦者乱人之国,其源深于女祸。女,色而已。宦者之害,非一端也。盖其用事也近而习,其为心也专而忍;能以小善中人之意,小信固人之心,使人主必信而亲之。待其已信,然后惧以祸福而把持之。虽有忠臣硕士列于朝廷①,而人主以为去己疏远,不若起居饮食、前后左右之亲为可恃也。故前后左右者日益亲,则忠臣硕士日益疏,而人主之势日益孤。势孤,则惧祸之心日益切,而把持者日益牢。安危出其喜怒,祸患伏于帷闼(tà)②,则向之所谓可恃者,乃所以为患也。患已深而觉之,欲与疏远之臣图左右之亲近,缓之则养祸而益深,急之则挟人主以为质。虽有圣智,不能与谋。谋之而不可为,为之而不可成。至其甚,则俱伤而两败。故其大者亡国,其次亡身,而使奸豪得借以为资而起,至抉其种类③,尽杀以快天下之心而后已。此前史所载宦者之祸常如此者,非一世也!夫为人主者,非欲养祸于内,而疏忠臣硕士于外,盖其渐积而势使之然也。
夫女色之惑,不幸而不悟,则祸斯及矣。使其一悟,捽(zuò)而去之可也④。宦者之为祸,虽欲悔悟,而势有不得而去也。唐昭宗之事是已。故曰:“深于女祸”者,谓此也。可不戒哉!
【注释】
①硕士:学问渊博之人。②闼:寝室旁的小门。帷闼:指皇宫近侍。③抉:挖,挑出。④捽:揪。⑤唐昭宗之事:昭宗为宦官拥立,受其挟制,乃引朱温为外援,宦官则劫持昭宗,双方在凤翔恶战年余。后朱温得势,先杀尽宦官,再杀昭宗和朝臣,灭唐。
【译文】
自古以来,宦官扰乱国家,比起女色造成的祸患,根源更要深远。女人不过长得漂亮,使人君迷惑罢了。宦官的祸害却不止一桩。他们在人君身边办事,既接近又亲昵;他们的心思,既专横又隐忍,能够用小善迎合人君的心意,用小信稳住人君的感情,使人君必定信任他们,亲近他们。等到人君已经信任他们了,他们就用祸与福来威吓,把持人君。即使朝廷里有忠臣贤士,人君总认为他们离自己疏远,不如宦官就在跟前侍奉那么可靠。于是跟在身边的宦官一天天更加亲近,忠臣贤士就一天天更加疏远,人君也一天天更加孤立。人君孤立了,惧怕祸患的心思就更加严重,而把持人君的宦官,地位就更加巩固。国家的安危由他们的喜怒来决定,人君的祸患就隐藏在宫廷之中。从前认为最可靠的人,现在却成了祸根子。祸患深了才发觉,想要跟疏远的臣子谋划铲除左右的宦官,行动慢了,就会酿成更大的祸患;操之过急,宦官又会挟持人君作为人质。这时即使有大圣大智,也无法替人君出谋划策。谋划了,也无法实行;实行了,也不能成功。闹得事态极端严重,就会两败俱伤。大至亡国,其次亡身。而奸雄却可以此为借口,趁机起事,直至搜捕宦官的同党,斩尽杀绝,使天下人心大快,这才了结。史书上记载的宦官之祸往往如此,不止一代了!人君并非要养祸宫内而把忠臣贤士疏远在外,实在是逐渐积累而成,形势所迫啊。
人君迷惑于女色,不幸而不醒悟,祸患就临头了。如果一旦醒悟,揪着头发抛出去就行了。至于宦官的祸害,虽然想悔悟,形势已不许可。唐昭宗的事情就是如此。说宦官的祸患比女祸更为深远,就是这个缘故。怎么能不警惕呢?
