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文新读—新译新评古文观止》卷十(2)

谌震  2009/12/9 15:33:16  9380点  永安之窗
  丰乐亭记 (欧阳修)

  亭名丰乐。天下不太平,政治不清明,哪里来的丰乐?北宋前期,虽然问题不少,人民也痛苦,但毕竟是太平世界,较之五代的水深火热,不知好到哪里去了。文章虽是歌颂赵家天子的功德,也还切合实际。林纾评论此篇,先说“故老皆无在者”,又说‘欲问其事而遗老尽矣”,有人怀疑是否重复。“不知前之思故老,专问南唐事也;后之问遗老,则兼综南汉、吴、楚而言。本来作一层说即了,而欧公特为夷犹顿挫之笔,乃愈见风神。”(参见周振甫《诗词例话•顿挫》)

  修既治滁之明年①,夏,始饮滁水而甘。问诸滁人,得于州南百步之近。其上则丰山耸然而特立②,下则幽谷窈然而深藏③,中有清泉,滃(wěng)然而仰出④。俯仰左右,顾而乐之。于是疏泉凿石,辟地以为亭,而与滁人往游其间。
  滁于五代干戈之际,用武之地也。昔太祖皇帝,尝以周师破李景兵十五万于清流山下⑤,生擒其将皇甫晖、姚凤于滁东门之外,遂以平滁。修尝考其山川,按其图记,升高以望清流之关,欲求晖、凤就擒之所,而故老皆无在者,盖天下之平久矣。
【注释】
  ①滁:今安徽滁州市。  ⑦特:独。  ③窈:深。远:幽静。④滃:形容水盛。⑤李景:指南唐中主李璟。  

  自唐失其政,海内分裂,豪杰并起而争,所在为敌国者,何可胜数?及宋受天命,圣人出而四海一。向之凭恃险阻,铲削消磨。百年之间,漠然徒见山高而水清。欲问其事,而遗老尽矣。
  今滁介江淮之间,舟车商贾,四方宾客之所不至,民生不见外事,而安于畎(quǎn)亩衣食①,以乐生送死;而孰知上之功德,休养生息,涵煦于百年之深也②!
修之来此,乐其地僻而事简,又爱其俗之安闲。既得斯泉于山谷之间,乃日与滁人仰而望山,俯而听 泉,掇(duō)幽芳而荫乔木③,风霜冰雪,刻露清秀,四时之景,无不可爱。又幸其民乐其岁物之丰成,而喜与予游也。因为本其山川,道其风俗之美,使民知所以安此丰年之乐者,幸生无事之时也。夫宣上恩德,以与民共乐,刺史之事也。遂书以名其亭焉。
【注释】
  ①畎:田间小沟。畎亩:田地。  ②涵煦:滋润化育。③掇:拾取。

【译文】
  我治理滁州的第二年夏天,喝到滁州的泉水,才觉得很甜。向滁人打听,在城南不到百步的地方找到了。上面的丰山,挺得高高的,下面是幽谷,藏得深深的,中间有一股清泉,源源不绝地上喷。上下左右一看,很喜欢这地方。便疏通泉水,开凿石头,清出一块地方,盖个亭子,和滁人一道来游玩。
  滁州在干戈扰攘的五代,是个用兵之地。从前太祖皇帝曾率领后周的部队,在清流山下打败南唐李璟的十五万大军,在滁州东门外活捉他的大将皇甫晖、姚凤,于是平定了滁州。我曾考察滁州的山川,依照它的图记,登高瞭望清流关,想寻找当年活捉皇甫晖、姚凤的地方。可是,当时的父老都不在世了,原来天下太平已经很久了啊。
  自从唐朝灭亡,海内分裂,群雄割据,互为敌国,简直数也数不清。等到宋朝承受天命,太祖才统一天下。从前凭借险阻而割据的,全部铲除。百年之间,人们只是平静地看到山高水清,想问当年的情况,那些遗老已经去世了。
  如今滁州夹在长江和淮河中间,车船、商贩和四方宾客都不到这里来,百姓看不到外面的事情,安心种田,乐生送死,谁又知道皇上的功德,休养生息竟至百年之久啊!
  我来到这里,喜欢它地方僻静,公事简少,又爱它风俗的安闲,既然在山谷间找到这股泉水,就常常和滁人一道,抬头观看山景,低头倾听泉声,春天采摘香花,夏天在大树下乘凉,秋霜冬雪,山峦清秀,四季的景色都很可爱。我又庆幸滁人喜获丰收,高兴同我一起游玩。于是我描述这里的山川,赞美这里的风俗,使百姓知道他们能够安享丰收之乐,主要是有幸生在太平无事的年代。宣布皇恩,与民同乐,这本是知州的职分,于是写了这篇记,并给这座亭子命名。
 
