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文新读—新译新评古文观止》卷十二(1)

谌震  2009/12/26 21:34:50  12444点  永安之窗
  卷十二 明文


  送天台陈庭学序 (宋濂)①

  文章极言蜀道之难、蜀景之美,羡慕陈庭学有幸游蜀,并赞美他因蜀游而“其诗益工”。文章结尾又劝他安贫乐道,“坐守陋室”而“有若囊括于天地”。如峰回路转,变化多姿。

  西南山水,惟川蜀最奇。然去中州万里。陆有剑阁栈道之险,水有瞿唐、滟滪(yàn yù)之虞②。跨马行,则竹间山高者,累旬日不见其巅际;临上而俯视,绝壑万仞,杳莫测其所穷,肝胆为之悼栗。水行,则江石悍利,波恶涡诡,舟一失势尺寸,辄糜碎土沉,下饱鱼鳖。其难至如此。故非仕有力者,不可以游;非材有文者,纵游无所得;非壮强者,多老死于其地:嗜奇之士恨焉!
  天台陈君庭学,能为诗,由中书左司掾(yuàn)屡从大将北征,有劳,擢(zhuó)四川都指挥司照磨③,由水道至成都。成都,川蜀之要地,扬子云、司马相如、诸葛武侯之所居,英雄俊杰战攻驻守之迹,诗人文士游眺、饮射、赋咏、歌呼之所。庭学无不历览。既览必发为诗,以纪其景物时世之变,于是其诗益工。越三年,以例自免归,会予于京师。其气愈充,其语愈壮,其志意愈高,盖得于山水之助者侈④矣。

【注释】
  ①宋濂:(1310—1381):浦江(今浙江金华)人,元代被荐为翰林院编修,辞不就职。明代官至学士承旨知制诰,被誉为“开国文臣之首”。晚年因孙子犯罪,全家流放四川,死于中途。有《宋学士全集》。天台:县名,今属浙江。②栈道:在峭壁上凿孔架木接连而成的道路,极为艰险。古代川陕间交通,多依赖栈道。剑阁:县名,在今四川省北部。③掾:政府机关的属员。擢:提升。都指挥司:掌一方军政。照磨:主管文书的小官。④侈:大。 

  予甚自愧,方予少时,尝有志于出游天下,顾以学未成而不暇。及年壮可出,而四方兵起,无所投足。逮今圣主兴而宇内定,极海之际,合为一家,而予齿益加耄(mào)矣①!欲如庭学之游,尚可得乎?
  然吾闻古之贤士,若颜回、原宪,皆坐守陋室②,蓬蒿没户,而志意常充然,有若囊括于天地者。此其故何也?得无有出于山水之外者乎?庭学其试归而求焉。苟有所得,则以告予,予将不一愧而已也。
【注释】
  ①耄:年老,七十岁以上。②颜回、原宪:皆孔子学生。

【译文】
  西南地区的山水,只有四川最奇特,但是距离中原上万里,陆路有剑阁栈道的险阻,水路有瞿塘峡、滟预堆的难关。骑马前往,那竹林覆盖的高山,接连十几天看不到顶。从上面俯视,只见深谷万丈,看不到底,令人心惊胆战。从水路去,那江中的礁石险恶,波涛汹涌,漩涡变幻莫测,行船稍有闪失,就会粉身碎骨,下饱鱼鳖。蜀道之险竟至如此啊!因此,不是做官的人,没有能力去游览;不是有文采的人,游览了也没有收获;不是身体强壮的人,多半会老死在那里,所以喜爱奇山异水的人常常感到遗憾。
  天台人陈君庭学,能诗,任中书左司掾,多次随大将讨伐北方,升任四川都指挥司照磨,从水路到成都。成都是四川的要地。扬子云、司马相如、诸葛武侯的故居,英雄豪杰攻战防守的遗迹,诗人文士游乐歌咏的场所,庭学都已游览了。每次游览必写成诗篇,以纪录其景物和时世的变化。于是他的诗也就更加精妙。过了三年,他援例辞官回来,在京师遇到我。他的气势更加充沛,言语更加豪壮,志向更加高昂。他从山水中得到的益处真大啊!
  我很惭愧,年轻时也曾有游历天下的志愿,但因学业未成而顾不上;壮年能够出游了,而四方都有战争;现在圣主兴起、天下平定,四海一家,可是我越来越老了。怎么能像庭学这样远游呢?
  不过,我听说古代贤士如颜回、原宪,都是坐守在陋室内,野草遮没了门户,意气总是那么充沛,好像能够包罗天地。这是什么缘故呢?是不是有什么超出山水之外的东西呢?庭学你不妨去探索吧!如果有什么心得,就请告诉我,我也不会说声惭愧就完了。
 
