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纪小几岁,辈份却居大的远房叔,与我同窗数年,半路他去学细木手艺,出师后先在城里打家具,之后又单人独马转移乡间,人称他小木匠。那光景,东家揽的活还未扫尾,西家便上门来求活,一时间成了远近抢手的“香饽”。一门独特的技艺,在众多木工的较量中独领风骚,自然站得住脚且让人家佩服。他无论做中山床、高矮床、大衣柜、五斗橱,还是靠椅、茶几、电视柜等客厅一应家具,除门扇的活页、抽屉的锁头与铁有牵连外,其余一概由樨头、镶嵌组合。据称安装门扇也可用“公母栓”替代,只是取决于主人的喜好听便。可以设想,一个长方体的大衣柜,其架构、面板不用一枚铁钉,免除了多少裂纹、凹陷,更无需用石膏之类去掩饰瑕疵了。在乡下时,他还做过雕刻攀龙附凤、花鸟虫鱼的仿古床,形象逼真栩栩如生。难怪有的东家摒弃了先前的两条长凳六块木板床后,新打的古色古香大床还未上漆,便喜孜孜地往那里滚一滚,哈哈,我也要什么的了!
那年油菜花开时节,远房叔到我执教的镇上打家具有些日子了。一个星期日近午,他砰砰敲响我的房门,见他左手提只油亮的卤鸭,怀里揣着一瓶老酒,我便蹙着眉说:“叔,你做活精打细算,生活却大手大脚!”显然是腰包鼓了而喜形于色,他却不无聊榆说:“你的薪水是死的,我的工钱是活的!”这倒一语中的,在这里教书曾有人诌了几句顺口溜:“工资三十五块一,抽烟只能‘一枝笔’,上课吃粉笔”。对还要养家糊口的乡村教师而言,就那么点工资,确实穷于应付而捉襟见肘。
河东河西,世事更迭,自然的变迁也一样。几年功夫山里的天然林消失了,别说那些花梨木、鸭爪樟、白楠红柯什么的都不见了踪影,连最常见的老杉木也成了稀物。人工营造的林木,年轮资历浅,登不了打家具的大雅之堂。倒是城里的家具店相继推出钢管、铝合金焊接床架,艺术造型新颖,风格各异,备受青睐。不过也掺杂一些诸如表面花俏肚里尽是草瓤的垫子之类,还冠其名曰: “美梦思”,使顾客蒙在鼓里而受骗上当。诚如艺术本是为塑典型形象,让人们满足审美需要,可是一旦为利欲熏心之人所利用,便成了亵渎的游戏。木家具的源头断了,远房叔陷入困境,几经择业困扰,改行去街巷摆过小摊,零敲碎打做过工木活后,城南那家制秤的店主略知他睁只眼闭只眼的来历,年轻时常用目测角度、线条、厚薄、深浅,积习难改,却练就一瞅便准的本领,有时便请他去打零工,在秤杆上戳星花、点金粉漆,也算派上了些许用场。
前些年,歇业已久的远房叔,又有过一显身手的用武之地,四乡八邻十里建寺五里筑庵,好不容易跻身木雕之列。虽是民间所为,书生意气之士却喻之为“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风雨楼台中”。不少善男信女乐于“随喜功德”,大款老板慷慨解囊,甚至还有地方官员祈求亨通官运而暗中资助。有些住持搜罗古木梁柱、雕刻用材,确也神通广大。他从工具箱里整出了蚀满锈迹的平凿、狭凿、菱形和圆弧凿之类的吃饭家伙,嚯嚯磨砺,脸上浮出喜色。那时我已进城执教,二十年一贯制的死工资也变活了,真个是今非昔比。几次路过他做工的那座旁山新寺,观赏过他雕刻的吊楼八角悬灯。每一盏都凝聚着他的心血,八面镌有人物或花鸟,镂空的流苏低垂,底部饰以荷莲浮雕,无论造型或刀法,都与先前的功力相当。时间与精力无形,全都体现在完美的木雕里,这有形的个体让人回味,我对他的劳动叹服。只是活计不常,最是风行时,往往便是落暮日,不几年冷清下来,老行当又束之高阁了。
人称老木匠的他,如今头发斑白脸纹绉褶,背也有点佝了。亲戚相见,往往拿闲赋在家的我与之相比,都说年纪小的叔老相得多,这仅是一孔之见,从言谈中他没有丝毫的老气横秋味,更扯不上自怨自艾,依然豁达开朗,谈笑风生。用已故老丈人的择业标准,早已过时作废,当今更让人羡慕的职业何止区区。不过远房叔的木工生涯,却让我反省领悟,职业的远景仅靠个人不能左右,但也不能忽略,这便是要有远虑。三十年弹指之间,木家具的资源枯竭得如此之快,让我们始料不及。看来随着时间的推移,优质木料且做工讲究的家具,将会具有保存和审美价值,我对小辈的不屑与漠视不以为然。但愿远房叔的作品有幸,切莫被当废物处理,这是题外话了。
福建省永安市客联会裴耀松(退休教师)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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