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古代传说中,舜的弟弟象,骄傲凶狠,两次谋杀舜。但少数民族却把他当作神来供奉。作者对此作出合理的解释,以鼓励人们改恶向善。较之唐人毁象祠,高明多了。
灵博之山,有象祠焉①。其下诸苗夷之居者,咸神而祠之。宣慰安君②,因诸苗夷之请,新其祠屋,而请记于予。予曰:“毁之乎,其新之也?”曰:“新之。”“新之也,何居乎?”曰:“斯祠之肇(zhào)也,盖莫知其原,然吾诸蛮夷之居是者,自吾父、吾祖溯曾、高而上,皆尊奉而禋(yīn)祀焉,举而不敢废也。”
【注释】
①象:舜的异母弟,与其父瞽瞍屡次谋害舜。灵博:山名,在今贵州黔西县。一说为灵鹫山、博高山,在今云南境内。②宣慰:原选本作“宣尉”,即宣慰使。明代在少数民族地区设置宣慰司,长官叫宣慰使,由各族酋长担任。一般称为“土司”。
予曰:“胡然乎?有鼻之祀①,唐之人盖尝毁之。象之道,以为子则不孝,以为弟则傲。斥于唐,而犹存于今;坏于有鼻,而犹盛于兹土也,胡然乎?”我知之矣:君子之爱若人也,推及于其屋之乌,而况于圣人之弟乎哉?然则祠者为舜,非为象也。意象之死,其在干羽既格之后乎②?不然,古之骜桀者岂少哉?而象之祠独延于世。吾于是盖有以见舜德之至,入人之深,而流泽之远且久也。象之不仁,盖其始焉耳,又乌知其终之不见化于舜也?《书》不云乎:“克谐以孝,烝烝乂(yì),不格奸”,“瞽瞍(gǔ sǒu)亦允若③”。则已化而为慈父。象犹不弟,不可以为谐。进治于善,则不至于恶。不底于奸,则必入于善。信乎象盖已化于舜矣。《孟子》曰:“天子使吏治其国,象不得以有为也④!”斯盖舜爱象之深而虑之详,所以扶持辅导之周也。不然,周公之圣,而管、蔡不免焉。斯可以见象之既化于舜,故能任贤使能,而安于其位,泽加于其民,既死而人怀之也。诸侯之卿,命于天子,盖《周官》之制,其殆仿于舜之封象欤?吾于是盖有以信人性之善,天下无不可化之人也。然则唐人之毁之也,据象之始也;今之诸苗奉之也,承象之终也。
斯义也,吾将以表于世。始知人之不善虽若象焉,犹可以改;而君子之修德,及其至也,虽若象之不仁,而犹可以化之也。
【注释】
①有鼻:今湖南道县。据传舜封象于此。唐代道州刺史薛伯高毁象祠。②干羽:古代舞者所执的两种舞具。相传舜攻有苗不克,归而讲求道德礼乐,舞干羽,感化有苗。③烝烝:淳厚,美盛。乂:治理,安定。瞽瞍:舜父。前三句见《尧典》,赞美舜感化了他的父母兄弟。后一句见《大禹谟》。④孟子曰:全句意为:象虽受封,但无实权,不能为恶。
【译文】
灵博之山有座象祠,山下的苗民都把象作为神来祭祀。宣慰使安君,应苗民的请求,把祠庙重新修建,请我作篇记。我说:“是拆庙呢,还是旧庙翻新?”他说:“是旧庙翻新。”“为什么要翻新呢?”安君说:“象祠怎么来的,大家都弄不清楚了。不过,我们苗民住在这里,从我父亲、祖父一直追溯到曾祖、高祖以上,都信奉他祭祀他,全都不敢荒废哩。”