  阅江楼记①  (宋濂)

  奉了圣旨写文章,真不是轻松的差事。尤其是朱元璋这样疑心特重的皇帝,更不好伺候。文章却写得典雅而自然,在歌功颂德的同时,规劝皇帝戒骄戒躁,以国计民生为重.不愧是大手笔。

  金陵为帝王之州。自六朝迄于南唐,类皆偏据一方,无以应山川之王气。逮我皇帝,定鼎于兹②,始足以当之。由是声教所暨(jì),罔间(jiàn)朔南③,存神穆清④,与天同体,虽一豫一游⑤,亦可为天下后世法。
【注释】
  ①阅江楼:因故未建。二十一世纪初,南京始议兴建。②定鼎:传说夏禹铸九鼎以象九州,从商至周都作为传国重器,置于国都,后来因此称定都或建立王朝为定鼎。③暨:至,到。罔间:不分。朔:北方。④穆清:指陶冶人的性情,象清和的风化育万物。旧时常用以颂扬帝王或有才德的人。⑤豫:欢喜,快乐。

  京城之西北有狮子山,自卢龙蜿蜒而来。长江如虹贯,蟠(pán)绕其下。上以其地雄胜,诏建楼于巅,与民同游观之乐。遂锡嘉名为“阅江”云。
  登览之顷,万象森列,千载之秘,一旦轩露。岂非天造地设,以俟大一统之君,而开千万世之伟观者欤?
  当风日清美,法驾幸临,升其崇椒①,凭阑遥瞩,必悠然而动遐思。见江汉之朝宗②,诸侯之述职,城池之高深,关隘之严固,必曰:“此朕栉(zhǐ)风沐雨,战胜攻取之所致也③。”中夏之广,益思有以保之。见波涛之浩荡,风帆之上下,番舶接迹而来庭,蛮琛(chēn)联肩而入贡,必曰:“此朕德绥威服,覃(tán)及内外之所及也④。”四陲之远,益思有以柔之。见两岸之间、四郊之上,耕人有炙肤皲(jūn)足之烦⑤,农女有捋(luó)桑行馌(yé)之勤⑥,必曰:“此朕拔诸水火,而登于衽(rèn)席者也⑦。”万方之民,益思有以安之。触类而思,不一而足。臣知斯楼之建,皇上所以发舒精神,因物兴感,无不寓其致治之思,奚止阅夫长江而已哉?彼临春、结绮,非不华矣;齐云、落星,非不高矣⑧。不过乐管弦之淫响,藏燕、赵之艳姬,一旋踵间而感慨系之,臣不知其为何说也。
【注释】
  ①法驾:皇帝的车驾.椒:山顶。②朝宗:诸侯朝见天子。此处借指百川入海。③ 栉风沐雨:用风梳头发,用雨洗头,形容艰苦奋斗。④琛:珍宝。覃:延及。⑤皲:手足冻坼。⑥馌:给在田里耕种的人送饭。⑦衽席:卧席。⑧临春、结绮:南朝陈后主所建;落星:东吴所建;均在南京.齐云:唐朝恭王所建,在苏州。

  虽然,长江发源岷山,委蛇(yí)七千馀里而入海①,白涌碧翻。六朝之时,往往倚之为天堑(qiàn)②。今则南北一家,视为安流,无所事乎战争矣。然则果谁之力欤?逢掖(yè)之士③,有登斯楼而阅斯江者,当思圣德如天,荡荡难名,与神禹疏凿之功同一罔极。忠君报上之心,其有不油然而兴耶?
  臣不敏,奉旨撰记。欲上推宵旰(gàn)图治之功者④,勒诸贞珉(mín)⑤。他若留连光景之辞,皆略而不陈,惧亵也。
【注释】
  ①委蛇:同“逶迤”,绵延曲折。②天堑:天然的战壕,指长江。③逢掖:袖子宽大的衣服,儒士所穿。④宵旰:“宵衣旰食”的省略语,天不亮就穿衣起来,天黑才吃饭,形容勤政。⑤贞珉:石刻碑铭的美称。

