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梅直讲书① (苏轼)
在科举时代,一旦金榜题名,便与考官有了师生关系。这在官场中颇有实用价值:老师可以学生为轿夫,学生可把老师当楼梯。苏轼此文却以孔子颜回为例,提出另一种师生关系:老师应是学生的榜样,学生应坚信老师的道义。这种师生关系,虽不能用以取得荣华富贵,但有官场上想不到的独立人格和精神上的快乐。所以说“周公之富贵有不如夫子之贫贱 ”。前人评曰:“细看此文,是何等气象,何等彩色。其议论真是破千古俗肠,绝妙。”
轼每读《诗》至《鸱鸮(chī xiāo)》,读《书》至《君奭(shì)》②,常窃悲周公之不遇。及观《史》,见孔子厄于陈、蔡之间,而弦歌之声不绝,颜渊、仲由之徒相与问答。夫子曰:“匪兕(sí)匪虎③,率彼旷野,吾道非耶?吾何为于此?”颜渊曰:“夫子之道至大,故天下莫能容。虽然,不容何病?不容然后见君子。”夫子油然而笑曰:“回,使尔多财,吾为尔宰④。”夫天下虽不能容,而其徒自足以相乐如此。乃今知周公之富贵,有不如夫子之贫贱。夫以召公之贤,以管、蔡之亲,而不知其心,则周公谁与乐其富贵?而夫子之所与共贫贱者,皆天下之贤才,则亦足以乐乎此矣。
【注释】
①梅直讲:指梅尧臣。直讲:学官名。参见卷十《梅圣俞诗集序》。②鸱鸮:猫头鹰。《鸱鸮》一诗,旧说是周公向成王表白心迹。君奭:《尚书》篇名,周公向召公表白、劝解之词。③匪:同“非”。兕:犀牛之类的野兽。④宰:管家。
轼七、八岁时,始知读书,闻今天下有欧阳公者,其为人如古孟轲、韩愈之徒;而又有梅公者从之游,而与之上下其议论。其后益壮,始能读其文词,想见其为人。意其飘然脱去世俗之乐,而自乐其乐也。方学为对偶声律之文,求升斗之禄,自度无以进见于诸公之间。来京师逾年,未尝窥其门。今年春,天下之士群至于礼部,执事与欧阳公实亲试之①,轼不意获在第二。既而闻之,执事爱其文,以为有孟轲之风,而欧阳公亦以其能不为世俗之文也而取,是以在此。非左右为之先容②,非亲旧为之请属,而向之十余年间,闻其名而不得见者,一朝为知己。退而思之,人不可以苟富贵,亦不可以徒贫贱。有大贤焉而为其徒,则亦足恃矣。苟其侥一时之幸,从车骑者数十人,使闾巷小民聚观而赞叹之,亦何以易此乐也!
传曰:“不怨天,不尤人③”,盖“优哉游哉,可以卒岁④”。执事名满天下,而位不过五品,其容色温然而不怒,其文章宽厚敦朴而无怨言,此必有所乐乎斯道也,轼愿与闻焉。
【注释】
①执事:敬称,不直指对方,而指其左右办事人员。②先容:事先致意,介绍推荐。③语见《论语•宪问》。④语见《左传》襄公二十一年。
【译文】
