列车轰隆隆呼啸,迅疾穿引于闽中苍莽的丛林中。远山含黛、近山拢烟,正是微雨初收的午后。在密闭的空调车厢里,我无从感知身外世界的温差变化,却分明看到,列车正行进在高高的山巅。俯首下望,小小的村庄竟是那么的不够真实,仿佛是卡通世界的动漫设计。然而小路却是真真实实的。在山脚下,一道银亮的细线,蜿蜒穿梭于田野与村庄,桥梁与房舍之间。对面近近的青山,隔涧相望,轻烟似的薄雾在对面山腰盘桓,随一阵微风,便漫腾腾地弥漫了山梁。我听不见鸟鸣,因为车窗的阻隔。可是我却能够看见并且真真切切地感受到:那些可爱的生灵,在枝头悠闲漫谈、在天空欢快飞翔、在林间唧唧我我的恋爱。
这,是一片我深深熟悉的土地!这里曾经饱含着我深沉的爱和依恋,并且至今依旧。
然而我知道,列车正渐渐向南行驶。我也正在渐渐远离这片土地、渐渐地向我的孩子靠近、向我的妻靠近。我是满怀欢聚的心情,登上这列南行客车的。但是这一刻,真的不关心情、不关期盼,很突然地,眼望前方看不见站牌的行程,心里竟有一丝怅怅的乡愁——我正在离开我的第二故乡吗?
我其实并不是一个典型纯粹的乡恋者,并且也不提倡一味愚昧的固守。那些年里,我曾不只一度地告别过这片土地。只是,当年心情竟远远地不同于这次:那些年里,期待了许久后跨出校园,猛然发现工作环境是一个平淡得使水都无法冒泡的氛围,我竟然渐渐地感到迷惘。远方的朋友飞得很好,他们飞出了这重重高山,自得惬意。他们来信说,是我自己在心里亲手划了一个圈。他们要我拿出勇气,打碎心锁,我自个也觉得仿佛在理。于是此后我就一次又一次地告别这片土地,竟完全没有一丝所谓的淡淡乡愁。然而这一次,至于就这样么?我在心里默默揣度着:是什么原因,让心情起了这样微妙的变化?
在恍恍惚惚中,列车呼啸掠过漳平。挺进,向郭坑的旅途。在我的左手边,是一小片一小片的山坡地。树树桂圆,舒展着碧绿的枝丫,沐浴在微雨中。那簇簇褐黄色的小花,分明正举着拳拳依恋,向无私的天地。感恩,是对季节的回报!
很突然地,我讶异了——那是什么?等我凝神静气地细看时,只见那一树树火红火红的荔枝,挂满枝头,燃烧收获的喜悦。荔枝我吃得多了,可是这密密匝匝、灯笼似地,压弯枝条的鲜活生命,竟是如此的壮观和美丽!
我的心不由自主的格外欢快欣悦起来。在这愉悦的心情中,对生命的感悟于是泉水般涌现:春种秋收,是对生命的感谢!
突然一抬头,一声突兀的惊叹,便缓缓奔离唇角:右窗,一片不甚宽广的藕田。这时候没有风,油绿油绿的荷叶,小伞似地婀娜玉立,畅快呼吸湿润的空气。相隔虽然并不遥远,我却仍然不能看到,每一颗滚动的雨珠。我只能看到,洁白洁白的荷花,拳头般大小,婷婷拔节于季节的守望中。那个爱莲的人于千年前走远,千年的爱莲人从千年前继续走来。我,能够有幸成为其中的一员吗?
再抬头时,惊觉身旁已是无穷无尽的苍黑。这一刻,周围黑黝黝的,没有一星灯火,列车正行进在两山对峙的山谷里。我伸向空中的手,努力向前挺着,正握住一把瘦瘦的纯洁。那纯洁,仿佛正在擦亮身周黑漆漆的夜色。
沉闷闷的夜幕突然轻快起来。我知道,这列南行客车,正迅速穿越隧道。我还在漂泊,还在颠沛流离的旅途中,眼前仍然看不见可以暂时停靠的驿站。7点三刻,列车尚未抵达郭坑,可是眼前已有了零星灯光,斑斑点点,映在我右手边的舷窗。
该有多少年没有感受踏上列车的心情,该有多少年没有领略穿越黑暗的喜悦?闽中,我从多年前回来,又默默守着你多少年?
好没来由地,鼻翼不受节制地抽搐起来。刹那间,我竟已完全明瞭列车启程时,那一抹淡淡的乡愁——难道岁月已把我雕琢成一颗没有棱角的卵石、难道固守的安逸已让我再也无力展开旅程、展开退化的双脚么?我抚着微霜的额头,不禁汗涔涔而泪潸潸了。
孩子,当我们无意中伤害了岁月的时候,岁月也正用同样的力度伤害了我们。春种秋收,我们必须公正地为自己的昨天买单。并且要学会宽容、学会感恩、学会无怨无悔!
“近乡情更怯”。其实,怯的不是故乡,不是纯粹意义上的那抹浓浓淡淡的乡情,也不是那一片严格地域意义上的土地。怯的是深深沉沉的爱恋,怯的是朝思暮想的思念,怯的是相见感泣,执手泪流的情结。茫茫人海,苍狗白云,人事的变迁往往是我们根本无能为力的。那么,在这短短的一生中,我们能够做些什么呢?我们将要如何无愧于自己的生活,无愧于回忆呢?
沉思中,我紧蹙的眉宇渐渐舒展开来——在风云莫测、白驹过隙的匆忙中,我们必须学会宽容和坚强。用心、用执着、用我们的失去换取得到。温馨也好、喜悦也好、悲壮也好、深沉也好,我们都不要气馁、不要抱怨。并且要学会感恩、学会无悔无怨。用爱、用真诚、甚至于用汗水和泪花,擦亮前行的每一寸脚步。
茫茫夜色中,列车正轰隆隆向郭坑挺进,向本次终点厦门挺进。屈指行程,我才走过了区区三十年,我还有梦,还有旅程。
亲爱的孩子,我正在漫漫旅途中,努力向你走近,向明天走近……
2004.7.3.夜.20.17(于赴厦门途中车上.完稿于郭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