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0年的冬天,下了场颇大的雪。即使是这样恶劣的天气,学校照样要补习,毕竟初三的季节,已不如往昔般轻松自在。大门推开那一瞬间,厚厚的白雪立即凹下去一大片。即使是轻微的震动,也震醒了屋檐上的积雪,我的头顶立即给盖满雪花。这真是个倒霉的清早。但这个认为,立即在五秒钟之后自动破灭,或许是更短的时间,我突然认识到自己还是被上天眷顾的。
虽然北风仍旧疯狂的吹袭,我还是清晰的听见那噗嗤一声笑。我马上用还算温暖的手抹去眉毛上的雪。那确实是天使一般的笑容,天使又怎会与这银装素裹的世界不相称呢。
我又抹了抹眉毛上残留的冰凉。马路对面的白衣少女,我当然晓得你在笑什么。所以,就算头顶的雪依然开始溶化,我依然打算用它来吸引她。或许所谓的一见钟情,大概就是这么回事了。
那副面孔很生,我从未见过。照理说,居住在这附近的邻居、朋友们,他们的面孔,我早已看得滚瓜烂熟。但是她,所给我的印象,只是一句清新。
爷爷说:“昨个儿,对面搬来对母女。”
我的新邻居,一定就是她,一定是瑞筠。
我和瑞筠仿佛遥遥相望的两个木头人,不同的是她是女的,我是男的;她有笑容,而我一脸木然。瑞筠笑得很可爱,嘴前总有白白的雾气,时而将冻得冰凉的小手送到嘴边哈哈暖气。
瑞筠的旁边,是堆了一半的雪人,以及刚刚滚了一半的雪球。再有,便是那早已枯竭的老树。但是,冬季对于老树来说,或然是美妙的,它从树干到树梢,挂满了皑皑白雪,终于有些盈满了。
“瑞筠。”对面传出女人疲倦的呼唤。打断了我的痴滞,终止了瑞筠的笑容。她抹去手上的水珠,倏地跑进胡同。我不确定那是谁,大概是她的母亲吧。
既然瑞筠已经不在了,我只有索然的叹息一声,步伐不紧不慢的走向学校。
我们学校,我们班上,总是充满各种各样的花样新闻,有的简直滑稽透顶。平时,那些新闻是我最好的消遣。今日的滑稽新闻是,校长的千金跟着一个寒酸小子私奔了。我伏在桌面上,心想怪不得在走廊见着校长时,他一副心急如焚的样子,脑门上的闷头比平时大上一倍。
在同学眼中,我是个闷嘴葫芦。是以,当大家讲起花样新闻的时候,我只有倾听的份,没有插嘴的份。我一点都不想加入他们的舌战队伍中。安逸的生活,对我而言,才是最珍贵的。
我终究不是个哑巴,总是要开口说话的。所以,大多的话语全都说给给乔辉听。他是我在班上最好的朋友,亦是班外最好的朋友,咱们亲密无间,几乎无话不谈。这亲密关系的原因有两个:1,他是我的小学同学;2,他是我的邻居;3,他是我的同桌。这三个原因,导致他想不了解我那点小状况都很难。
我一直都想不透,自己与乔辉根本就是大相径庭的两种人,为何还会走到一起。或许,性格反差大的,往往更容易走到一起。
老师自顾自的讲课,在我听来,仿佛苍蝇嗡嗡嗡的叫声,听一听就叫人闹心。我仍然伏在桌面,望着窗外细细的飘雪,手中一支钢笔,始终在描绘我脑海中一副副清晰的面孔。可是,那面孔虽然分外清晰,我却总是画不完整,总是有缺陷。
傍晚,雪花依旧在飘扬。我开始咒骂这快要怄死人的天气。
乔辉从体育组借来篮球,到了体育馆门口,问我要不要加入。我归心似箭,哪有这等险闲功夫。