我每读到《诗经》的《鸱鸮》、《书经》的《君奭》,总是悲叹周公没有遇到知己。等到读了史传,知道孔子被困于陈、蔡两国之间,而琴声歌声不断,颜渊、仲由等一群学生相互问答。孔子说:“不是犀牛,不是老虎,为什么在旷野奔波?我的主张不对吗?为什么落到这个地步?”颜渊说:“先生的主张非常远大,因此天下人不能容纳。不能容纳又有什么害处?正因为不能容纳,才显出您是君子。”孔子愉快地笑着说:“回啊,如果你有许多财产,我给你当管家!”虽然天下人不能容纳孔子的主张,而他的学生们竟然自我满足,而且这样快乐!现在我才知道,周公的富贵,还有比不上孔子贫贱的地方。以召公之贤,管叔、蔡叔之亲,尚且不知他的心,周公与谁同享富贵之乐?而与孔子同享贫贱的,却尽是天下的贤才,光这一点就很值得快乐了。
我到七八岁才知道读书,听说天下有位欧阳公,他的为人很像古代的孟轲、韩愈等一流人物。又有位梅公,常和欧阳公交游,而且和他互相议论学术文章。后来长大了,才读到两公的文章,想像他们的为人,必定是飘然摆脱世俗的所谓快乐而自乐其乐的高士。我方学诗赋,想借此求得薄俸,自己估量够不上进见诸公,所以来京师虽有一年多,未敢登门请教。今年春天,天下士人聚会在礼部,先生和欧阳公主持考试。我没有想到会列在第二名。后来听说,先生喜欢我的文章,认为有孟轲的风格,欧阳公也以为我不同于世俗之文而录取了。因此我能排入进士的行列。既非左右事先替我疏通,又非亲友替我说情,十多年来久仰声名而不得进见的人物一下子成了我的知己。我退下来思考,人既不可苟且追求富贵,也不可空守着贫贱,有大贤人而能够成为他的学生,那也就值得自负了。如果侥幸取得一时的成功,后面跟随成队的车马,让里巷的百姓围观赞叹,又怎抵得这种快乐呢?
书上说:“不怨天,也不怪别人。”因而他能“优哉游哉,从容度过天年。”先生名满天下,而位不过五品:先生的面色温和,没有怒容;先生的文章宽厚质朴,没有怨言。这必定是陶醉于圣人之道啊。我很想得到先生的教诲。
喜雨亭记 (苏轼)
通篇紧扣“喜雨亭”三字来写,或分或合,或倒或顺,或虚或实,变化多端,或引古史烘托,或借问答渲染,文情荡漾,洋溢着一片喜不自禁之情。
亭以雨名,志喜也。古者有喜,则以名物,示不忘也。周公得禾,以名其书;汉武得鼎,以名其年;叔孙胜狄,以名其子①。其喜大小不一,示其不忘一也。
予至扶风之明年②,始治官舍。为亭于堂之北,而凿池其南,引流种树,以为休息之所。是岁之春,雨麦于岐山之阳,其占为有年。既而弥月不雨,民方以为忧。越三月,乙卯乃雨,甲子又雨,民以为未足。丁卯大雨,三日乃止。官吏相与庆于庭,商贾相与歌于市,农夫相与忭(biàn)于野③,忧者以喜,病者以愈,而吾亭适成。
【注释】
①周公得禾:所得为一株特异的禾,因作《嘉禾》,已佚。汉武得鼎:公元前117年,汾水发现宝鼎,次年改年号为元鼎。叔孙胜敌:春秋的鲁大夫叔孙得臣击败狄军,获其首领侨如,因名其子为侨如。②扶风:汉代郡名,此指凤翔府,今陕西宝鸡市东,苏轼时任凤翔判官。③忭:喜乐。
于是举酒于亭上,以属客而告之,曰:“五日不雨可乎?”曰:“五日不雨则无麦。”“十日不雨可乎?”曰:“十日不雨则无禾。”“无麦无禾,岁且荐饥①,狱讼繁兴而盗贼滋炽。则吾与二三子,欲优游以乐于此亭,其可得耶?今天不遗斯民,始旱而赐之以雨,使吾与二三子得相与优游以乐于此亭者,皆雨之赐也。其又可忘耶?”