  醉翁亭记 (欧阳修)

  “醉翁之意不在酒”, 《醉翁亭记》又岂止于山水之间?它固然写出了山水的优美,同时更写出作者复杂的心情。既有“与民同乐”的胸怀,也有远离政治漩涡的闲趣;既有岁丰民安的欣慰,也有屡遭贬谪的牢骚。所有这些,仅以“醉翁之意不在酒”四句,便在不知不觉中引进,使文气轻轻转折,全篇情景交融,读者也为之陶醉,深得“不着一字,尽得风流”之妙。通篇连用二十一个“也”字,层层递进,更构成奇趣。首句初稿数十字,到定稿时只剩“环滁皆山也”五字,千锤百炼,惜墨如金。
  有人编了一段故事:某君在宴会上见邻座一妇甚美,乃举酒挑之曰:“醉翁之意不在酒。”妇乃断然拒之:“醉酒之意不在翁。”其夫在旁曰:“醉酒之翁不在意”,其实很在意了。旁观者很感兴趣,也插一言:“在意之翁不醉酒。”四句话,身份不同,情意不同,却同是这七个字,只是次序不同罢了。由此可见方块字之妙用。

  环滁皆山也。其西南诸峰,林壑尤美。望之蔚然而深秀者①,琅琊(láng yá)也。山行六七里,渐闻水声潺潺(chán),而泻出于两峰之间者,酿泉也。峰回路转,有亭翼然临于泉上者②,醉翁亭也。作亭者谁?山之僧智仙也。名之者谁?太守自谓也。太守与客来饮于此,饮少辄醉,而年又最高,故自号曰醉翁也。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乎山水之间也。山水之乐,得之心而寓之酒也。
  若夫日出而林霏开,云归而岩穴暝,晦明变化者,山间之朝暮也。野芳发而幽香,佳木秀而繁阴③,风霜高洁,水落而石出者,山间之四时也。朝而往,暮而归,四时之景不同,而乐亦无穷也。
【注释】
  ①蔚:荟萃,聚集。蔚然:指树木茂盛。②翼然:象鸟展翅的样子。③秀:茂盛。

  至于负者歌于途,行者休于树,前者呼,后者应,伛偻(yǔ lǚ)提携①,往来而不绝者,滁人游也。临溪而渔,溪深而鱼肥:酿泉为酒,泉香而酒冽;山肴野蔌(sù)②,杂然而前陈者,太守宴也。宴酣之乐,非丝非竹:射者中,弈者胜,觥(gōng)筹交错③,坐起而喧哗者,众宾欢也。苍然白发,颓乎其中者,太守醉也。
  己而夕阳在山,人影散乱,太守归而宾客从也。树林阴翳,鸣声上下,游人去而禽鸟乐也。然而禽鸟知山林之乐,而不知人之乐;人知从太守游而乐,而不知太守之乐其乐也。醉能同其乐,醒能述以文者,太守也。太守谓谁?庐陵欧阳修也④。
【注释】
  ①伛偻:弯腰驼背的样子。②蔌:菜。③觥筹:酒杯和酒令等。④庐陵:今江西吉安市。