我说:“这是为什么呢?有鼻也曾有个象祠,唐代就毁了。象这个人,作为儿子,不孝;作为弟弟,傲慢。在唐朝便受斥责,可到现在还是神;有鼻的祠庙毁了,这里的祠庙又翻新。这是为什么呀?”啊,我懂得了。君子爱一个人,便推广到他屋上的乌鸦。更何况是圣人的弟弟呢?那么这座庙实际上是为舜修建的,并不是为了象啊。我想,象的去世,大概在舜用干舞、羽舞感化苗族之后吧!否则,古代凶暴乖戾的人还少吗?怎么只有象的祠庙传到今世?我从这里看到舜的品德之高,感人之深,德泽流传之久远了。象的不仁,只是他的早期,怎知他后来不受舜的感化呢?《书经》不是说过吗?“舜的孝顺使全家和睦,天天向上,不走邪路。”又说:“瞽瞍顺从了”,可见已化为慈父;如果象仍不敬兄长,就说不上全家和睦了。他上进向善,就不再是恶人;他不走上邪路,就一定会向善了。象为舜所感化,这是肯定的了。孟子说:“天子派官吏治理他的国家,象不能有所作为。”可见舜对象爱得深,考虑得仔细,扶持辅导得很周到。不然,以周公那么圣明,管叔、蔡叔还不免诛杀哩。可见象已被舜感化,因此能够任用贤能,安于其位,施恩百姓,死后人们还怀念他。诸侯的卿,由天子任命,这是周代的制度,也许是仿效舜封象的办法吧?我由此更加相信人性是善良的,天下没有不可感化的人。那么,唐人拆毁象祠,是根据象的早年的表现;今天苗民还修整象祠,是根据他后来的表现。
这个意思,我要向世人说明。使大家知道,即使如象那样的坏人,也可以改恶向善:而君子修养自己的品德,到了极点,即使如象的不仁,也可以感化他哩。
瘗旅文① (王守仁)
作者曾因直言得罪宦官刘瑾,贬到贵州,当个卑微的小吏驿丞。他亲眼看到主仆父子三人死于旅途的悲剧,兔死狐悲,文章满腔悲愤,同时又体现了作者自己威武不屈、乐观奋斗的精神。
维正德四年秋月三日,有吏目云自京来者②,不知其名氏,携一子一仆,将之任,过龙场③,投宿土苗家。予从篱落间望见之,阴雨昏黑,欲就问讯北来事,不果。明早,遣人觇(chān)之④,已行矣。薄午⑤,有人自蜈蚣坡来,云:“一老人死坡下,傍两人哭之哀。”予曰:“此必吏目死矣。伤哉!”薄暮,复有人来云:“坡下死者二人,傍一人坐叹。”询其状,则其子又死矣。明早,复有人来云:“见坡下积尸三焉。”则其仆又死矣。呜呼伤哉!
念其暴骨无主,将二童子持畚锸(běn chā)往瘗之⑥,二童子有难色然。予曰:“嘻!吾与尔犹彼也!”二童悯然涕下⑦,请往。就其傍山麓为三坎,埋之。又以只鸡、饭三盂,嗟吁涕洟(yí)而告之曰⑧:
【注释】
①瘗(yì):埋葬。②正德;明武宗年号。正德四年:公元1509年。吏目:州县小官,佐理刑狱事务。③龙场:驿站名,在今贵州修文县。④觇:窥看。⑤薄;迫近。⑥畚:畚箕。锸:铁锹。⑦闵:忧患,哀伤。⑧洟:流鼻涕。
“呜呼伤哉!繄何人?繄何人?吾龙场驿丞余姚王守仁也。吾与尔皆中土之产,吾不知尔郡邑,尔乌为乎来为兹山之鬼乎?古者重去其乡,游宦不逾千里。吾以窜逐而来此①,宜也。尔亦何辜乎?闻尔官吏目耳,俸不能五斗,尔率妻子躬耕可有也,胡为乎以五斗而易尔七尺之躯?又不足,而益以尔子与仆乎?呜呼伤哉!尔诚恋兹五斗而来,则宜欣然就道,乌为乎吾昨望见尔容,蹙(cù)然盖不胜其忧者?夫冲冒霜露,扳援崖壁,行万峰之顶,饥渴劳顿,筋骨疲惫,而又瘴疠侵其外,忧郁攻其中,其能以无死乎?吾固知尔之必死,然不谓若是其速,又不谓尔子、尔仆,亦遽(jù)然奄(yǎn)忽也②。皆尔自取,谓之何哉?
