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散文和诗之间（十一章）

山是睡美人，河是舞女。
田里种完水稻种鸭子，种完鸭子种水。
大路相当宽裕，“嘉陵”一闪几重山：够威，够风！
很多人车刹失灵不当回事，在山上、田里摔交摔出一身茧，不像城里人把命看得那么金贵。
古稀老人爬到大树上掏鸟窝——像不像在路上匍匐的婴儿？枝枝丫丫像路。
少女也爱苗条。减肥秘方：出汗……
幼儿在霜晨不肯穿鞋子，双脚是冬天里的两把火？
吃肥猪肉等于吃胆固醇。他们不认识胆固醇，所以不怕吃肥猪肉。
打了一百个大喷嚏，也说是亲朋念叨。
斗大字不识一升，故事能讲三担，山歌能唱九箩。
央视春节文艺晚会吃一小半就撑不下去了，不像城里人那样好胃口，把它啃个精光……

骆驼

父亲每次进城，都是小住几日就得回乡下去。他对乡亲说：“俺是劳碌命，不习惯……”此事使我想起公园里的骆驼。

蹄底有肉质厚垫，走沙千里不在话下。在这里，“明驼千里足”才走三步就踩着墙脚。
脚板宽大，走沙不易下陷。可脚下不是沙，而是水泥地板，芭蕾舞的脚尖木陀螺那样飞转，也钻不进去分毫。
自来水流得哗哗响，任你喝得个肚里可撑船，哪里还有什么干渴？也用不着觅食干瘦干瘦的骆驼刺……
背上两座大山总是重负了吧？也不，那大山都是长在背脊上的，背脊感觉不到大山的重量，犹如脖子对自己头颅的重量感觉完全麻木。
实在太安逸了，骆驼感到浑身不自在。宁可到沙漠去受点饥渴，去疲于奔命。
有什么办法呢？“命，是劳碌命……”

台阶

江边，公园。
一道奇特的台阶：几十个锯得平平的树蔸，参差错落而又相互连缀地排列上去。
望之有美的享受：有如朵儿挤挤挨挨的一大丛蘑菇，又像好些云霞簇拥在一起。
拾级而登，真有腾云驾雾之感，但我很快就脚步沉重起来——
一个树蔸，原先不就是一棵绿树吗？一片树蔸相连，不就是一片密林的消逝吗？
不知道台阶的设计者用意何在。为了给人美感？为了使人对越来越远去的森林有深切的怀念？

龙船与礁石

端午节，诗人节。
我和小女到大桥上凭栏观龙船竞赛。
河中有几个兀立的礁石，龙船绕着礁石飞串。
突然，女儿喊起来：“爸爸，石头在游！”
我立时感触到诗意，我愕然。
世故的我只看见龙船在飞，幼稚的她竟发现礁石在走——
岂不是天真出诗人！

少女和雪

雪，轻盈盈舞落大地，大地一片洁白。
红红绿绿，黄黄褐褐，都隐居起来了——好一个纯洁的世界！
三个少女闯进这世界。她们无忧无虑地奔跑着，嬉闹着，她们跟白雪世界一样白璧无瑕。
少女与白雪世界和谐得像浪花和海水的协奏。
她们的心火热，她们脚下的白雪冰冷，她们不怕雪冷，这却是一种互补性的和谐。
她们鼻子冻得通红，她们依然笑闹不止。她们大把大把地抓起白雪互相抛掷——
但愿她们抛弃的是寒冷，而不是纯洁……

悬崖

苍鹰在悬崖前盘旋，盘旋……
崖底觉得雄视鹰背的崖顶高不可攀，崖顶感到远避鹰爪的崖底深不可探。
崖底痛苦地沉默着，崖顶痛苦地沉默着。
一天，江河忽然改道，崖顶涌来一派清流——崖顶有了表达恋情的勇气和方式。
崖顶将脉脉流水尽情向深远的崖底抒发，抒发成一道闪电，崖底立即回应以轰轰雷鸣。
崖顶与崖底有了千丝万屡而又密不透风的联系，浑然一体了。
感情的大跌宕，孕育出瀑流直泻、飞花溅玉的爱情奇观。
狂风要吹折瀑布，反而增添了瀑布的磅礴气势。
美丽的彩虹，是爱的凯旋门。
（望下游，两个几乎没有落差的渡口，索然寡味地共守着一朵浪花也开不出的一段水流……）