【译文】
  环绕滁州城,都是山啊。西南那些山峰,尤其优美。看过去那树木茂盛而幽深秀丽的,就是琅琊山啊。沿着山路走个六七里,渐渐听到水声潺潺,从两座山峰之间奔泻而下,就是酿泉啊。跟着山峰绕弯子,看到泉上有个亭子,四角翘起,好像鸟儿张开翅膀,那就是醉翁亭啊。修造亭子的是谁?山里的智仙和尚啊。给亭子命名的是谁?太守以他自己的别号命名啊! 太守和宾客来这里喝酒,喝一点儿就醉,年纪又最大,因此自号醉翁啊。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乎山水之间啊。山水的乐趣,悟在心里寄在酒中啊。
  你看早晨太阳出山,罩在树林的浓雾就散开;傍晚烟云凝聚,悬岩山洞跟着就暗下来:或暗或明,变化万端,这就是山间的早晚啊。野花开放,阵阵清香;高树浓阴,处处清凉;秋高气爽,风霜高洁;冬干水浅,奇石突出:这是山间的四季啊。朝往暮归,四时的美景不同,游山的乐趣也就无穷啊。
  那挑担子的一路唱歌,那走累了的在树下歇气,前面有人呼喊,后面有人答应,老年人弯着腰,孩子们有大人牵着,来来往往,络绎不绝,这是游山的滁州人啊。到溪里捕鱼,溪水深,鱼儿肥;用泉水酿酒,泉水甜,酒味醇:山肴野菜,摆了一桌,这是太守宴客啊!宴会的乐趣,既非琴瑟,也非箫笛,投壶的中了,下棋的赢了,敬酒猜拳,站的坐的大声喧闹,这是宾客们尽情欢乐啊!容颜苍老,头发花白,醉熏熏歪躺在他们中间的,是太守醉了啊。
  一会儿,夕阳靠山,人影散乱,这是宾客们跟着太守回去啊。树荫铺地,鸣声上下,这是游人去了,鸟儿高兴啊!然而鸟儿只知道山林之乐,而不知人们的欢乐;人们知道同太守游山而欢乐,而不知道太守因他们的欢乐而欢乐啊。醉了能够同大家一起欢乐,醒了又能写文章描绘这种欢乐,是太守啊。太守是谁?庐陵欧阳修啊。
 
  秋声赋 (欧阳修)

  秋天本是收获的季节,也应该是欢乐的季节。我们的老祖宗却强调它“肃杀”的一面,规定秋天是执行死刑的季节。而“悲秋”更成了文学上惯用的主题,老是愁眉苦脸,抽声叹气。这篇散赋却有点儿看透世情的意味,劝人们顺其自然,不必自寻烦恼。他对秋声的描绘,更是真切生动,使人如历其境,如闻其声。

  欧阳子方夜读书,闻有声自西南来者,悚(sǒng)然而听之①,曰;“异哉!”初淅沥以萧飒②,忽奔腾而砰湃,如波涛夜惊,风雨骤至。其触于物也,鏦鏦(cōng)铮铮③,金铁皆鸣;又如赴敌之兵,衔枚疾走④,不闻号令,但闻人马之行声。予谓童子:“此何声也?汝出视之!”童子曰:“星月皎洁,明河在天⑤,四无人声,声在树间。”
【注释】
  ①悚:恐惧。②淅沥:形容雨、雪、风等的声音。萧飒:风声。③鏦鏦铮铮:金属相击的声音。④衔枚:古代行军常令士兵口中横衔着一种形状象筷子的器具,防止喧哗,以免被敌人发觉。⑤明河:天河,银河。

  予曰:“噫嘻悲哉!此秋声也。胡为乎来哉?盖夫秋之为状也:其色惨淡,烟霏云敛①;其容清明,天高日晶;其气栗冽,砭(biǎn)人肌骨②,其意萧条,山川寂寥。故其为声也,凄凄切切,呼号愤发,丰草绿缛(rù)而争茂③,佳木葱茏而可悦,草拂之而色变,木遭之而叶脱:其所以摧败零落者,乃一气之馀烈。夫秋,刑官也,于时为阴;又兵象也,于行为金:是谓天地之义气④,常以肃杀而为心。天之于物,春生秋实。故其在乐也,商声主西方之音⑤,夷则为七月之律⑥。商,伤也,物既老而悲伤;夷,戮也,物过盛而当杀。
【注释】
  ①霏:云气。②砭:刺。③缛:繁多,繁茂。④义气:刚正之气。⑤商:古乐五声之一。⑥夷则:古乐十二调之一。

