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色的锦旗

周 璧  2010/1/19 9:16:35  15282点  永安之窗
  冬天到了,大考也考过了,要放寒假了。

  天很冷,雪下得蛮大蛮大的,把黑色的屋顶铺白了,把灰色的路也铺白了。

  但是小朋友们很高兴。今天要开联欢会,要看扭秧歌、打腰鼓、还有打莲湘,顶重要的,还要给奖。小朋友们大家都看见了,老师们买了多少奖品啊!花花绿绿的小书,红的绿的铅笔,还有大红底子的锦旗。

  奖品把三百多个小朋友的眼睛都烧红了。大家都在猜,不晓得哪一个同学得那面锦旗。这是多漂亮的锦旗啊!旗中间有四个雪白的大字:模范学生!

  开会了。

  陈校长报告,刘老师讲话,李老师讲话,最后张老师讲话。大家竖直了耳朵听,瞪大了眼睛望:看锦旗落在谁手里。

  “快点说吧,快点说吧!”大家在心底里催,“一,二,三,说!”

  还有五位老师呢,都要讲吗?要这样一个个讲下去吗?

  做司仪的秦老师托一托他的近视眼镜,拉长了喉咙,叫起来:

  “给——奖——”

  人堆像春天的蜜蜂一样,嗡嗡嗡响起来了。有的人咳嗽,有的人站起来,后面的人就喊:“坐下去!”“静点!”

  陈校长走上台去,对大家摆摆手,会场静下去了。

  几百双眼睛都看着他。

  “我们学校里,有很多好学生,都要得奖品。可是,有一个最好的学生,”校长把那耀眼的锦旗拿在手里,“我们把这面锦旗奖给最模范的学生。”他把旗拎在手里抖了一抖,大家的心就跟着它抖了一抖。会场里静得很,听得见屋子外面飘雪的声音。

  “奖给模范学生。”校长接着说,眼睛转到右面去,“三年级,王林宝!王林宝,你上来!”

  几百双眼睛就一起射过去。一个十一岁的男孩子,额角头上有一条二寸长的疤痕,小嘴眠得很紧,小眼珠漆黑,面孔通红,头颈里围着一条簇新的红领巾,一步步的走近讲台。

  “拍!拍拍拍!”

  鼓掌,鼓掌,鼓掌,用力啊!把手心也拍痛了。

  校长微微笑着,把旗传给王林宝,王林宝先对他一鞠躬,接过旗,又一鞠躬,然后三脚两步的跳回去了,就把旗放在他父亲身上一倒头抱着父亲的大腿,哭了。

  

  

  

  

  是个黑鱼精

  

  在五个月以前,王林宝还不是一个好学生,刚刚相反,是学校里顶坏顶坏的学生,每个同学都知道他坏。

  比方说吧:每天早晨,小朋友都一个个急急忙忙到了学校,看书的看书,唱歌的唱歌,拍皮球的拍皮球,全高高兴兴。等红鼻头校工一敲钟,大家就你拥我挤跑到操场上去上早操。“一二,一二一”,很有劲。可是,保险这时候你找不到王林宝,他老先生还没有来呢!

  早操完毕,“叮当,叮当”,上课了。小朋友坐进教室,张老师点过名,教书了。这时候,王林宝背个破书包,一摇一摆的走进来了。你最好不要抬头去看他那个面孔,脸也没有洗,面孔上一搭青一搭红,也不晓得是钻在颜料桶里揩的呢,还是怎么弄的。他也不对张老师行礼,也不报告迟到的理由,鼓着嘴就坐到座位上去了。

  张老师晓得他的脾气,不理他,只管讲书。王林宝坐在那里,像乌龟脚爪样的小手,抓头摸耳朵,也不知心里在想什么。总之,他没有听讲。有时候他连书也不带。老师问他:

  “王林宝,你的书呢?”