雪地,我仿佛是在白色的沙滩上奔跑,印下了许多数不清的脚印,只是听不见浪潮声。没有走过雪地的人绝对不会知道在雪地上行走是何等的费力,远比平时要艰辛得多,更别提跑了。
我拖着落日,终于跑到家门口。下意识第一个动作便是立时向马路对面瞧去。对面极为空旷,尤其是在夜幕的笼罩下,显得格外萧索。我局促的喘息着,雪人仍然少了个脑袋,但瑞筠清早滚了一大半的雪球,已然不见,或许是被哪个不长眼睛的路人给踢碎了。既然如此,那么她应该是再也没有出来过。
我连家门都顾不得进,跑去对面,立即着手滚雪球。冰冷的雪,刺激得我每根手指阵阵刺痛,心情是一种无限的冲动。书包很碍事,索性将它倚在老树脚边。忙忙碌碌,从西到东,由东至西,来来去去,雪球渐渐由拳头那么大滚成篮球那么大。家家户户奏起国歌,该是七点钟了。饭菜诱人的香味飘满整条街。我的手红通通的,已经不再那么冰冷,而是温暖的刺痒。
这个雪人终于完整了,眉开眼笑的凝望着某处。我摘下围巾,给它围上,倒也算搭配。看着它,我会心的笑了,觉得自己总算为瑞筠完成了第一件事,当然心满意足。
“不可半途而废。”
雪人的背后,我刻下第一句对话,望你能够看见。
隔天,我看见雪人背后又多了一句话,“谢谢。对门的邻居。”
一个月以来,或许是时差作祟,我再未见过瑞筠。那雪人最后的下场,当然是满脸花。它一方面是道路的装饰品,一方面是我与瑞筠惟一的对话工具。她送我很多的小东西,每每都是埋藏在雪人的脚底,然后我在傍晚将那小东西挖出来,礼尚往来,必然也要回赠一些。
但三月的艳阳高照,迫使雪人溶化了,成为最普通不过的泥水。我俩之间惟一的沟通渠道就此消失了。世界说小很小,说大很大,虽然我和瑞筠相隔不过咫尺,却仿佛进入了错综复杂的迷宫,永远无法碰面。
雪人的消失,让我彻夜难眠。既然睡不着,我便一次又一次的跳下床,推开门,向马路对面望上一望,不顾时间的转变,只盼望能够见上瑞筠一面。我总是难以自拔的猜想,此时此刻她在干什么,在想什么,是否与我心情相近呢?
归根结底,我是患上了一种苦闷的相思病。就好像我家那只猫儿一般,恋上邻家的波斯猫,到底还是无疾而终。呵,这相思之痛有时还真会要了人的小命儿。
上天是眷顾我的,舍不得我难过的。他还是怜悯的让我与瑞筠见上了一面。那时已是四月初,暮春,又是清明。清明时节雨纷纷。这个季节往往不见了飞雪,却迎来了绵绵春雨。
我撑着雨伞,遥遥的瞧见瑞筠蹲在路边,细数有多少雨点滴入眼前的水坑里。她对我说了相识两个月以来,第一句话:“好久不见。”或许我们根本不曾相识,只是一种强烈的盼望与等待而已。
我又见到那明澈的双眼,赫然发觉她还拥有明朗的笑容。虽然只是第二次相见,却好似一见如故。她非常熟悉我的灵魂,我亦非常熟悉她的灵魂。原来我们早已相识,只是相隔了几个世纪,如今方才相见。瑞筠是我数度投胎转世,寻找了几个世纪的瑰宝,所以她对我来说是那么的珍贵。
看着瑞筠歪着的小脑袋,嫣然的甜笑,我竟哑然失笑。她将那双柔弱雪白的手掌交织的背了过去,嘟起嘴巴,问我失笑的原因。我只是慌乱的摇头。
“你给我的东西,我都收到了。谢谢你。”我遽然察觉,瑞筠竟然害羞了。
“你怎么知道是我送的?”