  嗟夫!草木无情,有时飘零;人为动物,惟物之灵。百忧感(hàn)其心,万事劳其形;有动乎中,必摇其精。而况思其力之所不及,忧其智之所不能;宜其渥(wò)然丹者为槁木①,黟(yī)然黑者为星星②。奈何非金石之质,欲与草木而争荣?念谁为之戕(qiāng)贼,亦何恨乎秋声!”
  童子莫对,垂头而睡。但闻四壁虫声唧唧,如助余之叹息。
【注释】
  ①渥:浓郁。丹:红色。②黟:黑色。

【译文】
  欧阳子夜里正在读书,西南方传来一种声音,听来好不心惊。自言自语道:“奇怪呀!”起初是淅淅沥沥的雨声,夹杂飒飒的风声;忽然奔腾澎湃,好似波涛夜惊,暴风雨突然来临。它撞在物体上,鏦鏦铮铮,好像金铁齐鸣。又像开赴前线的士兵,口里衔枚快步,听不见号令,只听到人马的脚步声。我问书童:“这是什么声音?你出去看个分明!”书童回来说:“星月皎洁,银河横在天空。四面没有人声,声音来自树林。”
  我说;“唉呀,好悲伤啊,这是秋声!你为什么来临?那秋天的形状啊;它的颜色惨淡,烟消云散;它的面貌清明,天高日晶;它的气候寒冷,刺进骨缝;它的神意萧条,山川寂寥。所以它的声音,时而凄凄切切,时而呼号奋发。萋萋绿草,互争短长;一遇秋声,色变枯黄。阴阴夏木,枝繁叶茂,一遇秋声,全部脱掉。为什么这样冷酷无情?全是秋气的威风!秋天才执行死刑,在时令上属于阴:又是征伐的季节,在五行里属于金。这就是天地间的杀气,严厉的杀伐就是它的心!上天安排万物,春天叫它生长,秋天叫它结实。所以在音乐当中,‘商声’主西方之音,‘夷则’是七月之律。‘商’就是悲伤,万物衰老自然悲伤。‘夷’就是杀戮,万物过盛就当杀戮”。
  “唉!草木无情,尚且有时飘零;何况我们人类,本是万物之灵。百忧感其心,万事劳其形。心中常受激动,必定损伤精神,何况要思其力之所不及,忧其智之所不能?难怪红颜变成枯木,黑发变成点点银星!本来就不如金石那么硬朗,何必硬与那草木争荣?这到底是谁在折磨自己?又何必埋怨那秋声!”
  书童懒得理会,低下头来酣睡。只听见四壁虫声唧唧,好像在应和我的叹息。
 
  祭石曼卿文①  (欧阳修)

  老友死去十六年,还派人去墓前祭奠,足见友情深厚。文中三呼曼卿,赞其诗名不朽,悲其死后凄凉,尤其写墓地之景色,更令人凄怆,仿佛闻其呜咽的哭声。

  维治平四年,七月日,具官欧阳修②,谨遣尚书都省令史李敭(yì),至于太清③,以清酌庶羞之奠④,致祭于亡友曼卿之墓下,而吊之以文。曰:
【注释】
  ①石曼卿:见《释秘演诗集》序。②维:发语词。具官:唐宋以后,在公文函牍或其他应酬文字上,常把应写明的官爵品级简写为“具官”。③太清:地名。④清酌:古代称祭祀用的酒。庶羞:多种佳肴。

  呜呼曼卿!生而为英,死而为灵。其同乎万物生死,而复归于无物者,暂聚之形;不与万物共尽,而卓然其不朽者,后世之名。此自古圣贤,莫不皆然:而著在简册者,昭如日星。
  呜呼曼卿!吾不见子久矣,犹能仿佛子之平生。其轩昂磊落、突兀峥嵘①,而埋藏于地下者,意其不化为朽壤,而为金玉之精。不然,生长松之千尺,产灵芝而九茎。奈何荒烟野蔓,荆棘纵横,风凄露下,走磷飞萤;但见牧童樵叟,歌吟而上下,与夫惊禽骇兽,悲鸣踯躅(zhí zhú)而咿嘤(yī yīng)②。今固如此,更千秋而万岁兮,安知其不穴藏狐貉(hé)与鼯鼪(wú shēng)③,此自古圣贤亦皆然兮,独不见夫累累乎旷野与荒城!
  呜呼曼卿!盛衰之理,吾固知其如此,而感念畴昔,悲凉凄怆,不觉临风而陨涕者,有愧夫太上之忘情④!尚飨!
【注释】
  ①轩昂:气度不凡。磊落:胸怀坦白,仪态俊伟。突兀峥嵘:本是形容山势的险峻,此处借以形容死者的气概非凡。②踯躅:徘徊不进。咿嘤:象声词,形容鸟兽啼叫。③鼯:大飞鼠。鼪:黄鼠狼。④太上:指圣人。