既以名亭,又从而歌之,曰:“使天而雨珠,寒者不得以为襦(rú)②;使天而雨玉,饥者不得以为粟。一雨三日,伊谁之力?民曰太守。太守不有,归之天子。天子曰不然,归之造物。造物不自以为功,归之太空。太空冥冥,不可得而名。吾以名吾亭。”
【注释】
①荐饥:连年饥荒。②襦:短衣。
【译文】
这座亭子用“雨”来命名,是为了纪念喜雨的欢乐。古人有了喜事,就用它来给事物取名,表示永不忘记。周公得了嘉禾,就作为书名;汉武帝得了宝鼎,就用“元鼎”纪年;叔孙得臣俘虏了北狄的国君侨如,他的儿子便叫侨如。他们的喜事虽大小不同,命名的意思却一样。
我到扶风的第二年,开始修建官署。在厅堂北面修个亭子,南面开个水池,引来了水,种上了树,当作休息的地方。这年春天,岐山南面,天上落下麦子,卜卦说是丰收之兆。接着,整整一个月没有雨,老百姓担忧了。过了三个月,四月初二(乙卯)才下雨,四月十一(甲子)又下雨,老百姓觉得没有下够,四月十四(丁卯)又下大雨,一连三天才停。官吏们在厅堂庆贺,商贩们在街上唱歌,农夫们在田野欢笑,发愁的高兴了,病人也好了,我的亭子正好这时建成了。
于是我在亭上举杯向客人敬酒,对客人说;“再过五天不下雨,行吗?大家肯定会说:“再过五天不雨,麦子就长不成。”“再过十天不雨,行吗?”大家肯定会说:“再过十天不下雨,谷子就活不了。”
“没有麦子,没有谷子,年成不好,老百姓打官司的多了,盗贼也就多起来,你我想在这亭子里悠闲自在,行吗?如今老天爷没有忘记这里的百姓。刚有旱情就下雨,使我和各位都可在这里痛痛快快玩乐,都是这雨的恩赐啊。这又怎能忘记呀!”
既用喜雨给亭命名,又来歌唱:“如果天上落珍珠,寒来不能缝衣服;如果天上落玉石,饿了不能当粮食。连下三天及时雨,这件功劳该谁有?百姓都说是太守。太守摆摆手,功劳归皇帝;皇帝摇摇头,功劳归上帝;上帝不同意,功劳归太空。太空青冥冥,不可得而名,我以喜雨名我亭。”
凌虚台记 (苏轼)
知州在衙门里建了个高台,本是很高兴的事,苏轼却在文章中大谈兴废成败之理,说什么“台之复为荒草野田,皆不可知也”。岂不是有意泼冷水,令人扫兴吗?因此有人说这是“讥太守之作”。果真如此,苏轼也太对不起那位非常器重他的陈公了。其实,苏、陈都不是那样的俗人,他们都很超脱,也都“有所恃”。陈公恃他的品德和政绩,苏轼恃他的卓识与文才。既然有所恃,那么,不论亭台的兴废,官职的得失,都不妨害他们的自得其乐。诚如旧评所说: “盖其胸中实有旷观达识,故以至理出为高文。”
国于南山之下①,宜若起居饮食与山接也。四方之山,莫高于终南,而都邑之丽山者②,莫近于扶风。以至近求最高,其势必得。而太守之居,未尝知有山焉。虽非事之所以损益,而物理有不当然者。此凌虚之所为筑也。
方其未筑也,太守陈公杖履逍遥于其下,见山之出于林木之上者,累累如人之旅行于墙外而见其髻也,曰:“是必有异。”使工凿其前为方池,以其土筑台,高出于屋之簷而止。然后人之至于其上者,恍然不知台之高,而以为山之踊跃奋迅而出也。公曰:“是宜名凌虚。”以告其从事苏轼③,而求文以为记。
【注释】
①国:此处作动词用。②丽:附着。终南:山名,亦名南山,在西安市南。③从事:汉以后的官名,宋代已废除,此处指僚属。
