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事

  2003/11/4  14026点  永安之窗
  最开始是秦燕儿打上门来,杏眼圆睁,柳眉倒竖,出了计程车即把一只陶钵往门口猛掷。哗啦一声,我不及躲闪,陶片四溅,尘土飞扬。 
  幸好她尚算理智,未对准玻璃门,否则我只好报警。 
  我不理小腿上被陶片划伤的流血创口,镇定上前:“小姐,发生什么事?” 
  语气似极爱瞧热闹的观众。 
  她倒适应不来,愣了一愣,火焰继续高涨,尖声叫道:“什么事!你好意思说什么事!这盆墨兰你骗我八百块钱,养了一个月即灰飞烟灭,你说是什么事!” 
  我奇怪高达一百八十分贝的嗓子怎么不去唱歌剧? 
  想起来了,是上月接的一单生意。当时是黄昏,一个灰色西服的先生陪她逛到此处,已经脱力,坐在花店歇息,签单买走四盆植物,着我立时送上门。 
  她依在那件价值不菲的西服身边,夕阳透过玻璃门打在脸上,令人惊艳。 
  脸庞小小却精美,只是不该浓妆厚抹。虽然如此仍难掩丽质,嘴唇红彤彤的艳若樱桃,两只眼睛亮似天空星星,长睫毛抹了几星亮晶晶的点坠。肤色也是极好的雪白。我若是那位出没机场酒吧的生意人,也难免为她一掷千金。 
  不知为何我当即判定她并非他的原配。我相信直觉,故心中升出奇怪想法,不知道她过这种奢华生涯快不快乐,将来又如何? 
  那位先生开车引我去他家。我坐前头,当时注意到方向盘右边平台上有名片:秦千秋。 
  名片他的名字前尚有一行小字,娟秀,但并不漂亮,写有:秦燕儿爱。 
  我把字拼在一起,大约脸上浮出难耐的笑意,被他发现,随手把名片用两根指头捏住,按下玻璃窗。风很急,呼的一声,那张纸片卷得不知去处。 

  见她双手叉定小蛮腰,一副得理不饶人之状,我好脾气地随她打车去察探军情。 
  四盆植物果然只余下一盆琴叶榕在空旷客厅的一角奄奄一息。 
  我抠出花盆中似稀粥的湿泥,皱眉问她:“你每天都有浇大量的清水?” 
  她继续冲着我怒气冲冲:“有!有!我每天不守着它浇水,我能够做什么?” 
  怨妇口气使她突然醒觉,立时收口。 
  我故作未闻,在布沙发的书报袋里找出当时送她的养花说明书,翻给她看:“琴叶榕这种植物的生存欲望非常强烈,可是,书上有说,它适宜干松土壤。” 
  我又指着沙发旁用以置放墨兰的根雕皱眉:“你每天吸很多烟么,你不知道墨兰是至爱清洁的一种植物?” 
  我为植物痛惜,然她打断我:“我吸烟关你什么事?我不吸烟我怎么过?” 
  语音又是一顿,渐渐低下去。 
  半晌听见她把脸埋在掌心,发出啜泣声。 
  正在此时,门锁拧动,一个男人进来,声音透出欢悦:“宝贝,我们今晚有时间去听傅聪独奏音乐会,是个好主意吧?” 
  声音顿住,奇怪问我:“你是谁?” 
  三个字露出狐疑,且带攻击性,我无心恋战,急忙解释一番,便夺路而逃。 
  她脸上尚不及擦干的泪痕,归她自己解释,本来便与我无关。 

  本来以为一场风波过去了,不想三天以后又找上门来。 
  彼时我正在移栽一盆玫瑰竹竽,满手烂泥,一条短裤加拖鞋。是正午,盛夏阳光过于残烈,累我出一身汗。 
  忽然有人推门进来,我一见便头大三分,没奈何陪笑迎上前:“有什么需要我帮助的?” 
  秦燕儿先格格地笑:“我们又来照顾你的生意啦。” 
  她紧紧贴住秦千秋,两人黏在一起,似拿利刀也削不开分毫,好一对璧人,只不知几时变为怨偶? 
  我奇怪自己何时显得如此恶毒,但仍不动声色笑:“小店恐怕没有什么上品,两位不如去庆春堂看看,那里的名贵花木倒齐全得紧。” 
  男人“咦”一声,笑:“没关系的,我们也不是风雅人物,不过选些寻常草木侍弄了,打发时间。”语气中甚是不解我的推脱。 
  我暗暗叫苦,只得回到后厅洗净手脚,带他们在花厅里徜徉,一一指点:“喏,这是鹤望兰,这是万寿菊,又叫蓝菊,可巧赶上开花了……这盆栀子可惜过了花期,当时雪白的一大朵一大朵,倒开得很好。” 
  他们花一个下午,选了七八盆植物,统统都是大红大艳正开得烂漫的,用秦燕儿的话说,她爱这些热闹的颜色。我背后只笑。岂不知这热闹颜色也是熬过了寂寞才换来的一个刹那? 