【译文】
  治平四年七月某日,欧阳修谨派尚书省令史李敭,来到太清,用清酒和各色食品,在亡友曼卿的墓前祭奠,祭文说:啊,曼卿!你生前为英杰,死后为神灵。你那和万物一样有生有死、最终又消灭的,只是暂时存在的形体;而你那不和万物共尽、卓然不朽的,是流传后世的声名。自古以来的圣贤都是如此啊。那写在史册的名字,光芒有如太阳和星星。
  啊,曼卿!我虽很久没见你了,还仿佛记得你的平生。你仪表英俊、心地光明、才能出众、气质超群,虽已埋藏地下,我想决不会化为腐朽的泥土,而会化为金玉的精英。即使不是这样,也会化作九茎的灵芝,或者长成千尺的苍松。怎么到处是荒烟野草,荆棘纵横,风声凄凄,露水零零,闪闪磷火,点点飞萤?但见牧童樵叟,歌吟而上下:惊禽骇兽,跳跃而悲鸣!现在就是如此,再过千秋万代,怎知不会住着狐狸和鼯鼪?自古以来的圣贤,都是如此啊,不见那荒野上到处是累累的孤坟!
  啊,曼卿!盛衰之理,我本来就知如此。然而每当回忆从前的友情,凄苦悲凉,不由得泪眼迎风!惭愧惭愧,我不能像圣人那么忘情!
  请享用祭品吧!

  泷冈阡表① (欧阳修)

  这篇文章是要刻在石碑上的,照例应力求典雅。欧阳修却如话家常,絮絮说来,好像拉着读者,一起听他母亲追述他父亲生前如何当法官,如何在灯下苦思长叹,生怕冤枉一个好人。语语入情,说得大家心里热乎乎的,赞叹世间竟有此好官,有此贤母,难怪欧阳公如此爱民,又写得如此好文章。明代的归有光受此影响,所写《项脊轩志》、《先妣事略》等,都因此取胜。

  呜呼!惟我皇考崇公,卜吉于泷(shuāng)冈之六十年,其子修始克表于其阡②,非敢缓也,盖有待也。
  修不幸,生四岁而孤。太夫人守节自誓,居穷,自力于衣食,以长以教,俾(bǐ)至于成人。太夫人告之曰:“汝父为吏,廉而好施与,喜宾客,其俸禄虽薄,常不使有馀,曰:‘毋以是为我累。’故其亡也,无一瓦之覆,一垄之植③,以庇而为生,吾何恃而能自守耶?吾于汝父,知其一二,以有待于汝也。自吾为汝家妇,不及事吾姑,然知汝父之能养也。汝孤而幼,吾不能知汝之必有立,然知汝父之必将有后也。
  “吾之始归也④,汝父免于母丧方逾年。岁时祭祀,则必涕泣曰:‘祭而丰,不如养之薄也。’间御酒食⑤,则又涕泣曰:‘昔常不足,而今有馀,其何及也!’吾始一二见之,以为新免于丧适然耳。既而其后常然,至其终身未尝不然。吾虽不及事姑,而以此知汝父之能养也。

【注释】
  ①泷冈:在今江西省永丰。阡:墓道。②皇考:已故的父亲。卜吉:占卜吉地,即埋葬。③无一瓦之覆、一垅之植:没有一间房一丘地。④归:古代女子出嫁叫做“归”。⑤间御:偶尔进用。