  他两只眼睛对她一瞪:“叫妹妹撕去包了泥团子了。”弄得老师哭笑不得。

  这还不算。自己不听,他还去吵别人,坐在他前面的是一个女孩子,这个女孩子沙喉咙,很会叫,大家叫她“纺织娘”。王林宝有一天真捉了只纺织娘,用纸包了,趁老师在黑板上写字,就把纺织娘一塞塞在那个女同学的领子里。那女孩子正听得出神,被他吓得大哭大叫,把全教室的人都吓呆了。

  从此以后,再也没有人肯坐在王林宝附近了。现在他只好一个人坐壁角落里。

  等到一下课,那就更不得了。小朋友三个一堆的玩得正高兴。王林宝来了,抢别人的皮球拍别人不给,他就打人家。

  “怎么,”他眼睛一横:“你们玩不让老子玩吗?”“拍”,一个耳光,把对方打哭了。

  “不许哭!再哭,老子揍死你!”他威胁说。不要看他人只有十一岁,力气可不小,像一只小牛。同学打不过他,只好哭到老师那里去。

  “嗯,嗯,嗯 ,我去报告张老师,王林宝打人!”

  “你去报告吧!怕的不算好汉!”王林宝说。

  他什么人都不怕。张老师也好,李老师也好,连校长也不怕。

  一会王林宝不见了,他逃学了。逃学了倒好,同学们更快活。顶好他逃到天边去吧,顶好他就再也不要来了吧,这黑鱼精啊,不见了才好呢!

  可是他偏又不让大家放心。第二天上课的时候,他老先生又来了,仍旧带着一个破书包,脸也没有洗,一摇一摆的来上课,又来搞些害人的新把戏。......

  

  

  

  

  大家拿他没办法

  

  

  

  王林宝,是金鱼缸里的黑鱼精,大家拿他没办法。

  难道老师不管他,就仅他横行吗?

  不,老师管的,可就是管不下。

  在解放以前那时候,兴打手心。别的学生,两回手心一打,就再也不敢闹了,可就是治不下王林宝。过去的方校长是很凶的,学生个个怕他,就是王林宝不怕他。你打他手心,他从不讨一句饶,——连眉毛都不皱一皱。有一回打得狠了,他眼睛一瞪,就:

  “你算了吧,方校长!我老子拿斧头劈也没劈好我,”他指指额角头上二寸长的疤痕说:“你打不好我的。”方校长叹了口气,把戒尺一丢,从此就不打他了。

  王林宝事后对人说:

  “方校长没打好我,倒被我说好了!”

  解放以后,学校里不兴打手心了,他一打人一吵架,老师就叫他去谈话,讲道理,打比方,连嘴唇皮也说干了,他老先生还是这样长这样短,一点也没有改,反而脸皮更厚了。每一次,受他欺负的同学一路哭一路来叫他:“王林宝,张老师叫你!”他就嘻皮笑脸,伸一伸舌头,挤一挤眉毛:

  “嘿嘿!又要说服我啦!”

  就这样,说服归说服,他打人归打人,闹架归闹架。

  有一次,他打了一个四年级同学,那个同学比他大,可就是打不过他。张老师在班上批评他,讲了一大套,说打人是野蛮行为,不好的。讲完以后,问大家:

  “打人好不好?”

  四五十个同学谁也不开口。王林宝举手说:

  “打人不好!”

  张老师以为他想明白了呢,兴冲冲的接口问:

  “为什么不好?”

  王林宝装一个鬼脸,说:

  “你刚才不是说过的吗?打人是野蛮!”

  说得一教室的人都笑了。把张老师气得不得了。

  开周会的时候,校长又重重的批评了他一顿。批评完了,问大家:

  “打人好不好?”

  大家喊:“不好!”

  校长又问:“王林宝打人好不好?”

  大家又喊:“不好!”

  可是,到第二天,他的老毛病又发作了。

  “好曲子不唱三遍,”他说:“不好就不好吧!好了又怎么样?长一块肉吗?”

  以后,轮到要开周会的日子,他就挤挤眉毛霎霎眼睛说:“你们听故事吧,校长又要念我的三字经了!”

  打是不能打的了,说服,不顶事,批评,也不顶事。张老师看见他就头痛,她生气地说:

  “王林宝在我班上,我不做导师了。”

  别的老师都劝她。总要想一个办法治治他呀!像这样闹下去,真不像话。就想了一个办法,让他当组长。当组长要领导别人,要做模范,他总不能再胡闹了吧?就试一试吧。

  张老师找王林宝同组的小朋友谈话,动员他们。

  第二天,王林宝选上了组长。张老师说:组长要带头啊,要做模范啊,......说了一大套。

  想不到——这一来更不得了。

  他不当组长,别人可以不理他,别人可以避开他。一当组长,不行了。一下课,他就喊:

  “陈小山,张玉梅,来,大家都来拍皮球吧!”