“感觉喽。我的感觉一向很准。”
瑞筠说搬来这里快三个月了,还不晓得附近有什么好玩的地方,请求我带着了解了解四周的状况。她还算找对人了。
小公园的秋千极满了灰尘,铁链上净是棕红色的铁锈,看样子已经很久没有人玩过了。我在秋千上铺了几张白纸,瑞筠道了声谢,然后坐上去。夜色虽然浓了,却无法阻止我察觉到她眼中的淡淡忧伤。我开始懵懂的好奇。
我俩开始肆无忌惮的聊天。七点到十点,三小时的时间就如流水般飞快的逝去。我们的志趣是如此相投。瑞筠从我的学业问到将来的志向,却极少谈及自身。
世上有两种人,一种是对自己的身世直言不讳的,另一种是有意无意的掩饰,瑞筠便是后者。
午夜十一点悄然来临。
我问瑞筠这么晚不回家,能行吗。
她无所谓的摇头,说了句令我匪夷所思的话:“今天我总算轻松了。”
我把外套给她披上,她如释重负的叹了口气,然后仰望星空,目光犹如月亮般明澈,“雨后的星空,无论怎么看,都是美丽的。”转过头,凝视我,“你认为呢?”
我当然不可否认,也的确是如此。
那夜分外的宁静,宁静到露水滴落的声音都清晰可闻。夜晚啊,我诚恳的感谢你,将瑞筠赐给我,哪怕只是一个晚上。
瑞筠喜欢看莎士比亚的《第十二夜》和《李尔王》。我不喜欢看莎翁的作品,觉得他笔下不是大喜就是大悲,极少平易。最重要的一点是,我承受不起那种大喜大悲,宁愿一辈子平淡无奇。瑞筠喜欢听苏格兰风笛,喜欢听张学友的歌,这倒是我所喜爱的。
乔辉自是知道我迷迷糊糊的原因。他也发自心底的承认,瑞筠确实是一个难能可贵的好女孩。瑞筠没有什么朋友,尤其是来到这里以后,除了我,就是乔辉。
乔辉无奈的说我就这么迷糊下去,实在不是办法。问我打算什么时候表白。我说自己心里没底,不晓得瑞筠心里是怎么想的。乔辉愤愤的说了句极富哲理的话:你管她心里怎么想的干什么?等你琢磨透了,只怕人家早已为人妻为人母了。
是啊。时间对我而言并不充裕,我该抓紧了。
中考过后,我拉着瑞筠的手掌,来到小桥上,倾吐了藏在心中的所有秘密,“做我的女朋友,好吗?”瑞筠羞涩的低下头,不置可否。往往这样的场面,就表示这个女孩已经大半接受这个男孩了。
我欣喜若狂,抱起她,发狂的在大街小巷上奔跑。我坚信,这是我一生最大的感动,不管我能否预测未来,这已然是定数,因为这个世界绝对不会再找出第二个瑞筠,那么我的感动便只能出现在此生的此时此刻。
十六岁的清早,阳光是新的,空气是新的,然而我的人生也展开了全新的篇章。
瑞筠亦是十六岁,却还不懂得如何骑单车。她强烈的要求我教她,从早上到傍晚,练了整整一天,幸好她是聪明的,这单车技术对她来说是非常简单易学。
我不感让家里人知道这爱恋的关系。于是,只有经常跑去最近的、又不易被发发觉的公园里约会。我总是喜欢把她抱在怀里,她总是喜欢在我耳边不停的吹气,吹得我心里跟着发痒。
然后,又是一个春季,一场春雨的第二天,下起了樱花雨。公园里,道路铺满了粉红色的花瓣。走在上面,仿佛走在结婚礼堂的红地毯上,唯一不同的只是颜色。但那是浪漫的,亦是美丽的。
樱花花瓣粘满了头发、衣服,瑞筠的嘴唇宛如樱花般柔软。
我抱着她坐在木质长椅上高谈阔论。她大概是有些累了,脑袋躺在我的腿上,双腿极不安稳的摇晃。初中毕业后,瑞筠并未继续上高中。每当我问因由时,她总是灵巧的避开。但今天,她终于亲口诉说了那无奈的因由。
