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朝嘉靖年间,奸相严嵩专权,先后达二十年之久,残害忠良,卖官鬻爵,无恶不作。作者用白描手法,揭露这种黑暗现象。奸相的贪婪和做作,门者的狐假虎威,敲诈勒索,求官者的奴颜婢膝,受宠若惊:都写得活灵活现,淋漓尽致。明代的《官场现形记》也。
数千里外,得长者时赐一书,以慰长想,即亦甚幸矣。何至更辱馈遗(kuì wèi),则不才益将何以报焉②?书中情意甚殷,即长者之不忘老父,知老父之念长者深也。至以“上下相孚③,才德称位”语不才,则不才有深感焉。夫才德不称,固自知之矣。至于不孚之病则尤不才为甚。
【注释】
①宗臣(1525—1560):扬州人,嘉靖进士,因此文忤严嵩,出为福建参议,后因击退倭寇有功,升提学副使,病死任上。他是明代“后七子”之一。②不才:不成材的人,作者的谦词。③孚:信任。
且今之所谓孚者何哉?日夕策马候权者之门。门者故不入,则甘言媚词作妇人状,袖金以私之。即门者持刺入①,而主人又不即出见,立厩(jiù)中仆马之间②,恶气袭衣袖,即饥寒毒热不可忍,不去也。抵暮,则前所受赠金者出,报客曰:“相公倦③,谢客矣,客请明日来。”即明日又不敢不来。夜披衣坐,闻鸡鸣即起盥栉(guàn zhì)④,走马推门。门者怒曰:“为谁?”则曰:“昨日之客来。”则又怒曰:“何客之勤也?岂有相公此时出见客乎?”客心耻之,强忍而与言曰:“亡奈何矣,姑容我入。”门者又得所赠金,则起而入之。又立向所立厩中。幸主者出,南面召见,则惊走匍匐(pú fú)阶下⑤。主者曰:“进!”则再拜,故迟不起,起则上所上寿金。主者故不受,则固请。主者故固不受,则又固请。然后命吏纳之。则又再拜,又故迟不起。起则五六揖始出。出揖门者曰:“官人幸顾我,他日来,幸无阻我也!”门者答揖。大喜奔出。马上遇所交识,即扬鞭语曰:“适自相公家来,相公厚我,厚我。”且虚言状。即所交识,亦心畏相公厚之矣。相公又稍稍语人曰:“某也贤,某也贤。”闻者亦心计交赞之。此世所谓上下相孚也。长者谓仆能之乎?
前所谓权门者,自岁时伏腊一刺之外⑥,即经年不往也。间道经其门,则亦掩耳闭目,跃马疾走过之,若有所追逐者。斯则仆之褊(biǎn)衷⑦,以此长不见悦于长(zhǎng)吏⑧,仆则愈益不顾也。每大言曰:“人生有命,吾惟守分而已。”长者闻之,得无厌其为迂乎?
【注释】
①刺:相当于今的名片。②厩:马棚。③相公:指宰相。当时宰相为严嵩。④盥栉:洗脸和梳头。⑤匍匐:身子伏在地上。⑥伏腊:夏天的伏日,冬天的腊日,都是节日。⑦褊衷:气量狭小。⑧长吏:高级官吏。
【译文】
几千里外,得您老人家时常赐给的信,安慰我长久的思念,已经很幸福了,哪知又蒙赐给礼物,更不知如何报答。信中情意深厚,可见您老不忘我老父,也才体会到老父为什么深深怀念您老啊。信中用“上下互相信任、才德与职位相称”的话来勉励我,我更深有感慨了。才德不称,我自己心里明白;至于上下互不信任的毛病,在我更为严重了。
现在所说的“信任”又是怎么回事呢?一天到晚赶着马,恭候在权贵的门口,门房故意不肯进去通报,就甜言蜜语、装出女人的媚态,把藏在衣袖里的银子塞给他。即使门房把名帖送进去了,主人又不马上接见,站在马棚边,同马和仆人混在一起,臭气熏鼻,饥寒毒热也难忍耐,还是不走。等到傍晚,那拿了银子的门房走出来,回答客人说:“相公倦了,不见客了,请明天来吧。”第二天又不敢不来,夜里披了衣服坐着,听到鸡叫就起身洗脸梳头,骑上快马去到门前。门房发脾气:“哪个?”“昨天的客人来了。”门房又发脾气:“客人怎么来得这样勤快?难道相公清早就见客吗?”客人心里也很难堪,勉强忍住,央求道:“无可奈何了,暂且让我进来吧。”门房又得了好处,起身让他进来,又站在昨天站的那马棚里。幸而主人出来,坐北朝南召见他。他便慌慌张张跑上去,趴在台阶下。主人说:“进来!”他拜了两拜,故意迟迟不起,起来献上贺寿的金银。主人假装不受,就坚决请求。主人又假装坚决不受,他又再三坚决请求。然后主人才命左右收下。他又再拜,又故意迟迟不起,起来又作了五六个揖,才出。出去便向门房作揖,说:“请官人多多照顾,以后别拦我了。”门房也回他一揖。他兴高彩烈跑出来,骑在马上碰到熟人,就扬着鞭子说:“我刚从相公家里来啊,相公很看重我,很看重我!”并且虚构相公厚待他的情形。就是向来很熟的人,也以为宰相真的看重他,内心也害怕了。宰相也偶尔对人说: “某人不错,某人不错!”听到的人便挖空心思赞扬他。这就是当今所说的“上下互相信任”吧,您老说我能这样做吗?