轼复于公曰:“物之废兴成毁,不可得而知也。昔者荒草野田,霜露之所蒙翳,狐虺(huǐ)之所窜伏①。方是时,岂知有凌虚台耶?废兴成毁,相寻于无穷,则台之复为荒草野田,皆不可知也。尝试与公登台而望,其东则秦穆之祈年、橐(tuó)泉也②,其南则汉武之长杨、五柞(zuǒ)③,而其北则隋之仁寿、唐之九成也④。计其一时之盛,宏杰诡丽⑤,坚固而不可动者,岂特百倍于台而已哉!然而数世之后,欲求其仿佛,而破瓦颓垣无复存者,既已化为禾黍荆棘丘墟陇亩矣,而况于此台欤!夫台犹不足恃以长久,而况于人世之得丧、忽往而忽来者欤?而或者欲以夸世而自足,则过矣。盖世有足恃者,而不在乎台之存亡也。”既已言于公,退而为之记。
【注释】
①虺:毒蛇。②祈年、橐泉:秦时二宫名。③长杨、五柞:汉朝二宫名。长杨本秦旧宫,至汉代又加以修饰。④仁寿:隋代宫名。九成:即仁寿宫。⑤诡:怪异。
【译文】
城在终南山下,应该说,起居饮食都离不开山了。四面的山,没有比终南山更高的,靠着终南山的城邑,没有比扶风更近的。从最近的城邑去探求最高的山,照理说应该是必定得到的了:可是太守的居所,却不曾感觉有山哩。虽说对政务没有什么影响,但从事理上看,总不当如此。这就是建造凌虚台的起因。
当这个台子还未建筑时,太守陈公,拄着手杖悠闲地散步,看见露出树林的山峰,重重叠叠,好像人在墙外走、在墙内只能看见他们的发髻一样。陈公说:“这里面定有奇景啊!”就派人在前面挖了个池子,挖出来的泥土就堆成高台,高出屋檐为止。人们走上高台,恍恍惚惚,并不觉得台子有多高,却感到四周一座座山峰突然跳出来哩。陈公说:“这台子该叫做凌虚啊。”他把这话告诉僚属苏轼,要求写篇记。
苏轼回答陈公说:“事物的兴废和成毁,无法预料啊。这里从前是荒草野田,上有霜露遮盖,下有狐蛇出没,怎会想到如今有个凌虚台呢?废和兴,成和毁,是相互循环而没有穷尽的,那么,今天的凌虚台,将来是否再变为荒草野田,也难预料哩。我曾随您登台眺望,东边曾是秦穆公的祈年宫和橐泉宫,南边是汉武帝的长杨宫和五柞宫,北边是隋朝的仁寿宫即唐朝的九成宫。推想当时的兴盛,规模的宏伟,装修的华丽,建筑的牢固而不可动摇,比起凌虚台岂止强过百倍?可是几代之后,想寻求它们的遗迹,连破瓦断墙都找不到,全部化为满垅禾黍和遍野荆棘了,何况这个台子呢?高台尚且不能长久,更何况人事的得失,忽然来了忽然又去了呢?如果有人想以此来夸耀而感到自满,那就错了。世上确有可以倚恃的,但不在于台的存亡啊。”
我向陈公说过之后,回来就做了这篇记。
超然台记 (苏轼)
台名超然,思想也确实超然,所以苏轼能够无往而不乐。由杭州调密州,好坏总是做官,不改其乐;就是贬到天涯海角,身同囚犯,也还是不改其乐。这就是人们最喜爱的大文豪苏轼。于是“岁比不登”的环境,“斋厨萧然”的生活,以及四方的形胜,四季的美景,都融为一体。思想超然,文笔也必超然。
本篇和上篇都写了登台四望。《凌虚台记》望的是古代宫殿,借以说明有兴必有废,暗示可恃的在于立德立功。本篇望的则是山川形胜,从而引起对先贤的怀念,抒发自己那超然物外的胸襟。二者似重复而并不重复,读者试加比较,定当有所体会。
凡物皆有可观。苟有可观,皆有可乐,非必怪奇伟丽者也。餔(bǔ)糟啜(chuò)醨(lí)①,皆可以醉,果蔬草木,皆可以饱。推此类也,吾安往而不乐?