吾念尔三骨之无依而来瘗耳,乃使吾有无穷之怆也。呜呼伤哉!纵不尔瘗,幽崖之狐成群,阴壑之虺如车轮,亦必能葬尔于腹,不致久暴尔。尔既已无知,然吾何能为心乎?自吾去父母乡国而来此,三年矣;历瘴毒而苟能自全,以吾未尝一日之戚戚也。今悲伤若此,是吾为尔者重,而自为者轻也,吾不宜复为尔悲矣。吾为尔歌,尔听之!
【注释】
①重:视为很难,很严重。窜逐:流放。②奄忽 :死亡。
歌曰:“连峰际天兮飞鸟不通,游子怀乡兮莫知西东。莫知西东兮维天则同,异域殊方兮环海之中。达观随寓兮奚必予宫。魂兮魂兮无悲以恫(tōng)①!”
又歌以慰之曰:‘与尔皆乡土之离兮,蛮之人言语不相知兮,性命不可期,吾苟死于兹兮,率尔子仆,来从予兮。吾与尔遨以嬉兮,骖(cān)紫彪而乘文螭(chī)兮②,登望故乡而嘘唏兮。吾苟获生归兮,尔子尔仆尚尔随兮,无以无侣为悲兮!道傍之冢(zhǒng)累累兮,多中土之流离兮,相与呼啸而徘徊兮。餐风饮露,无尔饥兮!朝友麋鹿,暮猿与栖兮。尔安尔居兮,无为厉于兹墟兮③!”
【注释】
①恫:哀痛,痛苦。②骖:驾驭。彪;小虎。螭;传说似龙的动物。③厉;恶鬼。
【译文】
正德四年秋季,某月三日,有位说是京城来的吏目,不知姓名,带着一子一仆去上任,经过龙场,在苗家借宿。我从篱笆中望见他,这时阴雨昏黑,想去打听北方近来的事,没有去成。第二天早晨,派人去看他,已经走了。将近中午,有人从蜈蚣坡来,说:“有位老人死在坡下,旁边两人哭得伤心。”我说:“这必定是那位吏目死了,可怜啊。”傍晚又有人来,说:“坡下死了两人,旁边一人坐着哭。”问起情状,是他儿子也死了。第二天,又有人来,说坡下有三具尸首。他的仆人又死了。唉,可悲呀!
我想到他们尸骨暴露,无人收殓,就带着两个童子,拿着畚箕和铁锹去埋葬。两个童子露出为难的样子,我说:“噫,你我的处境也和他们一样啊!”二童子也伤心流泪,请求同去。就在山脚下挖三个坑,把他们埋了。又摆上一只鸡三钵饭,叹息流泪,祭告他们,说:
“啊,伤心啊!你是什么人?你是什么人?我是龙场驿丞、余姚王守仁啊。你我都生在中原,我不知道你是哪州哪县,你为什么来这山上做鬼呀?古人从不轻易离开家乡,出外做官也不超过千里。我是被放逐来的,罪有应得;你又有什么罪过呢?听说你的官职只是个吏目,俸禄不满五斗。如果你带领妻儿耕种,这五斗米也能够拿到啊。为什么因这五斗米送掉自己一条老命呢?这还不够,又加上你的儿子和仆人呢?伤心啊!”
如果你真是贪恋这五斗米,那你就高高兴兴来吧,怎么我昨天望见你满面愁容,好像有满腔的心事呢?你冒着寒霜冷露,攀崖越岭,行万峰之顶,忍饥渴、劳筋骨,外有瘴气侵袭,内有愁苦熬煎,怎么能够不死啊!我已经料到你会死的,想不到你死得这么快,更想不到你的仆人和儿子也一起死了!都是你自己招的,还有什么可说的呢!