瀑布与悬崖

绿水漫长曲折，偶尔垂直，便有一段美丽的雪白。
一路幽静突然泻为喧闹，千里阴柔忽儿跌成阳刚。
溪涧的成熟，像水果掉了下来；江河的觉醒，像巨人站了起来。
瀑布，是大自然的华彩乐章，是江河溪涧的骄傲。
可你住意到瀑布埋没着的悬崖吗？
没有悬崖的顽强，便没有瀑布的英勇；没有悬崖的纪律，就没有瀑布的自由！
瀑布只是悬崖的衣裳。轻轻薄薄如蝉翼，如柔姿纱，层层叠叠似西班牙舞女的长裙……
少女们远足而来，她们旋转着的小伞——山野的太阳，何等鲜艳。瀑布有了秀丽的花边。
少女回去以后，街上流行披肩发……

潇洒

黑板，黑板，黑板……
头昏脑胀，倦眼朦胧。
扶一扶越来越有学问的眼镜，将头一甩，要甩掉困意。
却甩出满眼金星，和黑板组合成星空，很璀璨。
门外是大白天，很可爱。
借上一部白鸽，轻捷地跨上去，“bye bye!”
从园丁拔苗助长的苦心中飞出，从自身难超负荷的苦恼中飞出……
解脱黑板为脚下的土地，解脱眼镜为裙下的坐骑，溜进艳阳，溜进清风。
黑发飘扬，花裙鼓荡，潇洒无边！

悲喜交集的大街

　　迎亲的车队过来了，送丧的人马过去了——披红挂彩和披麻戴孝在大街上相遇，大街悲喜交集了。
　　一边有三用机播放圆舞曲，一边有乐队演奏哀乐，大喜大悲中和为淡淡的喜悦、淡淡的哀愁。
　　每天有人结连理，每天有人下黄泉，于是，大街悲喜交集不止。
　　不知是喜好还是悲好，鞭炮干脆无表情——
　　喜：叭，叭，叭……
悲：叭，叭，叭……

山脚下

在秋风中晃荡的一路金菊退走了，在秋阳下闪耀着银光的满坡芦花也消失了，游览却要进入高潮。
前头在望即一座高山，山上古木森森，又有颇具规模的庙宇的遗址，达山顶还可远眺山城全景。
别以为没有金碧辉煌的庙宇会煞风景，庙宇的残石烂砖更能激发灵感，有如圆明园的残门断柱。
可是，一位大城市来的姑娘脚力不济、体力不佳。有人说：“你就在山脚下等我们下来吧!”
不知不觉上了山，不知不觉抵达曾经辉煌的庙宇处（即将到达山顶），这才有人发现，城市小姐居然也上来了。
“你怎么也上来啦？不是说好在山脚下等我们吗？”
我们的城市小姐实在太天真可爱了，她说：“我不知道什么地方是山脚下……”
（过了山脚下，如果知道了，她就走不动了。她不知道，“还没到山脚下，我还能走”的信念使她继续前进，可见精神的重要性。）

古塔新颜

一座古塔，站在历史的高度，让人瞻仰、赞美。
在更高的山头有更高的电视塔，七层的楼房也比七层的古塔雄伟。
人们还是爱在古塔下流连——
找寻着祖先的勇敢和智慧．
斑斑驳驳，古塔陈陋难看吗？不，它正是以古朴为贵．　　．
这是在怎样的日子里?水泥是高级脂粉，填平了古塔的皱纹；钢筋水泥的组合很稳固，楼梯不再颤巍巍。
可是，砖壁上那古朴美观的纹理呢?木楼梯那冬冬响的古诗韵味呢？
现实掩盖了历史，无知掩盖了才智！
考古工作者来时，还要发动一场对钢筋水泥的攻击……

维纳斯在中国的苦恼

在中国，人们的目光开始开放，不再囿于全身包裹的观音。
裸露人体美的我被一万个模子倒出了。
是古典作品现代化吗？是用现代派惯用的变形手法重新塑造我吗？
一万个模子倒出一万个样！
有的肥头大儿，有的尖嘴猴腮，有的鼻子眼睛不配称……
美在何方？我在到处献丑！
真正的美不会单调，我真希望只从一个模子倒出。
我是断臂的女神，我的苦恼却全然不在于断臂。断臂，还意外地增添了一种美——残缺美。
我苦恼的，就是我的形象被粗制滥造者随便捏弄！
金钱腐蚀了复制者的灵魂，复制者不健全的头脑也有残缺美吗？
　　91、12、1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