夫所谓求福而辞祸者,以福可喜而祸可悲也。人之所欲无穷,而物之可以足吾欲者有尽。美恶之辨战于中,而去取之择交乎前,则可乐者常少,而可悲者常多。是谓求祸而辞福。夫求祸而辞福,岂人之情也哉?物有以盖之矣②。彼游于物之内,而不游于物之外。物非有大小也,自其内而观之,未有不高且大者也。彼挟其高大以临我,则我常眩乱反复,如隙中之观斗,又焉知胜负之所在?是以美恶横生,而忧乐出焉,可不大哀乎!
予自钱塘移守胶西③,释舟楫之安,而服车马之劳;去雕墙之美,而庇采椽(chuān)之居④;背湖山之观,而行桑麻之野。始至之日,岁比不登,盗贼满野,狱讼充斥,而斋厨索然,日食杞菊,人故疑予之不乐也。处之期年,而貌加丰,发之白者日以反黑。予既乐其风俗之淳,而其吏民亦安予之拙也。
【注释】
①餔:吃。啜:喝。醨:薄酒。②盖:蒙蔽。③胶西:汉置胶西郡,宋为密州,今山东高密。④采椽:用柞木作椽子。
于是治其园囿,洁其庭宇,伐安丘、高密之木①,以修补破败,为苟完之计。而园之北,因城以为台者旧矣,稍葺而新之。时相与登览,放意肆志焉。南望马耳、常山,出没隐见,若近若远,庶几有隐君子乎?而其东则庐山,秦人卢敖之所从遁也②。西望穆陵,隐然如城郭,师尚父、齐威公之遗烈犹有存者③。北俯潍水,慨然太息,思淮阴之功,而吊其不终。台高而安,深而明,夏凉而冬温,雨雪之朝,风月之夕,予未尝不在,客未尝不从。撷(xié)园蔬,取池鱼,酿秫(shú)酒④,瀹(yuè)脱粟而食之⑤,曰:“乐哉游乎!”
方是时,予弟子由,适在济南,闻而赋之,且名其台曰“超然”。以见予之无所往而不乐者,盖游于物之外也。
【注释】
①安邱、高密:均密州属县。②卢敖:秦博士,传说隐于此山,修道成仙。③齐威公:即齐桓公。④撷:采摘。秫:粘高梁。⑤瀹:煮。脱粟:指糙米。
【译文】
各种事物,都有可观之处;既有可观,也便有可乐之处,不必都是奇怪、雄伟、壮丽。吃酒糟,饮淡酒,都可以醉,瓜果、蔬菜、草木,都可以饱肚子。由此推论,我到哪里不能快乐呢?
人们所以求幸福、避祸患,是因为福可喜而祸可悲。人的欲望无穷,而能够满足欲望的事物却有限。美恶的判别,常在心中交战;取舍的选择,常在面前交错。因此,可乐之事常少而可悲之事常多,这岂不变成求祸而避福吗?求祸而避福,这难道是人的常情吗?无非是被欲望蒙蔽了啊。他们被套在事物之内,而不能超脱于事物之外。事物并没有大小的分别,如果只从里面去看,事物没有不是既高且大的了。事物既仗着它的高大来对待我,我就常常反复昏乱,好像从门缝里看着人家斗殴,哪里知道他们胜败的原因!于是美呀恶呀的念头时时交错,忧愁和快乐也都跟着来了。岂不很可怜吗?
我从杭州调任密州,失去了坐船的安逸,来承受车马颠簸的劳累:离开了华美的建筑,来住这简陋的房屋;远离那湖山的美景,行走在桑麻的田野。刚来的时候,连年歉收,盗贼遍野,诉讼繁多;而厨房里很寒酸,常吃些枸杞和菊花之类。人们自然要疑心我会闷闷不乐了,但我住了一年,面容反比从前丰满,头发也渐渐由白返青。我已经喜欢这里的淳美风俗,而这里的佐吏和百姓,也习惯了我的笨拙哩。
于是我整理园林,清扫庭院,砍伐安丘、高密的木材,来修补破败的地方,作为暂时安居的打算。园子的北面,城墙上有个高台已经破旧,就略加修理刷新,常和宾客一起登台眺望,舒展情怀。南望马耳山、常山,时隐时现,似远似近,也许那里有隐士吧。东面就是卢山,秦代卢敖隐居的地方。西面望去,穆陵隐隐约约,宛如城郭一般,姜太公、齐桓公的勋业,还有遗迹存在哩。向北俯视潍水,忍不住慨然叹息,怀念淮阴侯韩信的功业而伤悼他的悲惨结局。台子高大而安稳,深广而明亮,夏天凉爽,冬天暖和。下雨落雪的早晨,清风明月的夜晚,我都在台上,客人也总是跟我一起。摘园里的蔬菜,捕塘里的鲜鱼,酿高粱酒,煮糙米饭,大家吃得高兴,说:“在这里游玩,多痛快啊!”