  “汝父为吏,尝夜烛治官书,屡废而叹。吾问之,则曰:‘此死狱也,我求其生不得耳。’吾曰:‘生可求乎?’曰:‘求其生而不得,则死者与我皆无恨也。矧(shěn)求而有得耶?以其有得,则知不求而死者有恨也。夫常求其生,犹失之死,而世常求其死也。’回顾乳者抱汝而立于旁,因指而叹曰:‘术者谓我岁行在戌将死①,使其言然,吾不及见儿之立也,后当以我语告之。’其平居教他子弟,常用此语,吾耳熟焉,故能详也。其施于外事,吾不能知;其居于家,无所矜饰②,而所为如此,是真发于中者邪!呜呼!其心厚于仁者耶!此吾知汝父之必将有后也。汝其勉之。夫养不必丰,要(yāo)于孝;利虽不得博于物,要其心之厚于仁,吾不能教汝,此汝父之志也。”修泣而志之不敢忘。
先公少孤力学,咸平三年进士及第。为道州判官,泗、绵二州推官,又为泰州判官③,享年五十有九,葬沙溪之泷冈。太夫人姓郑氏,考讳德仪,世为江南名族。太夫人恭俭仁爱而有礼,初封福昌县太君,进封乐安、安康、彭城三郡太君④。自其家少微时,治其家以俭约,其后常不使过之,曰:“吾儿不能苟合于世,俭薄所以居患难也。”其后修贬夷陵⑤,太夫人言笑自若,曰:“汝家故贫贱也,吾处之有素矣。汝能安之,吾亦安矣。”

【注释】
  ①术者:指算命、看相者。②矜饰:虚伪、做作。③判官:宋代各州府设判官,地位略低于副职。推官:掌管审判。④太君:官员之母的封号。⑤夷陵:今湖北宜昌。

  自先公之亡二十年,修始得禄而养。又十有二年,列官于朝,始得赠封其亲。又十年,修为龙图阁直学士、尚书吏部郎中,留守南京。太夫人以疾终于官舍,享年七十有二。又八年,修以非才,入副枢密,遂参政事。又七年而罢。自登二府①,天子推恩,褒其三世。盖自嘉祐以来,逢国大庆,必加宠锡:皇曾祖府君,累赠金紫光禄大夫、太师、中书令;曾祖妣,累封楚国太夫人;皇祖府君,累赠金紫光禄大夫、太师、中书令兼尚书令;祖妣,累封吴国太夫人;皇考崇公,累赠金紫光禄大夫、太师、中书令兼尚书令:皇妣,累封越国太夫人。今上初郊②,皇考赐爵为崇国公,太夫人进号魏国。
  于是小子修泣而言曰:呜呼!为善无不报,而迟速有时,此理之常也。惟我祖考,积善成德,宜享其隆。虽不克有于其躬,而赐爵受封,显荣褒大,实有三朝之锡命。是足以表见于后世,而庇赖其子孙矣。乃列其世谱,具刻于碑。既又载我皇考崇公之遗训,太夫人之所以教而有待于修者,并揭于阡。俾知夫小子修之德薄能鲜,遭时窃位,而幸全大节,不辱其先者,其来有自。
  熙宁三年,岁次庚戌,四月辛酉朔,十有五日乙亥,男推诚保德崇仁翊戴功臣,观文殿学士,特进,行兵部尚书,知青州军州事,兼管内劝农使,充京东路安抚使,上柱国,乐安郡开国公,食邑四千三百户,食实封一千二百户,修表。
【注释】
  ①二府:指枢密院、中书省。②今上:当今皇帝。郊:祭天。