瑞筠的母亲是精神病患者,有严重的精神分裂症。
这要从瑞筠父亲出车祸的那天晚上说起。母亲听闻如青天霹雳的噩耗之后,立即昏厥,经过一天一夜,再度醒来时,就开始胡言乱语。只是一夜之间,她的母亲竟然从一位贤妻良目变为疯妇。家里没钱医治,只能任由其病情逐渐恶化。母亲是瑞筠的惟一、一切、全部,她放弃了学业,用来照顾母亲也是必然的。
我沉默良久,忽然质问瑞筠,为什么不把事情早点讲给我听。
她却是莞尔一笑,“早说晚说还不都是一样。”遽然搂住我的脖子,啜泣起来。我的心感到一股塌陷下去的酸涩。
既然瑞筠将自己悲惨的家庭状况告诉我,就是暗示我替她分担那沉重的压力。她母亲的疯狂程度委实可怕到了极点。某天半夜,瑞筠突然跑来敲我家房门,面色惨白的将我拉了出来。我明白一定又是阿姨发疯了,而且这次是瑞筠难以制止的。
我找来绳子,硬生生的将阿姨捆绑住。我的手背疼得要命,整齐的牙印,深深的伤口淌出鲜红的血,我不晓得阿姨是否用过同样的反抗手法来对付瑞筠。若非她疯狂到了如此恐怖的地步,我也不会出此下策。瑞筠一直躲在犄角,轻声的哭。我赫然发觉呆滞的阿姨仿佛稻草人般不动分毫,而她的裤裆渐渐湿了,紧着着淅沥哗啦的尿水顺着椅子流淌下来。
我瞠目结舌,眼角酸得难受,猛的搂住瑞筠,心如刀绞。
不行,我不能继续眼睁睁的看着瑞筠受折磨,那远比一片锋利的刀在我心上割要痛苦上千万倍。至少,我们是时候该为自己努力一次了。
大二开学的前一天,我带着瑞筠逃跑了,我们终于抛弃了全部。我的心中的不安是偷走了父母的五千元钱,而瑞筠的不安她虽然不说,但我却心知肚明。她看似抛弃了一切,但阿姨终究是她内心最大的牵挂。
大连对于我们很陌生,陌生到不知一切如何开始。
乔辉小心翼翼的拜托这边的叔父给我们找了间五十平的小插间。就这样,我和瑞筠的同居生活,在95年的秋天开始了。我们买了些必不可缺的家具,简单布置一番,总算有了点温馨小窝的味道。我又托乔辉叔父的关系,找了份工作,是邮局的邮差。瑞筠去了一家化妆品店工作。日子看似平淡,但我们都清楚的知道,这平淡只是彼此做足了表面功夫罢了,谁都不忍去揭开心里那份顾忌。
当然,我们最大的顾忌就是瑞筠的母亲。我有时真的巴不得阿姨出点什么岔子,你可以说我卑鄙,说我自私,这完全我所谓,毫无痛痒。我只盼望这感情道路能够平坦一些。然而,这简单的盼望,仿佛是我在无限黑夜的无尽奢求。
好难,真的好难,可不管多难,只要见到瑞筠嫣然的微笑,一切都显得不再重要了。
我们相处的时间渐渐变得少之又少,所以才珍贵。我们知道,若想这一路走好,钱是最重要的,于是拼命赚钱。
瑞筠拉过我的手掌,仔细观察,用食指在掌纹上划来划去,淡然的说:“咱们的感情线都不是很长,而且都有分岔。”我呷了口冰凉的啤酒,笑着问还相信手相这些封建迷信。她轻轻的倚在我的肩膀上,心事重重的说:“不知道咱们这段感情还能走多久,走多远,我不想这么快就有分岔,你知道么?”我摩挲着她的背,叹了口气,“你是对我没信心,还是对你自己没信心?”瑞筠说:“你该知道的。阿俊,你知道么?我对你充满了愧疚。你本来是可以上大学的,将来也一定有很好的前途,但你很珍贵的人生,却让我亲手毁掉了。”我憨憨的笑,“傻瓜,你想的未免也太多了。