这时,我的弟弟子由正好在济南,听说这事,就写了篇赋,并将这台子命名为“超然”,表示我无论去哪里都没有不快乐的,原因就是我能超然物外。
放鹤亭记 (苏轼)
好鹤与纵酒这两种嗜好,君主可能因之而乱政亡国,隐士却可以因此怡情全真。由此得出一个结论:南面为君,不如隐者之乐。见解高超,文笔更潇洒。
熙宁十年秋,彭城大水①。云龙山人张君之草堂,水及其半扇。明年春,水落,迁于故居之东、东山之麓。升高而望,得异境焉,作亭于其上。
彭城之山,冈岭四合,隐然如大环,独缺其西一面,而山人之亭,适当其缺。春夏之交,草木际天,秋冬雪月,千里一色,风雨晦明之间,俯仰百变。山人有二鹤,甚驯而善飞,旦则望西山之缺而放焉。纵其所如,或立于陂(bēi)田,或翔于云表,暮则傃(sù)东山而归②,故名之曰“放鹤亭”。
【注释】
①彭城:今江苏徐州市。②傃:向。
郡守苏轼,时从宾客僚吏往见山人,饮酒于斯亭而乐之。挹山人而告之曰①:“子知隐居之乐乎?虽南面之君②,未可与易也。《易》曰:‘鸣鹤在阴,其子和之。’诗曰:‘鹤鸣于九皋,声闻于天③。’盖其为物清远闲放,超然于尘垢之外,故《易》、《诗》人以比贤人君子。隐德之士,狎而玩之,宜若有益而无损者,然卫懿公好鹤则亡其国④。周公作《酒诰》,卫武公作《抑》戒⑤,以为荒惑败乱,无若酒者,而刘伶、阮籍之徒⑥,以此全其真而名后世。嗟夫!南面之君,虽清远闲放如鹤者,犹不得好,好之,则亡其国;而山林遁世之士,虽荒惑败乱如酒者,犹不能为害,而况于鹤乎?由此观之,其为乐未可以同日而语也。”
山人忻然而笑曰:“有是哉!”乃作放鹤、招鹤之歌曰:“鹤飞去兮西山之缺,高翔而下览兮择所适。翻然敛翼,宛将集兮,忽何所见,矫然而复击。独终日于涧谷之间兮,啄苍苔而履白石。”
“鹤归来兮东山之阴,其下有人兮,黄冠草屦(jù),葛衣而鼓琴,躬耕而食兮,其余以饱汝。归来归来兮,西山不可以久留!”