  秦千秋忽然问:“只你一个人?”他的意思是指这间铺子。 
  我笑,“店小利薄,爱花的人不少,惜花的不多,都做不来,我一个人倒习惯了自由自在,和别人相处不易,如此甚好。” 
  语气中甚有满足感,令秦千秋受到感染,笑一笑点头。 
  结完帐,我打电话叫相熟的司机阿关送花上门,才拨完号,即听见哗啦一声巨响,转过头,满眼银光璀粲,晶莹耀目,正是那扇玻璃门被人用花盆砸得粉碎。 
  一位珠光宝气的女人,三十来岁,厉声喝道:“小婊子你往哪里逃?”箭步上前揪住秦燕儿头发,只一巴掌,打得她天旋地转,撞翻放玫瑰花枝的木架,一片轰隆声不绝于耳。 
  她更不歇息,指着秦千秋只是冷笑,“我先不管你,只管她。”转身指挥送她来的司机:“阿顺,拦住先生,可别碍着我擒妖!” 
  我几乎要笑出声来。她还当她是张天师呢,擒妖!她自己那副俗不可耐的妆束,哪里比妖魔鬼怪强了半分? 
  只见她又上前一把揪住秦燕儿的长发,曼声笑道:“我说是怎么一个狐媚子呢,果然长得妖精似的讨人喜欢。”声音倒是柔媚,手下却半点不放松,又是一个巴掌。 
  可怜秦燕儿遇上这种泼货,半点没有还手余力,痛得眼泪掉下来,不住挣扎。 

  我看不下去,趋上前指着满地狼藉的花木道:“这位小姐,你太过份了。” 
  秦太太冷笑说:“你是什么东西,也管我!” 
  在我的地盘上尚如此不可一世,足见其平素如此不讨人喜。我恶向胆边生,挥手一个巴掌砍在她手腕上,低声喝:“松手!” 
  她手腕一软,挟带着一缕扯脱的长发松开秦燕儿,痛极以左手捧住右腕,尖叫道:“你敢打我?”目光中露出不可思议之状。 
  我实在忍不住笑出声来,逼近一步,道:“打你又怎么样?我还要报警呢,你砸我店铺怎么算?” 
  “砸个店铺有什么了不得的,我赔得起!”她尖利的嗓子再度响起,“千秋,马上签单,我要把他的整间铺子给砸了!” 
  她弯腰又去搬一盆小苍兰,我踏前一步,扬手欲扑,目中露出凶光,吓得她立时退开,声音发抖,“你……你……” 
  我继续同她讲:“你知道你把我女朋友打成什么样子了?我不要你的钱,我也要打你一顿。” 

  所有人都惊呆了。只有我从容拉起在地上啜泣不止的秦燕儿,冷冷说:“来,他妈的,这个泼妇,你给我打回来,别丢我的人!” 
  那个女人,秦千秋的太太发出了一声惨嚎,转过脸,惨白着问秦千秋:“告诉我这是怎么一回事?” 
  秦千秋已经缓过神来,拂袖恨恨的说:“你自己做的好事,还用得着问我?” 
  他直接穿过乱七八糟的花厅,打开车门,径自开车离去。看都不曾看秦燕儿一眼。神情之镇定不似作伪。 
  我揽着秦燕儿的细腰,忽然觉得自己真有些神经病。好端端的,社会良知到哪里去了,为什么还要帮助这些勾三搭四招蜂引蝶的男人解决这种脏事情? 
  秦太太走后我松开她,淡淡地说:“好了,没事了,你走。” 
  我弯腰去捡拾地面上的残陶片,她站在我身后不动,停止哭泣,然后说:“谢谢你。” 
  我再次说:“你走吧。”自顾自的收拾残局。 
  可惜了几盆好花。 