什么前途不前途的,我从来没去计较过。你知道对我来说什么才是最珍贵的么?能与你相爱,这才是我一生最珍贵的。六年前,我推开家门的一瞬间,我就知道了珍贵到底是什么含义。你对我只有恩赐,从不曾有愧疚。”瑞筠欣然的微笑,“话是这么说。但归根结底,我对不起太多的人。”我叹了口气,随即转为欢笑,脱下臭烘烘的袜子,瑞筠费解的问:“你干什么呢?”我说:“我让你看看我脚上的感情线长不长。”说完,把袜子送到瑞筠面前。瑞筠立即露出难看的笑,笑骂:“讨厌啦!你的脚连苍蝇都能熏死,还是饶了我吧!”我一下将瑞筠扑倒,似笑非笑的说:“怪就怪咱俩臭味相投,只怕这一辈子都离不开了。”想想的当时,还真是可笑。那种年龄,一辈子总是轻易脱口而出。然而,我们又哪里懂得一辈子究竟有多长,中间又充满什么呢?海又怎会枯,石又怎会烂呢?
我们经常手拖手,迎着夜风,去海边听海。那样的时刻,彼此总是沉默寡言,沉默再沉默。或许有的时候也是不安静的,因为瑞筠在哼唱一首歌——《千言万语》,每逢此时,我以会随之哼唱起来。
“不知道为了什么,忧愁它围绕着我,我每天都在祈祷,快赶走爱的寂寞。那天起,你对我说,永远的爱着我,千言和万语,随浮云掠过……”我从未对瑞筠说过我爱你,因为那是绝对没有任何意义的。我也没对她承诺过任何事情,因为我觉得那是没有必要的。
瑞筠哼唱《千言万语》时,我心中便时常想起张九龄的《明月怀远》,“海上明月升,天涯共此时。情人怨遥夜,竟夕起相思!灭烛怜光满,披衣觉露滋。不堪盈手赠,还寝梦佳期。”虽然没有什么关联,我却偏偏喜欢。
我买了两尾大眼金鱼,并且把这对夫妇安置于圆形的鱼缸,放在窗台上。瑞筠不喜欢金鱼,她更喜欢能摸得着的,实际点的,譬如猫呀,狗呀,哪怕是鸡雏。于是,圣诞节之际,我送给她一条京巴狗。瑞筠那份欣喜,抱着她在街上手舞足蹈的样子,自然想象得出来。
她给它起名叫“猪猪”抑或“猪妹”。
还有一年就是香港回归祖国的大日子了。
我心中的担忧终究还是发生了。自打前些日子,瑞筠开始闷闷不乐,我便叶落知秋。自从与她同居之日起,我就意识到这一天始终要来临,只是早晚的问题。当然,我无法制止,纵然有所想,亦是有心无力。这事毕竟要由瑞筠亲手解决。
阿姨的病情再度恶化,几次想要跳楼自杀,皆被瑞筠的舅母阻拦。这消息是她从乔辉口中偷偷打听到的。后来乔辉告诉我,瑞筠和我同居这些日子,从未间断的向他打听母亲的状况。阿姨归根结底是她的一切。她说母亲是可怜的,失去了父亲,决计不能再失去女儿。我还是没法龌龊到去粉碎人家的孝女之心。
96年8月17日。瑞筠离开了我,回到了沈阳。照常理说,我也该回去,但我却没有,兀自留在大连,留在这五十平的小屋,殷切的等待着什么。
我并非不想回去,只是认为自己造下了不可宽恕的罪孽。没胆吗?大概如此了。
会议往日的甜言笑语,如今成为我仅存的休闲娱乐。
我和瑞筠的恋爱史大概也就到此结束了,或许正如她所言,我们的感情线都不长,而且都有分岔。我的感情线已经分岔了,呵分岔的真是时候。我的心,终日被一把倒疯狂的削,痛到我思绪无比清醒。
海浪凶猛的击打岸边的岩石,浪花飞溅,仿佛大颗大颗的珍珠一般。