上面所说的权贵之门,除了过年过节投一份名帖以外,我就常年不去。偶然经过门前,也捂着耳朵,闭上眼睛,加鞭催马,赶快过去,仿佛后面有什么在追赶一样。我就是这么心肠褊狭,所以一向不得上司的欢心,我也不去管他。我常常唱反调:“人生自有命,我还是守我的本份吧!”您老听了,不会讨厌我的迂阔吧!
吴山图记 (归有光)
本文借“吴山图”颂扬魏用晦在吴县的政绩。一个县令的政绩究竟如何,有时也很难说得具体,作者乃就感情方面着眼,吴民思念县令,县令不忘吴民,可见他是个好官。再用宋代的韩琦来衬托,魏的身价就抬得更高了。作为应酬文字,不愧是上乘之作。
吴、长洲二县②,在郡治所,分境而治。而郡西诸山,皆在吴县。其最高者,穹窿(qióng lóng)、阳山、邓尉、西脊、铜井,而灵岩,吴之故宫在焉,尚有西子之遗迹。若虎丘、剑池,及天平、尚方、支硎(xíng),皆胜地也。而太湖汪洋三万六千顷,七十二峰沉浸其间,则海内之奇观矣。
余同年友魏君用晦为吴县,未及三年,以高第召入为给事中③。君之为县有惠爱,百姓扳(pān)留之不能得,而君亦不忍于其民,由是好事者绘《吴山图》以为赠。
【注释】
①归有光(1506—1571):昆山(今属江苏,邻近上海)人,三十五岁中举,八次考进士未中,六十岁始中进士,官长兴知县,南京太仆寺丞。散文被誉为明代第一,其代表作如《项脊轩志》、《先妣事略》、《思子亭记》、《寒花葬志》等,本书均未收。②长洲、吴:县名,两县同城而治,即今江苏苏州市。1912年两县合并。③给事中:官名。明代设吏,户、礼、兵、刑、工六科,每科设都给事中一人,给事中若干人,钞发章疏,稽察违误,其权颇重。
夫令之于民诚重矣。令诚贤也,其地之山川草木,亦被其泽而有荣也;令诚不贤也,其地之山川草木,亦被其殃而有辱也。君于吴之山川,盖增重矣。异时吾民将择胜于岩峦之间,尸祝于浮屠、老子之宫也①,固宜。而君则亦既去矣,何复惓惓(quán)于此山哉②?
昔苏子瞻称韩魏公去黄州四十馀年,而思之不忘,至以为思黄州诗,子瞻为黄人刻之于石。然后知贤者于其所至,不独使其人之不忍忘而已,亦不能自忘于其人也。君今去县已三年矣,一日与余同在内庭,出示此图,展玩太息,因命余记之。噫!君之于吾吴,有情如此,如之何而使吾民能忘之也!