【注释】
①挹:舀。此处指酌酒。②南面之君:指帝王。③九皋:深远的水泽淤地。二句引自《诗经•小雅•鹤鸣》。④卫懿公:好鹤,以鹤乘大夫的车子。狄人侵卫,国人不肯应征,说:应当派鹤去打仗。因此国灭身亡。⑤抑:《诗•大雅》中的一篇。⑥刘伶、阮籍:皆属西晋“竹林七贤”,好饮酒,实借酒以免卷入官场是非,故说“全其真”。
【译文】
熙宁十年秋天,彭城涨大水,云龙山人张君的草堂,洪水淹到大门的一半高。第二年春天,水退了,他便搬到旧居的东边,东山脚下。他登高一望,发现一块奇异的地方,就在那上面筑了个亭子。
彭城的山,冈和岭四面围合,隐隐约约像个大环子,只是西边缺一块,而山人的亭子正好对着缺口。春夏之交,草木茂盛,与天相接。秋冬季节,月光皎皎,白雪皑皑,千里一色。每当刮风下雨,或明或暗之时,只要一仰头一俯首,景色就会千变万化。云龙山人有两只白鹤,非常驯服,又善飞翔。山人早上便对着西山的缺口放出去,任它们四处跑,或站在池塘稻田,或在云间飞翔,傍晚便向东山飞回。因此把亭子叫做放鹤亭。
太守苏轼常常带着宾客和僚属拜访山人,在这亭子里饮酒,很快乐,便斟酒对山人说:“你知道隐居的乐趣吗?就是君主用皇位也换不到呀。《易经》上说:‘白鹤在那阴处鸣,小鹤远远应几声。’《诗经》上说:‘鹤在沼泽深处叫,高高青天听得到。’因为鹤的气质清高闲逸,超然尘世之外,所以《易经》和《诗经》的作者都把它比作贤人君子。有德的隐士亲近它玩赏它,应当是有益无害了;然而卫懿公却因爱鹤而亡国。周公作《酒诰》训诫康叔,卫武公作《抑》自警,都认为没有比酒更迷人乱政的了;可是刘伶、阮籍这班人,却因喝酒而保全了自己的真性,名垂后世。唉,做君主的,即使清高闲逸如鹤,都喜爱不得,爱了就会亡国;而山林的隐士,则迷人乱政如酒,也不妨喜爱,更何况是鹤呢?这样看来,隐士的快乐真是没有谁比得上啊。”
山人听了,非常高兴,笑着问道:“真是这样吗?”于是我为他作了放鹤、招鹤的歌:
“白鹤飞去啊,冲向西山的空缺。高翔而下望啊,找个地方好安适。翅膀怎么又收敛啊?好像就要停下来。忽然又见了什么呀?一冲上天更徘徊。整天留在溪谷啊,脚踏白石啄青苔。”
“白鹤飞回啊,回到东山的北端。山下有个人啊,脚穿草鞋戴黄冠.身披葛衣啊,拨动琴弦。躬耕而食啊,剩余供你作晚餐。快快回来啊,西山不可久盘桓。”
石钟山记 (苏轼)
石钟山命名的来由,说法不一。苏轼实地考查,才知郦道元之简,李渤之陋,因此深切体会到“事不目见耳闻”,就不可“臆断其有无”。这种求实精神是可取的。夜泊绝壁一段,淡淡几笔,即阴森可怖。
又有人说,石钟山的得名是由于山形中空像口钟。见《罗念庵先生文集》卷五《石钟山记》和《春在堂随笔》卷五。
《水经》云:“彭蠡之口有石钟山焉①。”郦元以为下临深潭②,微风鼓浪,水石相搏,声如洪钟。是说也,人常疑之。今以钟磬(qìng)置水中,虽大风浪不能鸣也,而况石乎!至唐李渤,始访其遗踪,得双石于潭上,扣而聆之,南声函胡,北音清越③,枹(fú)止响腾④,馀韵徐歇。自以为得之矣。然是说也,余尤疑之。石之铿然有声者,所在皆是也,而此独以钟名,何哉?
【注释】
①彭蠡:即鄱阳湖。石钟山在湖的北端,属湖口县。②郦元:郦道元,北魏人,地理学家,著《水经注》。③函胡:含糊,模糊。清越:清彻激扬。④枹:鼓槌。
元丰七年六月丁丑,余自齐安舟行适临汝,而长子迈将赴饶之德兴尉①,送之至湖口,因得观所谓石钟者。寺僧使小童持斧,于乱石间择其一二,扣之硿硿(kōng)然。余固笑而不信也。至暮夜月明,独与迈乘小舟至绝壁下。大石侧立千尺,如猛兽奇鬼,森然欲搏人;而山上栖鹘(hù),闻人声亦惊起,磔磔(zhé)云霄间②;又有若老人咳且笑于山谷中者,或曰:“此鹳鹤也。”余方心动欲还,而大声发于水上,噌吰(céng hóng)如钟鼓不绝③,舟人大恐。徐而察之,则山下皆石穴罅(xià),不知其浅深,微波入焉,涵澹澎湃而为此也④。舟回至两山间,将入港口,有大石当中流,可坐百人,空中而多窍,与风水相吞吐,有窾(kuǎn)坎镗鞳(táng tà)之声⑤,与向之噌吰者相应,如乐作焉。因笑谓迈日:“汝识之乎?噌吰者,周景王之无射(yǐ)也⑥;窾坎镗鞳者,魏庄子之歌钟也⑦。古之人不余欺也!”