我要用此时的清醒来记录自己的懊恼、懦弱、悔恨等等痛心疾首的感觉。我清楚的知道,人的一生最真挚的感动只能付出一次,彻底的感动却可以出现许多次,但完全的感动,甚至不能承受的感动亦只会出现一次。然而,我珍贵的感动与情感完完全全的,毫无遗留的献给了瑞筠。如此说明,我已然无法再来一次相同的爱恋,抑或同等的付出。
伴随我二十二岁的光临,早逝了很多东西,亦让我认清了很多东西。
我开始习惯编织一个个不切实际的梦。痴心妄想的以为在不久的将来,穿过铁道的距离,瑞筠会重新回到我身边。当然,我忘记了自己一个最大的坏处,永远学不会主动争取。
通过电视直播,我看见香港那边的喜庆,烟花于空中一朵朵的浮现,一朵朵的破灭。残忍的事实告诉我,你实在是一个容易异想天开的孩子。
我寂寞的日子终于到了头。
乔辉大学毕业,由他那个神通广大的叔父介绍到一家大型传播公司。
乔辉拿着黑狮啤酒,晃晃悠悠的走上阳台,拍拍我的肩膀,说一些找打的话:还想瑞筠呢?事情都过去一年了,你还忘不掉。嘿,不就是一个女人吗,你用得着茶饭不思么?
我说你滚一边呆着去。
乔辉正了正脸色,说:“现在回想起来,瑞筠她妈那次疯的真够吓人的。成天拿着菜刀去街上晃悠,幸亏瑞筠的舅舅是警察,不然呐,后果不堪设想,死在阿姨刀下的冤魂也不计其数啦!”我眺望大连的夜景,几次欲言又止,那个问题萦绕我心已经一个年头,不问就总显得不塌实,于是问道:“瑞……瑞筠过得怎么样?”乔辉喝了一大口啤酒,说:“我不清楚,半年前我就搬家了。临走时,发现这半年把瑞筠折磨得憔悴极了,人也没什么精神。阿姨那病情越来越严重,如果不找个好点的大夫治疗……”他没有继续说下去。因为这话的意思再明白不过,解决问题的唯一方法就是钱。瑞筠家徒四壁,必须找一个富有的男人来为她解决一切困扰。
既然如此,我就更不应该去找她。毕竟,我给不起。
两尾金鱼死了。猪猪也不知被拿户人家带走了。我的生活一片凌乱,琐碎到无从整理。终日除了吃,就是睡,上厕所是业余休闲,身上积满一层厚厚的污垢。
我想我不能再继续过这种行尸走肉的日子了,纵然瑞筠不告而别的打击有多么严重,终究是如浮光掠影般闪过了。我要重新振作,那么在这之前就必须忘记一些事情,譬如与瑞筠生活的点点滴滴。
我装了整整三大编织袋的垃圾,不管有用没用,只要能勾起我回忆的东西就统统仍掉。这兴许是我对无情人的一种宣泄。它们被丢进垃圾箱的一瞬间,我忽然有点舍不得。我痛痛快快的冲了个热水澡,身体内外焕发着说不出的轻松。然而,我却需要很长一段时间来整理心中的废墟,重建一座坚固的堡垒。
当邮差毕竟不是什么值得夸耀,且值得别人钦佩的工作。乔辉在这个时候向我招手,我为自己有这样一个生死之交而庆幸万分。虽然只是小小的业务,但乔辉发誓与我共同进退,我未升级之前,他绝对不晋升。他立下如此誓言,我又能够说什么呢。
乔辉见我缺乏感情生活,便将他叔父家的表妹介绍予我,并且向我暗示,只要掏空了表妹的心,将来必然可以借助神通广大的叔父那无所不能的力量干上一番大事业。只要征服了表妹,那么名利与地位都是指日可待的了。
表妹小我两岁,是个心地极其善良淳朴,心思如水般细微的女孩。这使我觉得自己是在干一件伤天害理的恶事,每次的谎言都引起内心莫名其妙的痛楚。乔辉对表妹没有什么怜悯之情,因为他们从小到大只见过几面,至多算得上陌生的亲人。