我念你们三具尸骨无依无靠,才来掩埋,反倒引起我无穷的悲痛。唉,伤心啊!就是我不来掩埋,山谷间有成群的狐狸,还有大如车轮的毒蛇,必定会把你们葬在它们腹中,不会暴露多久的。不过,你们虽已没有知觉,我却不忍心啊!自从我离开家乡到这里来,已经三年了,受尽毒瘴而侥幸活下来,只因我没有一天愁眉苦脸。今天我这样悲伤,岂不是为你想得多,为我自己想得少吗?我不应当再悲伤了。我为你作一首歌,你听着吧!
“紧靠天边峰连峰,哪怕飞鸟也难通。远方之人怀故土,到此不辨西和东。东西不辩又何妨?头上青天却相同。何分异地与他乡?都在四海环抱中。达观到处可安身,何必回家才放心?魂啊不必太伤心!”
我又作了一首歌安慰他:“我你都是异乡人,苗家言语听不清。命长命短难料定,也许在此命归阴。那时请你来跟我,还有令郎和仆人。四个游魂寻开心,跨上老虎骑真龙,同望故乡念亲朋。我如活着回中原,游魂你也莫心酸,有子有仆来相伴,虽在异乡不孤单。道旁坟墓一大堆,多是中土贬来的官。彼此同病更相怜,知心话儿说不完。餐风饮露可以尽你的量,麋鹿猿猴都可陪你玩。你就不要发怨气,保佑这里百姓都平安。”
信陵君救赵论① (唐顺之)②
信陵君救赵,无论就动机还是效果来说,都是好的。作者责备他的救赵是出于私心,诚如吕思勉先生所说:“颇失之迂,又失之刻。”或许作者是有所为而然。明代嘉靖皇帝迷信神仙,梦想长生不老,二十多年不上朝,由奸相严嵩擅权专政。文章大概就是讽谕这种情况吧。
不过,此文之迂,较之《袁州州学记》更甚。你看他为信陵君,侯生和如姬三人出的好主意,都是“激谏于王”、“死于魏王之前”。如果魏王也像纣王一样拒谏,三人不都是白死,赵国还是不能得救吗?魏征、狄人杰都以直谏著名,但他们从没有打算死在君主之前,往往并非激谏而是巧谏。武后总想把帝位传给娘家、传给内侄,狄人杰对她不讲大道理,只讲小道理:没有那一家祠堂供奉姑奶奶的。一句话就把武后的迷梦打破,把自己的儿子重新立为太子。而宋明的理学家却如明亡时某大臣所说:“愧无半策匡时难,只有一死报君恩。”后人评曰:“没中用人死亦不济事。”“徒有气节无事功,有时亦足以误国殃民。”
论者以窃符为信陵君之罪,余以为此未足以罪信陵也。夫强秦之暴亟矣,今悉兵以临赵,赵必亡。赵,魏之障也。赵亡,则魏且为之后。赵、魏,又楚、燕、齐诸国之障也,赵、魏亡,则楚、燕、齐诸国为之后。天下之势,未有岌岌(jí)于此者也③。故救赵者,亦以救魏;救一国者,亦以救六国也。窃魏之符以纾(shū)魏之患,借一国之师以分六国之灾,夫奚不可者?