事不目见耳闻而臆断其有无,可乎?郦元之所见闻殆与余同,而言之不详。士大夫终不肯以小舟夜泊绝壁之下,故莫能知;而渔工水师虽知而不能言,此世所以不传也。而陋者乃以斧斤考击而求之,自以为得其实。余是以记之,盖叹郦元之简,而李渤之陋也。
【注释】
①齐安:指黄州。临汝:今河南临汝。德兴:今江西德兴,当时属饶州。②鹘:一种猛禽。磔磔:鹘鸣声。③噌吰:洪大沉重的钟声。④罅:裂缝。涵澹:水动荡的样子。⑤窾坎:击物声。镗鞳:钟鼓声。⑥无射:古钟名。周景王:东周十三代王。⑦魏献子:春秋时魏国大夫。
【译文】
《水经》说:“鄱阳湖口有个石钟山。”郦道元认为,山下就是深潭,微风鼓动波浪,流水和石头碰撞,声如钟声那么宏亮。这种说法,人们常怀疑它,如今把钟磬放在水里,即使大风大浪,也不能发现声音来,何况是石头呢?唐朝人李渤才去实地考察,发现潭上有两块石头,敲起来听,南边那块声音含糊,北边那块声音清脆。槌子不敲了,余音还在缭绕,慢慢消失。他自以得到石钟山命名的缘由了。然而我更加怀疑,敲起来铿铿有声的石头,到处都是,独有这座山名叫石钟,为什么呢?
元丰七年六月初九,我从齐安坐船去临汝,而大儿子苏迈要去饶州德兴县做县尉,我送他到湖口,因此有机会看到所说的石钟山。庙里的和尚叫小童拿着斧头,在乱石中挑出一两块,敲起来空空响。我只是笑着,并不相信。那天夜里,月光明亮,我单独和迈乘着小船,来到陡峭的山崖下,只见巨石高耸千尺,好像猛兽奇鬼,阴森森地要扑过来,而山上栖息的鹘鸟,听到人声也惊飞起来,在高空中格格地叫。又有种声音好像老年人在山谷里又咳又笑,有人说这是鹳鹤的叫声。我有点怕,正想回去,忽然有一股巨大的声音发自水面,轰隆隆好像钟鼓声接连不断。船夫非常害怕。我慢慢观察,山下面尽是石洞和石缝,也不知道深浅,微波落进去,动荡冲击,便发出了这种声音。船回到两山之间,将进港口,有块巨石挡在水流中央,上面可坐百来人,中间空,有许多小窟窿吞吐着江风水流,便发出坎款堂塔的响声,和刚才听到的轰鸣声相应和,正像演奏音乐一样哩。我笑着对迈说:“你知道吗?那轰隆隆响的,是周景王的无射钟:那坎款堂塔响的,是魏献子的歌钟。古人没有骗我啊。”
事情不经过目见耳闻,仅凭主观想象来评断它有无,这样行吗?郦道元所见所闻大概与我相同,只是说得不够详细;士大夫始终不肯坐小船夜泊绝壁之下,所以不明真相;而渔民船夫虽然见到却说不清楚,所以石钟的真相不能在世上流传。浅陋的人却想用斧头敲敲打打,求得事情的根由,还自以为真相大白。我因此记下来,既叹息郦道元记事的简略,又讥笑李渤的浅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