相州昼锦堂记 (欧阳修)
“昼锦堂”这个堂名很俗气。它来自两个典故:项羽曾说:“富贵不归故乡,如衣锦夜行,谁知之者!”他因此放弃咸阳而东归彭城,在战略上犯了个绝大的错误,把政治上的优势全让给刘邦。曹操对新任雍州刺史张既说:“还君本州,可谓衣锦昼行矣。”这是安抚张既,因为他原在中央任尚书,此刻改为地方官,心里难免有点疙瘩。韩琦以宰相而出任知州,也是政治上的挫败;但宋朝比较特殊,凡是宰相和大将下台,多带个较高的职位出任地方官,名为 “使相”,比一般的知府知州大为尊荣。韩琦回到故乡做使相,心里可能并不痛快,但表面上却以“衣锦昼行”为荣,很可能是做给皇帝看的,表明自己还是感激皇恩之深厚。欧阳修深知老友的心情,便利用“昼锦堂”这个俗气的名称写出一篇高雅的丈章。文章赞美韩琦,并以苏秦、朱买臣的庸俗从反面来陪衬,劝勉士大夫要以“德被生民而功施社稷”为志。相传文章的开头两句,初稿为“仕宦至将相,富贵归故乡”,后来加上两个“而”字,就在意义上有了转折,音节也变得舒缓,传达出洋洋得意的神态。
仕宦而至将相,富贵而归故乡,此人情之所荣,而今昔之所同也。盖士方穷时,困厄闾(lǘ)里,庸人孺子皆得易而侮之②。若季子不礼于其嫂,买臣见弃于其妻③。一旦高车驷马,旗旄(máo)导前,而骑卒拥后④,夹道之人,相与骈(pián)肩累迹,瞻望咨嗟⑤;而所谓庸夫愚妇者,奔走骇汗,羞愧俯伏,以自悔罪于车尘马足之间,此一介之士,得志于当时,而意气之盛,昔人比之衣锦之荣者也。
【注释】
①相州:今河南安阳市。②易:轻视。③季子:见卷四《苏秦以连横说秦》。买臣:朱买臣。西汉人,先贫后贵。妻改嫁,望复婚,被拒。④旄:竿顶用旄牛尾作为装饰的旗。⑤骈:并列。咨嗟:赞叹。
惟大丞相魏国公则不然①。公,相(xiàng)人也,世有令德,为时名卿。自公少时,已擢(zhuó)高科,登显仕。海内之士,闻下风而望馀光者,盖亦有年矣。所谓将相而富贵,皆公所宜素有。非如穷厄之人,侥幸得志于一时,出于庸夫愚妇之不意,以惊骇而夸耀之也。然则高牙大纛(dào)②,不足为公荣;桓圭衮(gǔn)裳③,不足为公贵。惟德被生民而功施社稷,勒之金石,播之声诗,以耀后世而垂无穷:此公之志,而士亦以此望于公也。岂止夸一时而荣一乡哉?
公在至和中,尝以武康之节④,来治于相,乃作昼锦之堂于后圃。既又刻诗于石,以遗相人。其言以快恩雠、矜名誉为可薄,盖不以昔人所夸者为荣,而以为戒。于此见公之视富贵为何如,而其志岂易量哉!故能出入将相,勤劳王家,而夷险一节。至于临大事,决大议,垂绅正笏(hù)⑤,不动声色,而措天下于泰山之安,可谓社稷之臣矣!其丰功盛烈,所以铭彝(yí)鼎而被弦歌者,乃邦家之光,非闾里之荣也。
余虽不获登公之堂,幸尝窃诵公之诗,乐公之志有成,喜为天下道也,于是乎书。
【注释】
①魏国公:指韩琦,北宋大臣,执政多年,并与范仲淹率兵同抗西夏,世称“韩范”。②牙:牙旗。纛:仪仗队的大旗。③桓圭:古代三公所执玉圭。衮裳:帝王和三公礼服。④至和:宋仁宗年号(1054—1055)。武康之节:韩琦是以“武康节度使”的官衔担任相州知州的。⑤绅:官服上的大带。笏:大臣上朝时所执的手板,以便记事。
【译文】
做官做到将相,富贵回到故乡,人人觉得荣耀,古今都一样啊。大凡读书人失意时,困在里巷,普通人甚至小孩都轻视他,欺侮他。苏秦就曾受他嫂子的轻视,朱买臣就曾被他妻子抛弃。一旦做了官,坐上高车驷马,前有旌旗引路,后有马队跟随,大路两旁的人们,肩膀挨着肩膀,脚印套着脚印,抬头仰望,连声惊叹。而那些愚夫愚妇,更是东奔西走,吓出一身臭汗,趴在车尘马足之间赔礼悔罪。普通一个读书人,一朝得志,就这么意气洋洋,也就是人们夸耀的“衣锦荣归”吧。
唯有大丞相魏国公不是这样。魏国公是相州人。世代有美德,是当代有名的公卿。少年即考上了高科,做了大官,天下的读书人,闻风下拜而希望瞻仰丰采,也有多年了,所谓出将入相,荣华富贵,早就具备了,不像那些穷秀才,一时侥幸,出乎愚夫愚妇的意外,就使他们惊骇,便向他们夸耀。所以,那仪仗队的大旗,不足以显示魏国公的荣耀:三公的玉圭和礼服,不足以表现魏国公的高贵;只有恩及百姓,功在国家,铭刻在金石之上,歌颂在乐章之中,光照后世而传诵无穷,这才是魏国公的志向,也才是天下之士对于魏国公的期望啊!岂止是夸耀一时、荣耀一乡呢?
魏国公在仁宗至和年间,曾以武康节度使的身份,来治理相州,便在后园修建了“昼锦堂”。又刻诗石上,留给相州人。诗中颇以感恩报仇、夸耀乡里为可耻。前人引为荣耀的,他反以为警戒。可见魏国公如何对待富贵了,他的志向岂能轻易估量呢!所以能够出将入相,为国勤劳,不论安危,始终如一。至于面临大事、决断大计,更是从容镇静,玉带直垂,手板端举,不动声色,使天下安如泰山,真可说是安邦定国之臣了。他的丰功伟绩,铭于钟鼎,谱于诗歌,都是国家的光荣,不单是家乡的荣耀啊。
我虽没有拜访过昼锦堂,但有幸拜读魏国公的诗篇,因他的志愿能够实现而高兴,很乐意讲给天下人听听,便写了这篇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