然则信陵果无罪乎?曰:又不然也。余所诛者,信陵君之心也。
【注释】
①信陵君救赵:公元前257年,秦军围攻赵都邯郸。赵向魏求救,魏王派晋鄙率十万大军前往,晋鄙畏秦,屯兵不前。赵相平原君的夫人,是魏相信陵君的姐姐,平原君向信陵君求救。看守大梁东门的侯生,教他请魏王宠爱的如姬偷取虎符,信陵君凭虎符夺取晋鄙的兵权,率兵救赵,解邯郸之围。信陵君名无忌,是魏王的异母弟。②唐顺之(1507—1560):江苏武进人,嘉靖八年(1529年)状元。在浙江破海寇有功,升右佥都御史、代凤阳巡抚。③岌岌:很危险。
信陵一公子耳,魏固有王也。赵不请救于王,而谆谆焉请救于信陵,是赵知有信陵,不知有王也。平原君以婚姻激信陵,而信陵亦自以婚姻之故,欲急救赵,是信陵知有婚姻,不知有王也。其窃符也,非为魏也,非为六国也,为赵焉耳。非为赵也,为一平原君耳。使祸不在赵,而在他国,则虽撤魏之障,撤六国之障,信陵亦必不救。使赵无平原,而平原亦非信陵之姻戚,虽赵亡,信陵亦必不救。则是赵王与社稷之轻重,不能当一平原公子,而魏之兵甲所恃以固其社稷者,只以供信陵君一姻戚之用。幸而战胜,可也,不幸战不胜,为虏于秦,是倾魏国数百年社稷以殉姻戚,吾不知信陵何以谢魏王也。
夫窃符之计,盖出于侯生,而如姬成之也。侯生教公子以窃符,如姬为公子窃符于王之卧内,是二人亦知有信陵,不知有王也。余以为信陵之自为计,曷若以唇齿之势激谏于王,不听,则以其欲死秦师者而死于魏王之前,王必悟矣。侯生为信陵计,曷若见魏王而说之救赵,不听,则以其欲死信陵君者而死于魏王之前,王亦必悟矣。如姬有意于报信陵,曷若乘王之隙而日夜劝之救,不听,则以其欲为公子死者而死于魏王之前,王亦必悟矣。如此,则信陵君不负魏,亦不负赵;二人不负王,亦不负信陵君。何为计不出此?信陵知有婚姻之赵,不知有王。内则幸姬,外则邻国,贱则夷门野人,又皆知有公子,不知有王。则是魏仅有一孤王耳。
呜呼!自世之衰,人皆习于背公死党之行①,而忘守节奉公之道,有重相而无威君,有私仇而无义愤,如秦人知有穰(ráng)侯,不知有秦王,虞卿知有布衣之交,不知有赵王②,盖君若赘旒(zhuì liú)久矣③。由此言之,信陵之罪,固不专系乎符之窃不窃也。其为魏也,为六国也,纵窃符犹可。其为赵也,为一亲戚也,纵求符于王,而公然得之,亦罪也。
【注释】
①背公死党:背弃公事,替同党尽死力。②穰侯:战国时秦国大臣魏冉,秦昭王太后异母弟,专权。昭王后用范雎计,夺了他的权。虞卿:赵国上卿。③赘旒:缀在旌旗上的飘带,比喻君主实权旁落。
虽然,魏王亦不得无罪也。兵符藏于卧内,信陵亦安得窃之?信陵不忌魏王,而径请之如姬,其素窥魏王之疏也;如姬不忌魏王,而敢于窃符,其素恃魏王之宠也。木朽而蛀生之矣。古者人君持权于上,而内外莫敢不肃。则信陵安得树私交于赵?赵安得私请救于信陵?如姬安得衔信陵之恩?信陵安得卖恩于如姬?履霜之渐①,岂一朝一夕也哉!由此言之,不特众人不知有王,王亦自为赘旒也。
故信陵君可以为人臣植党之戒,魏王可以为人君失权之戒。《春秋》书葬原仲、翚(huī)帅师②。嗟夫!圣人之为虑深矣!
【注释】
①履霜:《易•坤》:“履霜坚冰至。”足踩霜就知寒冬将至,喻由目前迹象而对未来有所戒备。②鲁公子季友,私自出国参加陈国大夫原仲葬礼。翚帅师:鲁大夫羽父(翚)强迫鲁君出兵援宋。《春秋》记事都含贬义。
【译文】
有人把盗窃兵符看作是信陵君的罪过,我认为这事不能怪他。强秦暴虐极了,现在全军出动攻赵,赵国必亡。赵是魏的屏障,赵亡,魏也会跟着亡。赵、魏又是楚、燕、齐等国的屏障,赵、魏两国亡了,这几国也会跟着亡。天下的形势,没有比这更危险的了。所以救赵也是救魏,救一国就是救六国。窃取魏王的兵符来救魏国的灾难,借一国的兵力来分担六国的灾难,有何不可?