  那以后,这两个人经常到我的花店里来买花。 
  刚刚开始的时候我不习惯,秦千秋登门致歉,我双手拦在门口,“喂,我并不是黑社会,打架只有一次。” 
  他误会我的意思,从包中取出厚厚一扎钞票,满脸堆笑:“我知道上次赔得不够。” 
  其实不然。他上次赔的数字,已够我重开一间像样的花店。我为什么不要?我做生意是要挣钱的,不然谁帮我供楼,吃住,出外旅游? 
  但我把这次的钞票推开,“我不是在勒索你,我不想再有麻烦。” 
  秦千秋还是好意地笑笑,然后尊重地把钱收回去。 
  他笑得很温和,我不好意思挡他的路了,只好垂下双手,看着他踏进花店,后面还是跟着秦燕儿。 

  可能是在这个城市里能够去的地方比较少,他们慢慢来得多了。 
  我觉得我变了。以前我怎么可以容忍这样龌龊的事情在眼皮底下发生了?怎么可以还继续和这样的人来往?现在却渐渐可以进退自如的做帮凶。 
  大约是道行渐深了。 
  而秦燕儿,再过几年,也定会修炼成为人精儿,向他要的,不会仅仅是几百元一盆的花或几件廉价首饰。她也会懂得在挨打的时候撕破别人的脸,然后自己冷笑着离开。 
  是这样的吧。人受多了伤害以后,就会学会伤害别人,自己假装成刀枪不入的铁布衫高手。至于内心悲欢,那又是另外一桩奢侈话题,十年二十年不谈也罢。拖得一时算一时,最好。 

  一日秦千秋同我商量:“我把她放在你这里学养花好不好?她似对花草颇感兴趣。” 
  我讥笑:“她知道一朵昙花盛开多少刹那,知道袖珍椰子如受强光照射会有焦叶及黑斑?” 
  他从容微笑:“你可以慢慢教她,不急的。”想一想又忍不住补充,“我可以付学费。” 
  我哈哈大笑起来:“她要的不是花木知识,她要的是爱情——你付费有什么用?” 
  “可我能够给她的都给了她,还要怎么样?”秦千秋苦恼。 
  “你真的什么都给了她?”我淡淡地笑,“如果你什么都给了一个女子,她必不似现今这般贪婪,反会替你节省一切。” 
  把来自上帝的声音念给他听:“爱是恒久忍耐,又有恩慈;爱是不嫉妒,爱是不自夸,不张狂,不作害羞的事,不求自己的益处,不轻易发怒,不计算人的恶,不喜欢不义,只喜欢真理;凡事包容,凡事相信,凡事盼望,凡事忍耐;爱是永不止息。” 
  秦千秋深深盯我一眼:“你也是有故事的人。” 
  我耸耸肩:“谁不是?” 
  人到这世界,怎会没有悲欢离合的故事,只是,自己的谢幕,不会卖票,总不会有观众。 

  秦燕儿还是来了花店做工。 
  起先也是有新鲜感的,夜里收摊,洗净两手泥,忽然惊呼:“茉莉开花了!” 
  确实是花开的时节。枝上那起初只有米粒大的一星星小小乳白色,今天恰逢开花,小小花苞一瓣一瓣撑开,变成繁复美丽的一朵,蓬出一团一团迷雾似的浓香。 
  她似孩子般欢呼。 
  我受她感染,也微笑起来,告诉她,这种花在菲律宾,又叫作誓爱花,是忠于爱情的象征。 
  她的眼光黯淡下去,象一朵凋谢的茉莉。 
  我知道说错了话,岔开话题,约好下星期午夜带她看昙花的绽放。我说那才是生命中最美的瞬间。 
  说着话儿,秦千秋就来接她下班了。两个人牵着手离开,秦燕儿向我吹口哨致意。 
  我笑了。那天她说她只有十八岁。是真的。当时我嘴张得半圆“噢”了一声。这样的年纪,真是只羡鸳鸯不羡仙的好时光,做什么错事,都不要紧,都有回身从容再来的余地。 

