赠别而以志同道合相勉,足见思想境界之高。赠别子固而以正之来陪衬,足见吾道不孤,而文章也因此生色。
江之南有贤人焉,字子固②,非今所谓贤人者,予慕而友之。淮之南有贤人焉,字正之③,非今所谓贤人者,予慕而友之。二贤人者,足未尝相过也,口未尝相语也,辞币未尝相接也④。其师若友,岂尽同哉?予考其言行,其不相似者何其少也!曰:学圣人而已矣。学圣人,则其师若友⑤,必学圣人者。圣人之言行,岂有二哉?其相似也适然。
【注释】
①王安石(1021—1086):字介甫,号半山,抚州临川(今属江西)人,神宗时两任宰相,实行政治改革失败。晚年退居金陵(今南京市),封荆国公,世称‘王荆公”。唐宋八大家之一,诗词亦有特色,有《临川集》。②子固:即曾巩,江西南丰人,唐宋八大家之一。③正之:孙侔,为文奇古,终身不仕。④辞:言辞,指书信。币:相互赠送的礼物。⑤若:与,和。
予在淮南,为正之道子固,正之不予疑也。还江南,为子固道正之,子固亦以为然。予又知所谓贤人者,既相似又相信不疑也。子固作《怀友》一首遗(wèi)予,其大略欲相扳(pān),以至乎中庸而后已①。正之盖亦尝云尔。夫安驱徐行,轥(lìn)中庸之庭②,而造于其室,舍二贤人者而谁哉?予昔非敢自必其有至也,亦愿从事于左右焉尔,辅而进之其可也。
噫!官有守,私有系,会合不可以常也。作《同学》一首别子固,以相警,且相慰云。
【注释】
①扳:挽引。②轥:车轮辗过。
【译文】
江南有位贤人,字子固,不是现在所说的贤人,我仰慕他,和他交朋友;淮南有位贤人,字正之,不是现在所说的贤人,我仰慕他,和他交朋友。这两位贤人,从来没有交往,从来没有交谈,也没有互换书信礼物。他们的师友怎么能够完全相同呢?但是我考察他们的言行,那不同的地方为什么这样少呢!回答是:“学习圣人罢了。”他们向圣人学习,那么,他们的师友也必定是学习圣人的。圣人言行,难道有两样吗?因此,他们的相像也就很自然了。
我在淮南,向正之谈起子固,正之毫不怀疑。回到江南,向子固谈起正之,子固也以为然。因此我又知道,所谓圣人,既相似又互相信任。子固写过一篇《怀友》送给我,大意是要互勉互助,达到“中庸”的境界才罢休。正之也曾这样说过。稳驾车,慢步走,达到“中庸”的庭院,登上“中庸”的厅堂,除了这两位贤人,还有谁呢?从前我不敢有这样的自信,现在也愿追随二贤的左右,靠他们的帮助,或许可以达到吧。
唉!做官的各有职守,私人各有牵累,不可能经常聚会。所以作了这篇《同学》赠别子固,用来互相劝戒,也互相慰勉。
读孟尝君传 (王安石)
不满百字,而抑扬吞吐,三次转折,两个反问,驳倒千古以来的世俗之论。眼光远大,文笔雄健。
世皆称孟尝君能得士①,士以故归之。而卒赖其力,以脱于虎豹之秦。嗟呼!孟尝君特鸡鸣狗盗之雄耳②,岂足以言得士?不然,擅齐之强③,得一士焉,宜可以南面而制秦,尚何取鸡鸣狗盗之力哉?鸡鸣狗盗之出其门,此士之所以不至也。
【注释】
①孟尝君:战国时齐大臣田文,参见本文卷四《冯煖客孟尝君》。②特:但,只。鸡鸣狗盗:孟尝君出使秦国,被囚,门客装狗,盗得狐白裘献给秦王宠姬,宠姬劝秦王释放了孟尝君。孟尝君连夜逃至函谷关,天未亮,关门未开,门客学鸡叫,骗开关门,才逃回齐国。③擅:依靠,据有。
【译文】
世人都称赞孟尝君能够收揽人才,人才因此都归附他。他终于依靠这些人的力量,从虎豹一样残酷的秦国逃出来。唉!孟尝君不过是鸡鸣狗盗的头目罢了,怎么谈得上收揽人才?如果不是这样,他倚仗齐国的富强,只要得到一个人才,就可以南面称王,制服秦国,还用得着鸡鸣狗盗之徒吗?正因为鸡鸣狗盗都在他门下,人才才不会来啊!