我不知表妹为何从看见我的第一面起,就死心塌地。事后方知是乔辉这个碎嘴子,把我和瑞筠的事情原原本本的仿佛记录片似的,讲给表妹听。
表妹天真的以为自己有能力让天平平衡,绝不摇摆。
我已不再需要纯真单纯的爱情,换言之我是绝对不能将对瑞筠的真挚爱恋,再无私的奉献给表妹的。既然她痴心妄想,就让她继续痴人说梦罢。我何必残忍的去粉碎她的美梦。
瑞筠是我心里永恒的珍宝。不论是否相爱,即使我们如今不再相爱,她亦只是更加珍贵,无人可及。
表妹的温柔使我感觉心里在酿最甜的蜜,最醇的酒。她是多么好的一个女孩子,天真无邪,眸子中看不见任何污点。但我的卑鄙龌龊是无关痛痒的,仅仅能勾起一丝愧疚。即使我们同居了,对她,也只是深深的怜悯而已。
表妹搬出犹如仙山琼阁的府宅,不顾一切的跑来跟我同居,笑嘻嘻的说:“你呀,一点都不会照顾自己,一天比一天瘦。以后你全心去工作,家务事就包给我啦。”
二十二岁的少女,竟然心甘情愿的为我当起家庭主妇。她的真情多少也令我有些许感动。
乔辉是清楚我对表妹究竟是怎样的一种情感,明明知道我对她纯粹是一种利用,却也不说什么。只是某天来我家做客,赫然发觉表妹原本细嫩的纤手变得粗糙了。他吸了口烟,语重心长的说:“璎莱太单纯了,你别伤害她太深。”
“你后悔当初把她介绍给我了?”
“哼,我自从把她带到你面前那天,就猜到你会怎么对她了。毕竟……毕竟她不是瑞筠。”
“别提她。”
一起生活久了,秘密无论隐藏的再好,终究会有那么一丁点的漏洞。
表妹收拾好了行李,淌下眼泪,“阿俊,我是该怪你呢?还是该怪瑞筠过早的出现呢?”她早已知道我答不上来,万念俱灰的提起行李,这次她居然显得如此决绝。可惜,她还是爱我的。在我邪恶的撒下一个弥天大谎之后,她还是软弱的哭泣着倒在我的怀里。我抱着她,吐了口气,殊不知是松气,还是叹气。总而言之,现在还不是放开表妹的时候,我死活都要留住她。
在璎莱的帮助下,我终于晋升到总经理的职位,成为全公司最年轻的经理。换个说法,表妹对我的意义,已然不如从前那么重要了。但我还不能放开她,叔父有能力把我捧上去,同样有能力把我拉下来。待一切稳定了,再说吧。
告别了充满许多回忆的五十平狗窝,搬进了一栋十分体面的房子。
因为公务的关系,我必须亲自走一趟广州。但我怎么也想不到,阔别四年,居然重遇瑞筠。这个我思念了四年,爱与不爱都珍贵的女人。
瑞筠比从前漂亮了,穿戴也比从前体面了。她见到我,首先是一个错愕,然后是如同往昔般的明朗笑容,仿佛未曾离开过我。
我则完完全全的呆住了,如同看见世界奇观的废物。一直以来,我不敢再回沈阳,就是怕遇见瑞筠,但有些事情终究是逃避不掉的。
瑞筠大概已经有新的男朋友了,或者已经嫁人了。阿姨又怎么样了?这是我此时所有的心事。当然,我不得不承认在那一瞬间我落泪了,苦苦压抑四年的眼泪终于流下来了。
六道茶馆。
茶盅飘出淡雅的清香。
瑞筠仔细的凝视我,足足有半个钟头。愤恨、悲伤、兴奋交集,但更多的是沉默已久的兴奋。
“有缘相聚,又何必常相欺,到无缘时分离,又何必常相忆,我心里有的只是一个你,你心里没有我,又何必在一起。今天说要忘了你,明天却又想起你,念你念在梦里,问此情何时已。”茶馆内断断续续的放着《奈何》。
我的双眼不知怎地,总是不敢直视瑞筠,“你看什么?”