  秦千秋这段时间特别有空,总是来花店陪她。 
  大约也是不放心吧。 
  最近花店的生意好了许多。夏季并不是做一行的旺季,热得要死,许多品种的花熬不过闷热的空气,一早露出衰态,象是迟暮的美人。很多花店的生意都清减许多,独我这间花店,异常的好得出奇。 
  当然是因为秦燕儿。 
  她俏立在扶疏枝叶间,浅笑问人家要买什么样的品种,五色椒或是变色木。声音既银铃般动人心弦,笑容也格外的好,一直要等人家买好花走了人,才象完成任务似的对我挤挤眼,偷偷伸出两个指头做出胜利姿势。 
  许多单身男人故意向我打听她。我通通微笑作哑巴。实在躲不过,就象个傻瓜似的说,不知道,不知道,不知道。 

  我因为躲懒,日常就住在花店的阁楼上。 
  有时候,秦燕儿也会在下班后上来坐一会儿,等秦千秋接她。 
  可是秦千秋经常忘记接她。不,当然,忘记只是一个顺口的托辞,真正的理由自然是脱不开身。可是说忘记,听上去,大家会比较舒服一点。 
  这天过了七点,我信心也动摇了,问她:“你确定他答应过来接你吗?” 
  她“嗯”了一声,专注地看电视里的MTV,又小声哼唱。一把嗓子亮得非常干净,我赞叹,“真应该有星探把你挖掘出来,成来一代年轻人偶像。” 
  “多好的生活。”她憧憬。 
  到了九点钟的时候,秦千秋终于气喘吁吁的闯进门来,拉住我的手,说:“实在对不起,你帮我陪她一晚上。” 
  他塞给我两张电影票,然后象一阵穿堂风,在她脸上吻了一吻,消失在车流里。 
  秦燕儿哭了。今天是她的生日,他答应要陪她的。 

  我们坐在电影院的情侣包厢里,看电影。那是一部很老的电影,乱世佳人。郝思嘉对白瑞德说,我讨厌你,我一辈子也不会爱上你。她气冲冲地拉着那辆马车要离开。可是马不听话,气得她拼命地用力拉缰绳,心里赌咒发誓一千遍,一万遍,不领他的情,不爱他。 
  可是最后她才知道白瑞德说爱她,是真的。她一直把他的爱情当成骗局。她明白他的爱情时,他已经快要死去。 
  电影里的背景,天空是如此凌乱繁复的美,象这个世界。 
  秦燕儿看完了电影,然后对我说:“谢谢你。”她坚持不要我送她回家,然后自己打了一辆计程车坐进来,微笑向我招手作别,一点悲伤都没有。 
  我说过一个人有一个修炼的过程的。看看她吧。 

  我去过秦宅两次。我说的秦宅,是指秦千秋为秦燕儿置购的宿处。 
  上次去是帮她看花,这一次,是秦千秋托我找个可靠的保姆照顾她。 
  这次病得不轻,起先不过是流感,流鼻涕咳嗽,她不注意,渐渐严重,终于咳成肺炎住院。 
  我去看她,她很抱歉:“不能替你看花店了,真对不起。” 
  她很喜欢向我道歉。我笑笑。其实没有什么的,花店里,少了谁,那些植物都自顾自的活着。花有花的世界,不会牵挂某个人,某件事。它们唯一的爱情,是开花的那个季节,除此之外,都是一个静默的过程。 
  我把随身带来的鸡汤喂她喝,汤匙触上她的唇齿,手忽然抖,一定要深呼吸才能够平稳下来。真的,怎么会变成这样。 
  秦千秋推门进来,愣了一愣,说:“谢谢你,我来。”他接过碗。 
  他们都喜欢道歉。 
  我把手插在口袋里,转过脸看看窗外的天空,匆匆地说:“不好,要下雨了,我一定要回去把那几盆蝴蝶兰放好。” 
  秦燕儿咳嗽着笑我:“你心里只有你的花。” 
  “那是钱啊大小姐。”我大笑,扬长而去。 

  请的保姆一进门即开始收拾,一面收拾一边唠叨:“这地板可真真糟蹋了,怎么可以穿高跟鞋踩在上面?还要用烟头烫,啧啧……” 
  秦燕儿吐吐舌头。被电话唤来的秦千秋进门尴尬无比,他不好意思跟保姆解释那是他们在木地板上跳舞留下的痕迹。 
  我当即喝止:“刘妈,你做事拿工资,管人家怎么活?” 
  话是笑着说的,也有点醒的意思,刘妈收了嘴,进厨房煲汤,又摸一摸秦燕儿额头,吁一口气说:“阿弥陀佛,这精神儿倒是不错的,年轻人身子到底强,过两天一准没事儿。” 
  又埋怨秦千秋:“你怎么管你太太的,只顾了赚钱还要不要家了哟?” 
  我们都大笑。开始接受这个老太婆。 
  秦千秋待不多久,手机即不住响起。他挂了几回,终于无法,匆匆告辞。刘妈也顺便跟他去附近菜市场买些菜。 