【译文】
  金陵是帝王之都,从六朝到南唐,大都偏安一方,和山川的王气很不相称。直到我大明皇帝在这里建都,才能够和山川的王气相当了。从此,声威教化,遍及南北;心神所注,有如清风化育万物,跟天一样伟大。即使是游览行乐,也可成为后世的楷模。
  京城的西北,有座狮子山,从卢龙山弯弯曲曲而来:长江宛如彩虹,在山下盘曲环绕。皇上见它地势雄美,命令在山顶建座高楼,与百姓同享游览之乐,并且赐给“阅江楼”这个美名。
  登楼一望,万般景象都纷纷陈列;千载以来大地蕴藏的奥秘,一下子全都揭开了。岂不是天造地设,专门等待着一统天下的君王,在这里开创千秋万代的奇观吗?
  每当风和日丽,御驾光临,登上山顶,凭栏遥望,必定神志悠然,想得很远很远。看江汉向大海奔流,诸侯来朝廷述职,城池高深,关塞牢固,必定会说:“这是我栉风沐雨,身经百战才取得的啊!”对于广阔的中华大地,更会想到如何保护它。看见波涛浩荡,风帆上下,外国船只连联而来,四方珍宝争相进贡,必定会说:“这是我恩威并用、内外心服的结果啊!”对于遥远的四方边境,更会想到如何安抚它们。看到大江两岸,四郊田野,农夫有烈日烘烤、手脚冻裂之苦,农女有采桑送饭之劳,必定会说:“这都是我从水深火热中拯救出来、安置在床席上的啊,对于万方的百姓,更会想到如何让他们安居乐业。接触到类似的事物,都会产生种种联想,真是说不尽啊。臣由此体会到,这座高楼的建造,皇上是为了舒展自己的怀抱,借着景物而引发感慨,无处不寄寓着治国安邦的思考,岂止是欣赏长江的风景!从前那临春、结绮之阁,并非不够华丽,齐云、落星之楼,并非不够高峻;可惜只用来演奏淫荡的音乐,收藏燕、赵的艳姬,转眼之间就只供后人凭吊,臣实在不知道对它们该如何评论。
  长江发源于岷山,逶迤七千余里而东流入海,白浪奔腾,碧波翻滚,六朝那时,往往倚赖它为御敌的天然屏障。现在南北一家,都把长江看作和平的河流,再也用不着战争了。这是谁的力量呢?士大夫登上这座高楼来眺望这条大江,定会想到圣德如天,伟大辉煌,难以形容,正如大禹疏浚江河的丰功伟绩,真是无穷无尽。那忠于皇上、报答皇恩的心情,怎能不自然而然产生呢?
  臣很愚钝,奉旨撰记,希望借此陈述皇上日夜辛劳励精图治的功业,刻上碑石。至于留连风景之辞,一概省略,恐怕亵渎皇上建楼的美意啊。
 
  司马季主论卜 (刘基)①

  文章借卜者之口,说明“鬼神何灵”,“人灵于物”,并以日常所见的盛衰变化,阐述事物总是向对立面转化的辩证观点。句式整齐,音韵铿锵。

  东陵侯既废,过司马季主而卜焉②。
  季主曰:“君侯何卜也?”东陵侯曰:“久卧者思起;久蛰者思启;久懑(mèn)者思嚏(tì)③。吾闻之,蓄极则泄,闷极则达,热极则风,壅极则通。一冬一春,靡屈不伸;一起一伏,无往不复。仆窃有疑,愿受教焉。”
  季主曰:“若是,则君侯已喻之矣,又何卜为?”东陵侯曰:“仆未究其奥也,愿先生卒教之”。
【注释】
  ①刘基(1311—1375):宇伯温,处州青田(今属浙江)人,元末曾任小官,后为明代开国功臣,官至御史中丞,封诚意伯.有《诚意伯文集》。②东陵侯;秦贵族,秦亡,为平民,卖瓜为生.司马季主:汉初楚人,以卖卜为生,见《史记•日者列传》。本文系假托古人。③懑:烦闷。 