“你变了很多。”她凄婉的说。
“你又何尝不是。”
瑞筠叹了口气,将当初为何不告而别,以及这些年来的愧疚心情讲给我听。说来奇怪,从前我那么怨恨的事,今日提起却没有半分感觉。
玫瑰花直至凋零的前一秒都是美丽的。
瑞筠结婚了。这对我而言,是有如世界末日般的噩耗,当头给了我重重的一击。
“那你为什么还要出现在我面前?为什么?”我大吼。
茶馆的人困惑的瞧了过来。瑞筠不知所措的撇开头,泪光乍现,嘴角瑟瑟颤抖。三年前,她嫁给了一个中年企业家,那也是形势所逼,阿姨的病实在不能再拖延了。那企业家仿佛上天赐下的贵人,对瑞筠百般照顾,万般呵护。
世上的各种关系,总是千变万化,变幻莫测。我大概成了瑞筠和企业家之间的第三者。但莎士比亚说过,只有不被爱的一方才是第三者。我不懂为什么要从起初的堂堂正正,变成现在的偷偷摸摸。只是因为多出个丈夫而已么?
我开始经常往返于大连与广州之间,与瑞筠玩一个多夜的偷情游戏。
或许是年龄增长的缘故,我已无法感受到当初那种单纯且强烈的情感,一切都在变幻,变得让人感到厌恶、眩晕。我瞧见一条很长很长蜿蜒的河流,我乘着小舟与河面上漂泊了一年又一年,我欲寻一片净土,然而河流宛如迷宫,只怕永无归期了。
小舟载着我,漂啊漂,一直漂泊,漂泊……
酒店中。我搂着瑞筠,突然有股想抛弃所有的冲动,只为停泊靠岸。
“瑞筠,你和他离婚,跟我走,咱们去一个没人认识你我的地方。”
瑞筠的语气决绝,面色严肃,令我惊惶,又在顷刻间泯灭了我所有的念头。我终于知道,自己并非在平直的河面上漂泊,而是随着瀑布滑行,终究到了失望与绝望的下游。
几年之间,我错过了一些永远无法用双手,或者一条性命来挽回的事情。瑞筠,或许是我永远伤逝的对象。
在大连。表妹摸着凸出来的肚子,时刻感受着里面第二个心跳,对我说了一句让我难过了一整夜的话语:不管你对我的感情是出自什么原因,但你对我而言是最珍贵的人,爱与不爱都珍贵的人。
对表妹虽然没有真挚的情感。可是,她那样的一句话,却使我不忍再离开她。广州亦成为我不敢踏足的地方。
我把父母接来大连享享清福。他俩对表妹璎莱这个未过门的儿媳妇似乎颇为满意,且对自己未出世的孙子呵护倍至。我感受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天伦之乐,沉浸在小小的幸福中。
瑞筠,难道我已经忘记你了吗?不,倘若忘记,你的脸又怎会如此清晰,眼睛又怎会如此明澈,笑容又怎会如此开朗。
世上的事委实奇怪,奇怪到了极点。居然还有母亲错手杀害自己亲人的悲惨事件。
千禧年的七月七日,多特殊的日子啊。
我和表妹璎莱的婚礼如期举行。然而,远方一个珍贵挚友的葬礼同时举行。
仲夏夜海边的弄潮儿欢乐无比。
我用哭声哼唱着那首彼此熟悉的歌曲,用这首歌将瑞筠埋葬在无限的星河中。永远,永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