  秦燕儿低声笑:“你看我的狼狈样子,可似一个弃妇?” 
  “有你这么绝色的弃妇?”我故作大惊失色。 
  她虚弱地转过脸去。 
  我讪讪告退,走到门口听见她细细微微的声音:“我有好多机会,可我爱他。” 
  我全身一震,站在那里不动,听她继续说:“比他有钱的有,比他更会疼人的有,没有结婚的公子哥儿也有,可是我只爱他一个,谁也不会要。” 
  声音是透着无比的坚决。可她只有十八岁。 
  我笑了,点点头,说我明白。 
  其实再过十年,不,五年,不,也许只须得三年,她会明白仅仅只有爱情不够的。她会在仿佛今日境地的时候这样说:如果,那么。 
  过几年就学会假设了。假设能够让生活更完美,不必如此痛下决心。 

  秦千秋难得的约我出来喝茶。我笑他怎会有空,他努努嘴示意。 
  我见着咖啡馆外一辆宝马车,司机正坐在座位上吸烟。是他太太的专属司机。我明白了,同情地点头笑。 
  这次,并不是取笑的意思。人不必时时锋芒毕露的。 
  聊些不痛不痒的问题非我所长。我单刀直入:“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 
  他也是痛快人,把一张薄薄支票从桌子对面推过来,请我笑纳:“这是我的一点点心意。” 
  居然是请求我故意在他太太面前表演一出恩爱戏,以证明秦燕儿确是我女友。 
  我再没遇过如此荒唐的笑话,脸上变色,说:“不仅是尊重我,还请尊重你自己。” 
  他一脸无可奈何:“我没办法。” 
  “你不能给她她想要的,为什么不放开她?” 
  “可是我爱她,她也爱我。” 
  我气结,把支票重重甩在他脸上,说:“那你们爱吧,还要扯上我这个凡夫俗子做什么?” 
  太恶心了。不,我只是个清白干净人,绝不做腌脏事。 

  秦千秋赶到我花店,继续恳求我:“我愿意付出任何代价。” 
  “任何?”我刻薄地笑起来,“你有如此通天的能耐,为什么不给她一纸证书,让她堂堂正正做人?” 
  是,爱得不够,并不承认,反百般寻找借口,指责这个世界碍手碍脚。我至恨这种不负责任的人。 
  我又恶毒的说:“你骗得你太太一时,却误秦燕儿一世,此所谓不积阴德,终有报应,何不就此收手?” 
  他脸上挂不住,悻悻说:“你呢,你自己呢?”打开公文包把一份资料甩在我面前。 
  我打开略看了看,表情僵住。 
  是,他查过我底细。这是男人的通病,凡事非得知彼知己,始觉百战百胜。不似女人一意孤行,老以为自己的心想着甚么,世界便当真有些甚么。 

  那资料上无非是说一个男人的负心薄义。故事说到他骗那女子与他同居,不肯结婚,她为他生下一个儿子,他却不认帐。最后她崩溃,在卫生间里割腕自尽,同时溺毙幼子。男人自那个城市离开。 
  “不,不是这样的。”我轻声坐在地上,双手护膝,慢慢地,哽咽着说。 
  都是多少年前的黄历了?一直在忘记的,以为可以后重新开始新生活的。掐指一算仿如前生。 
  秦千秋陪我坐在地上,听我细说从前。 
  我目光游离,犹豫好久忽然发现开不了口。跟局外人有什么好说的?故事晚些时候再提起,或许心不至于痛得厉害。 
  “不,事情不是这样的。”我喃喃的又说。 
  “我知道,我相信不是这样的。”秦千秋慢慢的说,“可是关于我的事情,你又怎么可以知道就是这样的?” 
  我愣住。真的,我怎么可以似公理在手,审视他们的生活对错? 