  季主乃言曰:“呜呼!天道何亲?惟德之亲。鬼神何灵?因人而灵。夫蓍(shī),枯草也①;龟,枯骨也,物也。人,灵于物者也,何不自听,而听于物乎?且君侯何不思昔者也?有昔者必有今日。是故碎瓦颓垣,昔日之歌楼舞馆也;荒榛断梗,昔日之琼蕤(ruí)玉树也②;露蛩(qióng)风蝉③,昔日之凤笙龙笛也;鬼磷萤火,昔日之金缸华烛也④。秋荼(tú)春荠,昔日之象白驼峰也⑤;丹枫白荻,昔日之蜀锦齐纨也。昔日之所无,今日有之不为过;昔日之所有,今日无之不为不足。是故一昼一夜,华开者谢;一春一秋,物故者新。激湍(tuān)之下,必有深潭;高丘之下,必有浚谷⑥。君侯亦知之矣,何以卜为?”
【注释】
  ①蓍:用著草占卜叫筮(shì),用龟甲占叫卜。②蕤:指花。③蛩:蟋蟀.原选本误作“蚕”,依文集改正。④缸:灯。⑤荼:苦菜。象白:象脂。驼峰:骆驼背上隆起的肉峰。二者均指珍贵的食品。⑥浚:深。

【译文】
  东陵侯已废为平民,便去找司马季主占卦。
  季主说:“君侯要占卜什么呢?”东陵侯说:“睡久了便想起床,隐藏久了便想走出来,闷久了便想打个喷嚏。我听说:‘积蓄过度就要发泄,烦闷过度就要舒畅,热度过高就要生风,阻塞过度就要开放。一冬一春,岂能只屈不伸;一起一伏,岂能只去不复’。我心里还有疑惑,才向先生请教。”
季主说:“这样说来,君侯已经明白了,何须再卜呢?”东陵侯说:“我还没有穷究其中的奥妙哩,希望先生尽情开导。”
  季主说;“天道亲近何人?只亲善人。鬼神有何灵验?因人而灵。蓍是枯草,龟是枯骨。人比万物都灵,如何不信自己而信物?君侯何不回想过去?有了过去,必有今日。所以那碎瓦断墙,原是往日的歌楼舞馆,枯枝残梗,原是往日的琼花玉树;蟋蟀鸣蝉,原是往日的凤笙龙笛;鬼磷萤火,原是往日的金灯华烛;苦菜野荠,原是往日的山珍海味;丹枫白荻,原是往日的绫罗绸缎。往日没有的,今日有了不算过份;往日有的,今日没有也并非不足。所以,一昼一夜,花开又谢;一秋一春,物旧翻新。急流之下必有深潭,高山之下必有深谷。君侯已经知道了,何必再卜?”
  
 
  卖柑者言 (刘基)

  文章借卖柑者之口,讽刺那班文臣武将‘金玉其外,败絮其中”。这样的人物,又岂止元朝才有?末段如果省去,更见含蓄。

  杭有卖果者,善藏柑,涉寒暑不溃。出之烨(yè)然①,玉质而金色。置于市,贾十倍,人争鬻(yù)之②。予贸得其一,剖之,如有烟扑口鼻。视其中,则干若败絮。予怪而问之曰:“若所市于人者③,将以实笾(biān)豆④、奉祭祀、供宾客乎?将炫(xuàn)外以惑愚瞽也?甚矣哉为欺也!”
【注释】
  ①烨然:光彩照耀的样子。②贾:同“价”。鬻:此处指买。自“置于市”至“如有烟扑口鼻”句,原选本缺,据《诚意伯文集》(四部丛刊本)补。③若:你。④笾豆:古代祭祀或宴会时装食物的器具,笾是竹制的,豆是木制或陶器。