【注释】
①尸:代表鬼神受享祭的人。祝:传告鬼神言辞的人。尸祝:此处表示在祠庙中为逝世的好官立牌位。②惓惓:恳切的样子。
【译文】
吴县和长洲两县,治所同在苏州府,只是分区治理。苏州府西边许多山,都在吴县。其中最高的,就是穹窿、阳山、邓尉、西脊、铜井,而灵岩山有春秋时代吴国的故宫,还有西施的遗迹;至于虎丘、剑池,以及天平、尚方、支硎,都是著名的风景区;太湖更是一片汪洋,有三万六千顷,七十二峰浸在湖里,真是海内的奇观啊!
我的同年好友魏用晦任吴县令,不满三年,考绩列入优等,召入朝廷任给事中。魏君做县令,对百姓有恩德,百姓想挽留他而不得,魏君也不忍离开他的百姓,因此热心人就画了一幅《吴山图》作为赠别纪念。
县令对于百姓真正重要啊。县令如果贤明,当地的山川草木也叨光,享有荣耀;县令如果不贤,当地的山川草木也遭殃而蒙受耻辱。魏君为吴县的山川添了光彩啊。将来百姓会在山上选个风景幽美的地方,在寺庙里供奉他的神位,这是肯定的。然而魏君既已离开吴县,为什么还深深怀念着吴县的山川呢?
从前,苏东坡赞扬韩魏公,离开黄州四十多年,还念念不忘,做了《思黄州》的诗篇。东坡为黄州人把这首诗刻在石碑上。由此我才知道,贤人对他所到的地方,不仅使当地百姓不忍忘记他,他也不会忘记当地的百姓。魏君离开吴县三年了。有天和我同在后院,拿出这张《吴山图》,边赏玩边叹息,叫我记下这件事。唉!魏君对我们吴县这么深情,吴县的百姓又怎会忘记他呢!
沧浪亭记 (归有光)
孙家园林变沧浪亭,沧浪亭变大云庵,大云庵又变沧浪亭。变来变去,能够经得起风风雨雨的,不是贵戚,不是菩萨,而是苏子美的品德和文章。命意和苏轼的《凌虚台记》有相近之处,而写法不同。
浮图文瑛,居大云庵,环水,即苏子美沧浪亭之地也①。亟(jí)求余作《沧浪亭记》,曰:“昔子美之记,记亭之胜也,请子记吾所以为亭者。”
余曰:昔吴越有国时②,广陵王镇吴中③,治南园于子城之西南④,其外戚孙承佑,亦治园于其偏。迨淮南纳土⑤,此园不废。苏子美始建沧浪亭,最后禅者居之。此沧浪亭为大云庵也。有庵以来二百年,文瑛寻古遗事,复子美之构于荒残灭没之馀,此大云庵为沧浪亭也。
【注释】
①苏子美:苏舜钦,北宋文学家,诗与梅尧臣齐名,世称“苏梅”。免官后居苏州,筑沧浪亭。清代重修,至今仍为苏州市名胜。 ②吴越:五代时十国之一,钱鏐(音流)所建,据有今浙江省及江苏的一部分。后降宋。③广陵王:吴越国君钱鏐之子,曾任苏州刺史。④子城:附属于大城的小城,此指内城。⑤淮南纳土:公元978年,吴越国君降宋,献所据两浙十三州。
夫古今之变,朝市改易。尝登姑苏之台,望五湖之渺茫①,群山之苍翠,太伯②、虞仲之所建,阖闾③、夫差之所争,子胥、种、蠡之所经营④,今皆无有矣,庵与亭何为者哉?虽然,钱镠因乱攘窃,保有吴、越,国富兵强,垂及四世,诸子姻戚,乘时奢僭,宫馆苑囿极一时之盛,而子美之亭,乃为释子所钦重如此。可以见士之欲垂名于千载,不与澌(sī)然而俱尽者⑤,则有在矣。
文瑛读书喜诗,与吾徒游⑥,呼之为沧浪僧云。
【注释】
①五湖:有几种说法。此处指太湖,太湖古亦称五湖。②太伯:春秋时吴国的始祖,虞仲为其弟。③阖闾、夫差:春秋时吴国最后两王。④子胥:伍子胥,吴国大臣。种、蠡:文种、范蠡,越国大臣,辅勾践灭吴。⑤澌:尽。⑥吾徒:即吾辈。
【译文】