  “你爱秦燕儿。你爱她,对吗?”秦千秋问我。 
  我指着那盆蟹爪兰说:“可惜过了时节,不然可以多嫁接两盆的,今年流行这种花,相信可以卖上好价钱。” 
  “有一天,她也会爱上你,对吧?”秦千秋又问我。 
  我转过身把一盆金鱼草整理好,“你知道最近为什么黄色的金鱼草特别走俏市场吗,因为它象征着金玉满堂,多么俗气,但世人偏好你不能不迎合。” 
  秦千秋盯紧我,慢慢地说:“我是过来人,我看得出一个人眼睛里的爱情。” 
  我惊讶地眨眨眼,折下一枝蝴蝶兰,“你知道吗,只有一种花象征着初恋,就是蝴蝶兰。” 
  秦千秋终于明白我的意思,微笑说:“好的,我们以后再说这个。” 
  他推开门走了。夏天的风很大,吹得他一条领带飘在身后,象一缕涌动的浮云。 
  我呆呆注视着他,很久都忘记要动弹一下。 

  这日接一单生意,数额颇巨,我勤力奔波。 
  有大把银子进帐,庸庸碌碌并不觉得疲乏。相反,我以为穷者可耻。 
  去财管室结账,需主管签字。照面我即呼吸一滞,挑高眉毛,竖起浑身刺。 
  就知道天上不会凭空掉下馅饼来。 
  可是老天,缘何偏偏冤家路窄。 
  秦太太今日气色不错,略施粉黛,穿蓝色职业装,却俏皮翻出衬衣雪白尖领。 
  不能不说,干练中透出的妩媚,秦燕儿那般姿历,万不能及。 
  她似是意外,盯住我微“咦”一声,并不计前嫌,反叫秘书上茶,留我小憩。 
我凭双手换取所需,不须低眉顺眼求人,故大大咧咧坐下来,且看她如何翻云覆雨。 
  两人尚未交锋,秦千秋已赶来解围,令他太太签字,即叫我抽身走人。 
  我掩门时听见他太太静定的声音送入耳朵:“你紧张什么?” 

  按下电梯往下的按钮,我望见光亮梯壁映出我的笑容。 
  是,家家有一本难念的经。秦千秋想瞒过如此玲珑剔透的太太,怕不是易事。 
  当年他想必也曾爱过她,为她海誓山盟死去活来,抱一束玫瑰守在她门口通宵,只求她略展笑颜原谅他犯过的小错误。 
  想必他也曾对她万般呵护,怕伤她半分。 
  可是后来哟,爱情都躲到哪里去了。 
  是在尘世的烟火里,一寸一寸的,他终于知道不甘心束手就缚了,终于想要另外的新鲜的,爱情。 
  爱情并不是生命中唯一的信仰,做它的信徒,不过一时,并非一世。 
  我苦笑,走出电梯,正神思恍惚,忽然秦千秋匆匆自另一架电梯抢身出来,约我喝茶。 

  “我已经老了,经不起折腾。”秦千秋在咖啡馆里喟叹,“你看我的发线。” 
  声音都有些疲于奔命。我怜悯望那几丝白发,忽然想起来,这个男人已经四十岁。他保养再好,染发,运动,经常微笑,也不能掩饰光阴留下的痕迹。 
  身体纵然年轻,心怎么可以不老。 
  我微笑安慰他,“不,重新开始爱情,还来得及。” 
  “你误会我的意思。”他唏嘘,“几人经得起一再的折腾?我也是迟暮的英雄。” 
  我把玩手中咖啡匙,“你把她推给我?不,我不要。” 
  “你爱她,我知道。”他胸有成竹的笑,“不要瞒我,我是过来人。” 
  我垂下头。他知道的,他手头有资料,他知道秦燕儿和我前度女友十分相似,故此我对她格外有种亲近感。 
  “你对乱伦怎么看?”我笑。 
  忽尔眼睛涩了。 

  不过是生命中的一段小插曲。 
  她是我同父异母的姐姐,我们相爱了。然后同居。并不准备结婚,但她忽然强烈想要一个孩子。然后,瞒着我,怀上了。 
  她离开我,一个人把孩子生下来。我到处找她,费尽所有气力,最后,是报纸告诉我她的消息。她死在浴室里,通过手腕,把整个身体的鲜血全部流失了。 
  那些血的温度去了哪里,这世界怎么愈变愈冷了。 
  那个溺毙的孩子,是个畸形,不仅智障,且先天性心脏发育不全,五官扭曲,似个小小恶魔。 
  警方断定这是一个被无良男性抛弃的妇人。经查证确认自杀,草草结案。 
  无人知道她不过想赌一把,生出一个正常婴儿,与我共享天伦之乐。 
  生命如此荒唐,令人不堪回首。 
  我掩面痛泣。 