【译文】
  唉!我的父亲崇国公,葬在泷冈六十年以后,他的儿子欧阳修才能在墓道上修建墓表。并非我敢于怠慢,而是有所等待啊。
  我很不幸,生年四岁,父亲就去世了。母亲立誓守节,家里穷,靠自己谋生,抚养我,教育我,直到我长大成人。母亲告诉我:“你父亲做官,廉洁而好施舍,又喜欢接待宾客,俸禄虽薄,总不让有剩余,说:‘不要因为金钱使我受累。’因此他去世时,没留下一间房一亩田维持生活。我靠什么守节呢?我对你父亲还能了解一些,因此把希望寄托在你身上。我嫁到你家来,没赶上侍奉婆婆,但我相信你父亲很孝敬父母。你失去父亲,年纪很小,我不知道你将来一定有所作为,但我相信你父亲一定会有后代。
  我刚来你家,你父亲服完母丧已经一年。每逢年节祭祀,他一定流泪说:‘祭祀尽管丰盛,总不及在世时微薄的奉养啊!’偶尔用点酒菜,也流泪说:‘从前常苦钱不够用,现在有了富余,可是来不及孝敬父母了!’我才看见一二次,以为是刚刚服完母丧的缘故,以后却常常如此,直到他去世还是如此。所以,我虽赶不上侍奉婆婆,但我相信你父亲很孝顺父母。
  你父亲做官,曾在夜里点着蜡烛批阅文书,屡次停下来叹息。我问他,他说:‘这是判死罪的案子,我想为他寻条活路却找不到。’我说:‘可以寻求活路吗?’他说:‘为他寻求活路而求不到,那么,判死罪的和我都没有遗憾了。何况有时能够寻到活路呢?因为曾经替这些人寻到活路,所以我知道,凡是未曾去寻找活路的,死者必定有遗憾。常常求他生,有时还不免有人冤死,何况世上的官吏还常常求他死呢?’回头来看,奶妈正抱着你站在旁边,就指着你叹息说:‘算命先生说,我在戌年就会死去。如果真是那样,我来不及看到儿子长大成人了,将来要把这些话告诉他。’他平时教育别人子弟,也常这么说,我听熟了,所以能详细告诉你。他在外边办事,我无从知道;他在家里却没有一点做作,可见他这全是发自内心。唉,他的心思真是仁厚啊!我因此相信你父亲必定会有后代。你可要努力学你父亲啊!奉养双亲不一定要丰厚,关键是在孝心;做事不一能够使很多人受惠,关键是心地仁厚。我不能教育你,这都是你父亲的心愿啊”我流着眼泪记住这些话,从来不敢忘记。
  先父从小丧父,学习努力,咸平三年考中进士,先后做过道州判官,泗州和绵州推官,又任泰州判官,享年五十九年,葬在沙溪的泷冈。先母郑氏,她的父亲名德仪,世代为江南有名的家庭。母亲恭谨、俭朴仁爱而且知礼,起初封福昌县太君,进封乐安、安康、彭城三郡太君。从家境困难时起,她就以节俭治家,后来总不让用度超过那时,说:“我的儿子不肯苟且迎合世人,平时节约,是为了准备将来有患难。”后来我贬到夷陵,母亲言笑自如,说:“你家素来贫贱,苦日子我过惯了。你能安适,我也就安适了。”
  先父逝世二十年后,我才有俸禄养母。又过了十二年,在朝廷任职,双亲才得到赠封。又过十年,我任龙图阁直学士、尚书省吏部郎中,留守南京。母亲因病死在官舍,享年七十二岁。又过八年,我侥幸担任枢密院副使,于是又任参知政事,又七年罢官。自从进入中央的二府,天子推恩,褒扬我家祖上三代。自从嘉祐年间以来,每逢国家大庆,必定加给荣贵的封赏。先曾祖父累赠金紫光禄大夫、太师、中书令兼尚书令,先曾祖母累封楚国太夫人。先祖父累赠金紫光禄大夫、太师、中书令兼尚书令,先祖母累封吴国太夫人。先父崇公,累赠金紫光禄大夫、太师、中书令兼尚书令,先母累封越国太大人。今年皇上初次举行郊祀,父亲又蒙赐爵为崇国公,母亲进封号为魏国太夫人。
  于是我流着泪说:“唉!做了好事,不会没有报答的,只是时间有早有迟罢了,这是常理啊!我的祖先积极行善,成就盛德,应该享受这种优厚的报答。虽然在世时未能享受,但是赐爵受封,光荣显赫,享有三朝的诰命啊!这就很足以显耀后世,荫庇子孙了。因此排列世系家谱,刻上石碑,又把先父崇国公的遗训,太夫人如何教育我期待我的,都写在墓道上,使人们知道像我欧阳修这样德行微薄,才能有限,居然生逢盛世、窃取高位,而又侥幸保全大节,不辱祖先,实足有来由的啊!”
  熙宁三年,岁次庚戌,四月初一辛酉日,十五乙亥日,儿子推诚保德崇仁翊戴功臣、观文殿学士、特进、行兵部尚书、知青州军州事、兼管内劝农使、充京东路安抚使、上柱国、安乐郡开国公、食邑四千三百户,食实封一千二百户欧阳修谨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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