既然这样,信陵君当真没有罪过吗?我说:“这也不对。”我所责备的,是信陵君的私心。
信陵君只不过一位公子罢了,魏国还有国王哩。赵不向魏王求救,却再三去向信陵君求救,可见赵国只知道信陵君,不知道有魏王。平原君以姻亲的关系激动信陵君,信陵君也因此急于救赵;可见信陵君也只知道姻亲,不知道有魏王。他盗窃兵符,不是为了魏国,不是为了六国,而是为了赵国;也不是为了赵国,其实只是为了一个平原君。假使祸患不在赵而在他国,即使失去了魏国的屏障,失去了六国的屏障,信陵君也必不救:假使赵国没有平原君,或者平原君不是信陵君的姻亲,即使赵亡,信陵君也必不救。那么,赵王和社稷的重要性,比不上一个平原君;魏国用以保卫国家的军队,只是供信陵君的一个姻亲使用。幸而打了胜仗,还可以;如果不幸打了败仗,被秦国俘虏,就是为自己的姻亲而葬送了魏国几百年的江山,我不知道信陵君该如何向魏王请罪!
盗窃兵符的计策出自侯生,由如姬完成。侯生教公子去盗兵符,如姬在魏王的寝宫内为公子盗兵符,这两人也只知道有信陵君,不知有魏王啊。我认为,信陵君为自己着想,不如用赵、魏唇齿相依的形势,苦劝魏王:如果不听,就以他要跟秦军拼死的决心,死在魏王面前,魏王定会醒悟。侯生替信陵君着想,不如进见魏王,劝他援赵;如果不听,就用他要为信陵君去死的决心,死在魏王面前,魏王定会醒悟。如姬有意报答信陵君,不如趁着魏王空闲的机会,日夜苦劝他援赵:如果不听,就用她愿替公子去死的决心,死在魏王面前,魏王也会醒悟。这样,信陵君既对得起魏国,也对得起赵国,侯生和如姬既对得起魏王,也对得起信陵君。为什么他们都不用此计?因为信陵君只知道有婚姻关系的赵国,不知道有魏王。而国内的宠姬,国外的邻邦,以至卑贱的东门野人,又都只知道有公子,不知道有魏王。可见魏国只有一个孤立的君王啊。
唉!自从世道衰微,人们已惯于背离公道、私结死党,而忘记守节奉公这个根本的原则了。有专权的宰相而没有威严的君主,有私仇而没有义愤。秦国只知有穰侯,不知有秦王:虞卿只知有朋友,不知有赵王。原来,君王早就像缀在大旗上的飘带,大权旁落、有名无实了。这样看来,信陵君的罪过,并不是应不应该盗窃兵符的问题了。如果确是为了魏国,为了六国,就是盗窃兵符,也是应该的,如果只是为了赵国,为了亲戚,纵然是向魏王公开求得兵符,也是罪过。
不过,魏王自己也有责任。兵符藏在魏王寝宫,信陵君怎么偷得到?信陵君不怕魏王,干脆去求如姬,因为他早就看出魏王的疏忽;如姬不怕魏王,胆敢盗符,因为她一向倚仗着魏王的宠幸。木头腐朽,蛀虫就生了啊。古代的君王,在上面掌权,内外没有哪个敢不肃然起敬的。如果那样,信陵君怎敢同赵国私自交往,赵国怎会向信陵君私下求援?如姬怎能接受信陵君的恩德,信陵君又怎敢向如姬施恩?脚踏白霜就知寒冬将到,难道是一朝一夕的缘故吗?由此看来,不只是大家心目中没有君王,君王也把自己看成大旗上的飘带啊。
所以,信陵君可作为臣子结党营私的鉴戒,魏王可作为君主大权旁落的鉴戒。《春秋》记载了“葬原仲”、“ 翚帅师”两件事,圣人的考虑是多么深远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