  卖者笑曰:“吾业是有年矣,吾赖是以食吾躯。吾售之,人取之,未闻有言,而独不足于子所乎!世之为欺者不寡矣,而独我也乎?吾子未之思也。今夫佩虎符、坐皋比(pí)者①,洸(guàng)洸乎干城之具也②,果能授孙、吴之略耶?峨大冠、托长绅者,昂昂乎庙堂之器也,果能建伊、皋之业耶?盗起而不知御,民困而不知救,吏奸而不知禁,法斁(dù)而不知理③,坐縻廪粟而不知耻④。观其坐高堂、骑大马、醉醇醴而饫(yù)肥鲜者,孰不巍巍乎可畏、赫赫乎可象也⑤!又何往而不金玉其外、败絮其中也哉!今子是之不察,而以察吾柑!”
  予默然无应。退而思其言,类东方生滑稽之流。岂其忿世嫉邪者耶?而托于柑以讽耶?
【注释】
  ①虎符:虎形兵符。皋比:虎皮。②洸洸:威武的样子。干城:将才。③斁:败坏。④縻:通“糜”,耗费。⑤饫:饱食。象:效法。

【译文】
  杭州有个卖水果的,很会收藏柑子,经过一年也不腐烂。拿出来依然光泽鲜亮,玉石般的质地,黄金般的颜色。放到市场上,价高十倍,人们还抢着买。剖开一看,有股烟尘扑向口鼻,里面干得像破棉絮。我很奇怪,问道:“你卖的柑子,是装在盘子里祭神待客,还是拿它漂亮的外表来骗傻瓜和瞎子呢?你这样骗人,也太过分了!”
  卖柑的人笑道:“我干这行多年了,就靠它过活。我卖我的,人家都乐意买,没听见什么闲话,偏偏你来发什么牢骚?世上骗人的多得很啦,岂只我一个?你没有去想想啊?那坐虎皮交椅、手拿虎符的,看起来威风凛凛,真好像是保卫国家的大将,他果真有孙武、吴起的韬略吗?那头戴高帽子,腰垂长带子的,看起来相貌堂堂,真像是治理天下的贤宰相,他果真能够建立伊尹、皋陶的事业吗?盗贼兴起而不知如何平服,百姓困苦而不知如何拯救,官吏舞弊而不知如何禁止,法纪败坏而不知如何整顿,白吃俸禄而不知羞耻,你看那些坐高堂、骑大马、酒醉醺醺、饱食油腻的,不都是巍巍高大,令人敬畏:赫赫威仪,可供效法吗?其实都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啊!这些你都不去考察,偏偏只盯着我的柑子?”
  我简直无话可答了。退下来想想他这番话,真像东方朔一类的滑稽,莫不是忿恨世俗、痛恶奸邪的人,借托卖柑来讽刺吧?


  深虑论 (方孝孺)①

  封建王朝为什么不能长治久安?作者举出许多史实,证明历代的开国之君,多能吸取前朝的教训,采取某些对策;但往往顾此失彼,“祸常发于所忽之中,而乱常起于不足疑之事”。这样就提出一个带根本性的大问题。作者的解答虽带有神秘色彩,也有其可取之处,那就是:客观事物是极其复杂的,有些潜伏的因素往往“出于智力之所不及”;因此古人只能归之于天道。作者由此得出私谋诡计不能长治久安的结论,也有其积极的意义。

  虑天下者,常图其所难,而忽其所易;备其所可畏,而遗其所不疑。然而祸常发于所忽之中,而乱常起于不足疑之事。岂其虑之未周与②?盖虑之所能及者,人事之宜然;而出于智力之所不及者,天道也。
  当秦之世,而灭六诸侯,一天下,而其心以为周之亡在乎诸侯之强耳。变封建而为郡县,方以为兵革可不复用,天子之位可以世守,而不知汉帝起陇亩之中,而卒亡秦之社稷。汉惩秦之孤立,于是大建庶孽而为诸侯③,以为同姓之亲,可以相继而无变,而七国萌篡弑之谋④。武、宣以后,稍剖析之而分其势,以为无事矣,而王莽卒移汉祚(zuò)⑤。光武之惩哀、平⑥,魏之惩汉,晋之惩魏,各惩其所由亡而为之备,而其亡也,皆出其所备之外。
【注释】
  ①方孝孺(1357—1402):浙江宁海(今浙江象山县)人,惠帝时任侍讲学士,燕王(即成祖朱棣)进南京后,命他起草登位诏书,他拒绝,因此被灭十族(九族及其学生),死者达八百七十余人。有《逊志斋集》。②与:同“欤”。③庶孽:妾所生之子。④七国:汉景帝时,吴、楚等七个诸侯国叛。⑤武、宣:汉武帝、宣帝。王莽:西汉大臣,以外戚夺权,篡汉。⑥哀、平:指西汉末年的哀帝,平帝,亡于外戚。