游褒禅山记 (王安石)
借游山说明治学之道,以小喻大,以浅喻深。治学不能半途而废,更不能道听途说,以讹传讹。可与苏轼的《石钟山记》参看。
褒禅山亦谓之华山①。唐浮图慧褒,始舍于其址②,而卒葬之。以故,其后名之曰褒禅。今所谓慧空禅院者,褒之庐冢也。距其院东五里,所谓华山洞者,以其乃华山之阳名之也。距洞百馀步,有碑仆道,其文漫灭,独其为文犹可识③,曰 “花山”,今言“华”如“华实”之“华”者,盖音谬也。
其下平旷,有泉侧出,而记游者甚众,——所谓“前洞”也。由山以上五六里,有穴窈(yǎo)然④,入之甚寒,问其深,则其好游者不能穷也,——谓之“后洞”。余与四人拥火以入⑤,入之愈深,其进愈难,而其见愈奇。有怠而欲出者,曰:“不出,火且尽。”遂与之俱出。盖予所至,比好游者尚不能十一,然视其左右,来而记之者已少。盖其又深,则其至又加少矣。方是时,予之力尚足以入,火尚足以明也。既其出,则或咎其欲出者,而予亦悔其随之,而不得极乎游之乐也。
【注释】
①褒禅山:在今安徽含山县北。②浮图:佛,也指僧人。③仆: 跌倒。“其文”:指整篇文字。“其为文”:指碑上残存的字。④窈然:幽暗深远。⑤拥:持。
于是予有叹焉;古人之观于天地、山川、草木、虫鱼、鸟兽,往往有得,以其求思之深而无不在也。夫夷以近①,则游者众;险以远,则至者少。而世之奇伟、瑰怪、非常之观,常在于险远,而人之所罕至焉,故非有志者不能至也。有志矣,不随以止也,然力不足者,亦不能至也。有志与力,而又不随以怠,至于幽暗昏惑,而无物以相之,亦不能至也。然力足以至焉,于人为可讥,而在己为有悔;尽吾志也,而不能至者,可以无悔矣,其孰能讥之乎?此予之所得也!
予于仆碑,又以悲夫古书之不存,后世之谬其传而莫能名者,何可胜(shēng)道也哉!此所以学者不可以不深思而慎取之也。
四人者:庐陵萧君圭君玉,长乐王回深父,余弟安国平父、安上纯父②。
【注释】
①夷:平坦。②萧君圭君玉:君玉是他的字,以下同。
【译文】
褒禅山也叫华山。唐朝和尚慧褒在此定居,死后也葬在这里,因此后人把它叫做褒禅山。现在所谓的慧空禅院,就是慧褒和尚生前所居、死后所葬的地方。禅院东边五里,有个华山洞,因在华山的南坡而得名。离洞百余步,有块碑倒在道旁,碑上的文章已模糊不清,还可认出“花山”二字。现在读“华”如同华实”的华”,大概是把音读错了。
山洞下面,地势平旷,旁边涌出一股泉水,游人题字留念的很多,这就是所谓前洞。山脚上去五六里,有个洞很深,走进去冷冰冰的,问起洞有多深,就是爱好游览者也从未走到尽头,这就是所谓“后洞”。我同四个人举起火把进去,进去越深,前进越难,景色越是奇妙。有人累了,想退出来,说:“还不出去,火把快灭了。”就一起出来。其实我们所到的地方,跟以前爱好游览者比起来,还不及他们的十分之一,然而看那左右两边,题字留念的已经很少了。可见入洞越深,到的人越少。那时,我的体力还可支持,火把也足够照明。出洞以后,有人就埋怨那主张退出的人,我也后悔跟着出来,不能尽情享受游洞的乐趣。
由此我生出一些感慨。古人观察天地、山川、草木、虫鱼、鸟兽,往往有收获,因为他们思考得深入而周到啊。平坦的近处,游览的人多;艰险的远处,去的人就少。可是世界上奇妙壮丽的景象,常在险处远处人迹罕到的地方,没有志气就不能达到。有了志向,不肯随着别人半途而废,但是体力不够,也不能达到。有了志向和体力,又不跟着别人而怠惰,但是遇到幽深黑暗令人迷惑的地方,如果没有外力帮助,也不能达到。如果力量足够而未能到达,在别人看来是可笑,在自己看来就该后悔了。如果尽了自己的努力而确实不能达到,自己就无须后悔,别人又怎能讥笑呢?这就是我的心得。