文瑛和尚住在大云庵,四面环水,就是宋朝苏子美筑沧浪亭的地方。他多次求我写篇《沧浪亭记》,说;“从前苏子美的《沧浪亭记》,记的是沧浪亭的美景,现在请你记我筑亭的原由吧。”
我说:“从前吴越国时期,广陵王钱元镇守苏州,在内城的西南建造园林,吴越王的外戚孙承佑的园林就在旁边。后来吴越把土地献给宋朝,这些园林没有荒废,苏子美就创建沧浪亭。后来和尚住在这里,沧浪亭就变成了大云庵。有大云庵以来二百年,文瑛寻访古代遗迹,在荒芜残破的废墟上,恢复苏子美的建筑,于是大云庵又变成沧浪亭了。
古往今来,朝廷、集市常常改变。我曾登上姑苏台,眺望烟波浩渺的太湖,树木苍翠的群山,从前太伯、虞仲所建立的,阖阊、夫差所争夺的,伍子胥、文种、范蠡所经营的,现在都没有了。大云庵和沧浪亭又算得什么呢?钱鏐趁着乱世窃取王位,占有吴越,国富兵强,传了四代。他的子孙和姻亲,也就乘机大肆挥霍,僭越王侯,宫馆园林盛极一时。然而只有苏子美的沧浪亭,才被和尚如此钦敬。可见士人要留传美名于千年之后,不跟形体一同消失,那还另有原因。”
文瑛读书喜欢诗,跟我们交游,大家称他为沧浪僧。
《青霞先生文集》序 (茅坤)①
沈炼因弹劾严嵩而流放,流放中又因诗文讥讽时弊而被杀。一身正气,光照千秋。儒家一向以“温柔敦厚”为评价诗文的准则,其实《诗经》中许多作品,如本文所举《小弁》,《巷伯》等,就不合乎这个标准。作者更举屈原,贾谊、嵇康等人来与沈炼相比,说明他的人格和诗品。既能“寒贼臣之胆,跃塞垣战士之马”,又何须再论其工拙?
青霞沈君,由锦衣经历上书诋(dǐ)宰执②。宰执深疾之,方力构其罪,赖天子仁圣,特薄其谴,徙之塞上③。当是时,君之直谏之名满天下。已而君累然携妻子,出家塞上。会北敌数(shuó)内犯④,而帅府以下,束手闭垒,以恣敌之出没,不及飞一镞(chuò)以相抗。甚且及敌之退,则割中土之战没者与野行者之馘(guó)以为功⑤。而父之哭其子,妻之哭其夫,兄之哭其弟者,往往而是,无所控吁。君既上愤疆埸(yí)之日弛,而又下痛诸将士日菅刈(jiān yì)我人民以蒙国家也⑥。数呜咽欷歔(xī xū)⑦,而以其所忧郁发之于诗歌文章,以泄其怀,即集中所载诸什是也。君故以直谏为重于时,而其所著为诗歌文章。又多所讥刺。稍稍传播,上下震恐,始出死力相煽构,而君之祸作矣。
君既没,而一时阃寄所相与谗君者⑧,寻且坐罪罢去。又未几,故宰执之仇君者亦报罢。而君之门人给谏俞君,于是裒(póu)辑其生平所著若干卷⑨,刻而传之。而其子以敬,来请予序之首简。
【注释】
①茅坤(1512—1601):号鹿门,浙江归安(今浙江湖州市)人,嘉靖进士,官至大名兵备副使。他评选的《八大家文钞》影响很大。有《茅鹿门集》。②沈君:沈炼,字纯甫,号青霞山人,会稽(今浙江绍兴)人,嘉靖进士,曾任知县、锦衣卫经历,因直谏被杀,两子同被害。锦衣卫:原为皇宫卫队,后兼管侦察、刑狱,成为特务组织。经历:掌管文书的官员。宰执:宰相。沈炼曾上书揭发严嵩父子十大罪。③薄:减轻。谴:处罚。徙:迁移,流放。④会:恰巧。北敌:指蒙古族俺达部,多次侵入今河北、山西北部。⑤馘:古代战争中割掉敌人的左耳计数献功。⑥菅刈:菅本指茅草,后指轻易杀人为草菅人命。刈:割。蒙:欺骗。⑦欷歔:哭泣而呼吸急促。⑧阃:郭门的门槛。寄:托付。阃寄:指担任重要军职。⑨裒:搜集。