  秦千秋轻轻拍我肩膀,劝我镇定。 
  我大力以肩膀甩开他手腕,继续埋下身子,弯下腰不出声。不,他不是局中人,不知道失去一个重要的伴侣是多么可悲的事情。 
  人之一生,多半都不得善果,所谓幸福,不过是在将就着,苟且着,聊以渡过漫长时光。 
  多少人终其一生能够泅渡至幸福彼岸?往往半途不是溺毙便是垂死前揪住一根救命稻草,从此忘却前尘。 
  耳畔忽掠过秦千秋笑声:“我同她,也是兄妹。” 
  我愕然抬头。 
  却原来如此这般,终无法续上前世姻缘。怎么敢赌一把? 
  都是故事。这世界上谁人的故事可以不雷同。 

  多年以后我见过秦千秋一回。 
  是在地铁站,我抱一盆野生石竹到站,忽然有人轻拍肩膀,回过头来,是他,不由微笑。 
  “还在开花店,店里还有没有蝴蝶兰?” 
  “今年这一朵蝴蝶兰,哪里还是去岁那朵?”我笑。年年花相似,人呢,一年一年里头的人呢? 
  “可见过她?”他声音微抖,透出想念和迟疑。 
  人群擦身来去,我忽想起早几年遇过秦燕儿一回,是在的士高里头,热闷嘈杂的音乐,她一个人站在舞台上,裙子短得似内裤,粉红的一簇,缀了亮片。或是服过摇头丸,不住在一条钢筋高桥上把长发甩来甩去,满身的汗,只似魔女。 
  一旁有年轻的哥儿们追随着起哄,大口地喝啤酒,张开嘴渴极状,红灯绿灯蓝灯黄灯,一条一条闪电般在场中扭曲,她真是艳绝。 
  “不,那般精灵人儿,哪消我等操心?”我微笑。 
  是老实话。一人有一人的福份。秦燕儿这份天姿,自会寻到她的落脚点,她不是愿意栖息某处的飞鸟。 
  日后的幸福与否,谁又能断定呢。 

  “你知道吗,我一直忘记要告诉你,那次我告诉你的事情,是随口说的。”秦千秋微笑,“可惜了。” 
  “什么事情?”我状若白痴。 
  “那段兄妹恋,都是假的。我不过想借此令她有个好的归宿。” 
  他又唏嘘,“可惜一段好时光。当时我以为你定是给她幸福终老的那个男人。” 
  我失笑说,“是吗,可惜她,还是可惜我?” 
  秦千秋想是明白我的意思,挥挥手,叹息说,“你看我这些年老得厉害,记性也不见好,你们年轻人的生活,自然会自己打理,我操什么心?” 
  他风度翩翩穿过地铁站,站在电梯上,径自离去。 
  我抱着花,犹豫要不要追上去告诉她,今天我去送花的订户,是一个叫秦燕儿的女子。最近她忽然对花感上了兴趣,满世界寻找一家合适的花店,结果找到我开的那家。 
  她又晓得了墨兰是至爱清洁的一种,不可以伴随她的香烟。 
  稍后她会向我讨教一些养花的问题,她说她以前学过的全部忘记了,问我可否重新开始教她怎样赏玩一朵茉莉的开放。

发表评论>>
相关阅读:

微小说《贡川与泉商》

叶英平   9年前   17568点

微小说《善孝的穿越》

叶英平   9年前   18211点

微小说《高考前我去了文庙》

叶英平   9年前   20533点

“神龟问天”

佘尔望   9年前   32941点

会清桥下的浊与清

叶英平   9年前   30815点

二老伯——安孝义短篇小说选

安孝义   12年前   25059点

映山红

詹有星   14年前   16444点

难得的爱(民间故事)

官顺泉   15年前   18637点

朦 胧 的 爱 [民间故事]

林洪通   15年前   14694点

NiNi的故事

漳州师范学院 刘旭娟   17年前   45054点
加载更多>>
2024 福建·永安之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