我又因那倒在路上的石碑,而悲叹许多古书的失传,使得后世以讹传讹,真相不明。这种情况多得很啊!因此,学者对于所学的东西不能不深入思考、谨慎选择啊。
同游的四人是:庐陵人萧君圭,字君玉;长乐人王回,字深父;我的弟弟安国,字平父;安上,字纯父。
泰州海陵县主簿许君墓志铭 (王安石)
大材小用,千古同悲,岂独许君一人?作者因悲许君而想到另外两种人,一是“离世异俗”的隐士,他们把希望寄托于后世,宁可今世“不遇”;另一种是“窥时俯仰”的俗士,他们汲汲求遇而大多数“不遇”。这两种人虽雅俗不同,但其“不遇”则相同;而最可惜的还是像许君这样,既有用世之才,又有贵人一再推荐,仍然不得重用,这就更可悲了。
君讳平,字秉之,姓许氏。余尝谱其世家,所谓今泰州海陵县主簿者也①。君既与兄元相友爱称天下,而自少卓荦(luò)不羁②,善辩说,与其兄俱以智略为当世大人所器。
宝元时,朝廷开方略之选③,以招天下异能之士,而陕西大帅范文正公、郑文肃公争以君所为书以荐,于是得召试,为太庙斋郎④,已而选泰州海陵县主簿。贵人多荐君有大才,可试以事,不宜弃之州县。君亦尝慨然自许,欲有所为。然终不得一用其智能以卒。噫!其可哀也已。
士固有离世异俗,独行其意,骂讥、笑侮、困辱而不悔,彼皆无众人之求而有所待于后世者也,其龃龉(jǔ yǔ)固宜。若夫智谋功名之士,窥时俯仰以赴势利之会,而辄不遇者,乃亦不可胜数(shēng shǔ)。辩足以移万物,而穷于用说之时;谋足以夺三军,而辱于右武之国⑤,此又何说哉?嗟乎!彼有所待而不悔者,其知之矣。
君年五十九,以嘉祐某年某月某甲子,葬真州之杨子县甘露乡某所之原。夫人李氏。子男瑰,不仕;璋,真州司户参军;琦,太庙斋郎;琳,进士。女子五人,已嫁二人,进士周奉先、泰州泰兴令陶舜元。
铭曰:有拔而起之,莫挤而止之。呜呼许君!而已于斯,谁或使之?
【注释】
①海陵:今江苏省泰州市。主簿:辅佐县令,主管簿籍文书。②卓荦:超越,特出。③宝元:宋仁宗年号(1038—1040)。方略:治国用兵的计谋。④太庙:天子的祖庙。斋郎:办理祭祀事务的小吏。⑤右武:崇尚武功。
【译文】
先生名平,字秉之,姓许,我曾编列他的家谱,他就是现今泰州海陵县主簿。先生和他哥哥许元相友爱,受到天下人的称赞。他从小就才略出众,性情豪放,长于辩论,与他哥哥都因智略而受到当代大人物的器重。宝元年间,朝廷特开“方略科”,选拔天下的奇才,陕西主帅范文正公和郑文肃公,都争着推荐先生的论著,因此得应召入京参加考试,做了太庙斋郎,不久提升泰州海陵县主簿。达官显贵多次推荐,说先生有大才,可以试任大事,不应当把他弃置在州县。先生也常常激昂慷慨,自负奇才,很想有所作为,结果竟未得到施展就去世了。多么可悲啊。
士人中间,本来就有一种人,他们超脱世俗,完全按照自己的意愿去做,虽然被人讥笑咒骂,受尽折磨,仍不悔恨。他们无求于众人,而把希望寄托于将来,因此和当世格格不入,也就很自然了。也有另一种人,他们有智谋,热中于功名利禄,随机应变,到处钻营,可是总不得志,这种情况也多得很。还有些人,能言善辩,足以移动万物,但在游说盛行的时代遭受困厄;智多谋足,足以制服三军,但在崇尚武功的国家受到侮辱。这又该怎样解释呢?唉,那些对后世有所期待而对当今并无悔恨的人们,大概懂得其中的奥妙吧!
先生享年五十九岁。嘉祐某年月日,葬于真州扬子县甘露乡某处的原野。夫人李氏。儿子许瑰,不仕;许璋,真州司户参军;许琦,太庙斋郎;许琳,进士。五个女儿,两个已嫁,女婿是进士周奉先、泰州泰兴令陶舜元。
铭文说:“有人提拔你起来,没人排挤你下去。呜呼许君!你竟到此为止,究竟是谁的主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