茅子受读而题之曰:若君者,非古之志士之遗乎哉?孔子删《诗》,自《小弁》之怨亲,《巷伯》之刺谗以下①,其忠臣、寡妇、幽人、怼(duì)士之什②,并列之为“风”;疏之为“雅”,不可胜数。岂皆古之中声也哉③?然孔子不遽遗之者,特悯其人,矜其志,犹曰“发乎情,止乎礼义”,“言之者无罪,闻之者足以为戒”焉耳。予尝按次《春秋》以来,屈原之《骚》疑于怨,伍胥之谏疑于胁,贾谊之疏疑于激,叔夜之诗疑于愤,刘蕡(fén)之对疑于亢④,然推孔子删《诗》之旨而裒次之,当亦未必无录之者。
君既没,而海内之荐绅大夫至今言及君,无不酸鼻而流涕。呜呼!集中所载《鸣剑》、《筹边》诸什,试令后之人读之,其足以寒贼臣之胆,而跃塞垣战士之马,而作之忾(kài)也,固矣。他日国家采风者之使出而览观焉,其能遗之也乎?予谨识(zhì)之⑤。至于文词之工不工,及当古作者之旨与否,非所以论君之大者也,予故不著。
【注释】
①小弁、巷伯:皆《诗•小雅》中篇名。《小弁》写被父亲弃逐的哀怨,《巷伯》写被谗受刑的愤恨。②怼:怨恨。③中声:中和之声。④叔夜:晋文学家嵇康宇叔夜,因讥讽时政被杀。刘蕡唐人,在试卷中抨击宦官专权,考官不敢录取。⑤识:通“志”。
【译文】
沈君青霞,以锦衣卫经历的身份弹劾宰相。宰相恨极了,正在罗织他的罪名,幸亏天子仁德,特地从轻发落,将他流放边塞。这时,沈君的直谏之名满天下。不久,他拖着家小,凄然住在边塞。恰好北方的敌人多次入境骚扰,帅府以下各级官员都束手无策,紧闭营垒,任凭敌人出入,没有射一箭抗敌。甚至在敌人撤退以后,就割取战死的中国人和野外行人的耳朵,拿去冒功请赏。于是父亲哭子、妻子哭夫、哥哭弟弟,到处都有,却无处伸冤。沈君既因边防废弛而愤慨,更痛恨将士们残害人民蒙骗国家,常常痛哭流涕,把满腔义愤写成诗文,以抒发自己的情怀,文集中许多篇章就是。沈君本因直谏而为当世敬重,所著诗文也多讥刺,渐渐就传开了,官场中上上下下都震惊恐惧,便下死劲陷害他,于是沈君就遭大祸了。
沈君死后不久,那些陷害他的边防将领,便因罪罢官了。又没多久,原来仇视他的宰相也下台了。他的学生给谏俞君,搜集他生平的作品若干卷,刻印流传,他的儿子以敬请我写篇序,放在文集的前面。
我恭读文集之后写道:“像沈君这样的人,不就是古代传下来的志士吗?孔子删定《诗经》,从怨恨父母的《小弁》和讥讽谗人的《巷伯》开始,那些忠臣、寡妇、幽人、怨士的篇章,都分别编入《国风》或《小雅》,简直数不胜数。难道这些都是古代的中和之音吗?然而孔子并没有删掉它们,只是怜悯这些人,同情他们的志向,说这些作品都是真情的流露,都合乎礼义,说话的人没有罪过,听的人却可引起警戒哩。我曾经考察春秋以来的诗文,屈原的《离骚》近于埋怨,伍子胥的规谏近于威胁,贾谊的奏章近于偏激,嵇康的《幽愤诗》近于愤恨,刘蕡的策对近于亢直。然而按照孔子删诗的标准,不见得不会选录啊。
沈君既已去世,海内人士至今谈起来没有不伤心流泪的。唉!集中如《鸣剑》、《筹边》等篇,后人读起来,足使奸臣胆寒、更使边塞的战士们同仇敌忾、跃马杀敌,那是肯定的了。将来国家派人收集文献,能够遗弃这些诗文吗?因此我恭谨地记下来。至于文词的工拙、与古代作者的论旨是否相符,都与沈君的大节无关,我就不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