  唐太宗闻武氏之杀其子孙,求人于疑似之际而除之,而武氏日侍其左右而不悟①。宋太祖见五代方镇之足以制其君,尽释其兵权②,使力弱而易制,而不知子孙卒困于敌国。此其人皆有出人之智、盖世之才,其于治乱存亡之几(jī)③,思之详而备之审矣。虑切于此而祸兴于彼,终至于乱亡者,何哉?盖智可以谋人,而不可以谋天。良医之子多死于病;良巫之子多死于鬼。彼岂工于活人而拙于活己之子哉?乃工于谋人而拙于谋天也。
  古之圣人,知天下后世之变非智虑之所能周,非法术之所能制,不敢肆其私谋诡计,而惟积至诚、用大德以结乎天心,使天眷其德,若慈母之保赤子而不忍释。故其子孙虽有至愚不肖者足以亡国,而天卒不忍遽(jù)亡之,此虑之远者也。夫苟不能自结于天,而欲以区区之智,笼络当世之务,而必后世之无危亡,此理之所必无者也,而岂天道哉?
【注释】
  ①唐太宗:贞观二十二年,有秘传的预言,说女主武氏将代有天下。唐大宗乃尽杀疑似者。②释兵权:宋太祖惩于唐藩镇之乱,解除功臣兵权,全由中央控制。③几:事物变化前的细微迹象。

【译文】
  考虑天下大事的人,常常谋划那些困难的事情,而忽略那些简易的事情:防备那些他们认为可怕的事情,而遗漏那些他们所不疑心的事情。然而祸患常常就生于他们所忽略的事情当中,变乱常常就起于那不值得疑虑的事情上面。难道是他们考虑不周吗?原来,人们能够考虑周到的,是人事上应当如此的;人们无法考虑到的,却是天意啊。
  秦始皇消灭诸侯,统一天下,他认为周朝的灭亡在于诸侯的强大,于是变封建为郡县。以为这样一来,就可不用打仗了,皇帝的宝座就可以世代相传了:哪知汉高祖在民间崛起,终于灭秦。汉朝鉴于秦皇族的孤立,于是大封子弟为诸侯,以为同姓诸侯会拥护皇权,世代相传不会叛变;哪知道七国诸侯都萌发了篡国弑君的阴谋。武帝、宣帝以后,逐渐分割诸侯王的封地,削弱他们的力量,以为天下无事了:哪知王莽会篡夺汉朝的皇位。东汉光武帝鉴于西汉的哀帝、平帝的灭亡,曹魏鉴于东汉的灭亡,西晋鉴于曹魏的灭亡,都曾严加防备,然而他们的灭亡,都出于防备之外。
  唐太宗听说有个姓武的女人将来要杀他的子孙,就想搜查和清除所有可疑的人,可是武则天天天在他身边伺候,竟不能察觉。宋太祖看到五代的藩镇往往挟制君主,就全部解除藩镇的兵权,使其力量薄弱而易于控制,却没有料到他的子孙竟为敌国所困。这些人都有超人的智慧,盖世的才能,对于治乱存亡的细微迹象,都考虑仔细、防备周密了。但他们这方面考虑得很深切,而祸患偏偏发生在那方面,终至动乱和灭亡,这是什么缘故呢?因为智力只能谋划人事,而不可谋划天道。良医的子女大多死于疾病,良巫的子女大多死于鬼神。难道他们善于救治别人而不善于救活自己的子女吗?这是善于谋划人事,不善于谋划天道啊。
  古代的圣人懂得天下后世的变化,并非人的智慧所能考虑周到的,也非法律和权术所能控制的;因此不敢放纵他的私谋诡计,只能积聚最真诚的心意,用最大的功德,来紧紧连结上天的心;使上天关注他的功德,好像慈母保护婴儿一样不忍舍弃他。所以,他的子孙虽然极愚蠢和最不贤的,完全可以亡国,而上天终究不忍一下子灭亡它。这是最有远见的考虑啊。如果不能紧紧连结上天,却想靠小小的智谋来驾驭当代的事务,又要使后代不致危亡,这是绝不可能的,怎能符合天道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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