  他把张玉梅的皮球拿在手里,就像是他自己的。几个人眼睛睁得铜铃大,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去啊!”他拍着皮球走了。

  张玉梅看见自己的新皮球被他拍着走了,急得直哭。王林宝一转身,拿起皮球就甩过去了,打在张玉梅的鼻子上。

  “妈的,我是组长,你不听话吗?”

  陈小山气得没法,拉着张玉梅哭丧着脸到老师那里,对张老师说:“小组长太凶了......”

  这一着,又失败啦!还是治不了他。

  这也治不了,那也治不了。连老师也只好摇头叹气了。还有什么好办法呢?随他去吧。

  

  

  

  

  人人讨厌他

  

  

  

  王林宝的名字,真比狗屎还臭,没有人用好心对他看一眼。

  级导师张老师为他不知担了多少思,甚至眼睛也哭红过。你说说看,做这样一个学生的级导师,她还会不气死吗?下课还没有两分钟,张玉梅哭得来了:“王林宝骂我!”张玉梅才走,陈小山又哭得来了:“王林宝打我三拳头!”

  有一天,张玉梅的爸爸来了。“张老师你们学校里的王林宝......”他头上堆着笑,骨子里很凶呢。张老师连忙陪上笑脸,又是倒茶,又是敬烟,又是陪不是。好容易把他打发走,陈小山的妈妈又来了。“张老师,王林宝宝打人,你也不教育教育吗?”她气呼呼的,面孔也涨红了,“我家小山是来读书的呀,不是来挨打的呀!”张老师又连忙陪上笑脸,又是搬凳子,又是倒茶,又是陪不是。她一走,张老师气得浑身发抖,靠在椅子上,冷笑着说:“陈校长,我倒不是来教书,是专为学生陪不是来的。......”

  陈校长安慰她。说......说什么呢?没有什么好说的了。看见张老师眼睛里泪水汪汪的,只好摇一摇头,叹一口气。

  不过,陈校长和张老师总在想:一定有一个办法可以治他的,一定有一帖药可以医他的病的,不过他们还没有请到有本事的医生......

  同学们气不过他,只得用别的办法来出气。你走进厕所去看看吧,那才有趣呢,墙头上画得花花绿绿的,十句有八句是写的“打倒王林宝!”男厕所里这样写,女厕所里也是这样写。不但厕所里,连别的地方也有。最后,连校门旁边的白墙上也写了五个大字:“打倒王林宝!”。大家看了,都拍手叫好。老师知道了,叫校工红鼻头去擦掉它,可是黑炭写在粉墙上,究竟不容易擦掉,还是隐隐约约可以看见。红鼻头校工有一天对王林宝说:

  “王林宝,你呀,真是十人看见九摇头,阎罗王看见伸舌头,天底下也找不出第二个的宝贝!”

  王林宝他怎样呢?他越得意。他想:你们对我没办法了,哈哈!

  

  

  

  王林宝打伤人啦

  

  

  

  这一天刚好是星期六。

  早晨的时候,还是老样子。学校里早操也上过了,太阳也老高了,还不见王林宝的影子。红鼻头校工打了上课钟,张老师在班上点过名,教书了,还不见王林宝的影子。王林宝如果是个好孩子,那大家一定会想他的:王林宝为什么还不来?但是,他不是个好孩子,大家都不记得他。

  这时候已经快要下第一次课的时候,红鼻头校工正伸手去打钟,王林宝却一翘一翘的走来了。他脸上青了一块,看样子是被谁打的,眼睛里布满了红丝丝,就像隔夜有个红蜘蛛在里面结过网的。

  他走进教室,一句话也不说,一翘一翘走到座位上,就往桌子上一伏,不知是在哭呢还是在睡觉。

  这时候,下课钟已打响了。

  假使王林宝是一个好孩子,那么,张老师一定要去问问他了:“王林宝,你头痛吗?”

  “王林宝,你有啥不舒服吗?”但王林宝不是一个好孩子,张老师对他瞟了一眼,没有理他就走了。

  假使王林宝是一个好孩子,那么,小朋友们一定要走去问问他了:“王林宝,你的脚跌痛了吗?”“王林宝,是不是爸爸打你了?”但王林宝不是一个好孩子,小朋友大家对他瞟了一眼,没有理他,就到外面去玩了。

  上第二次课的时候,他还是伏在桌子上,“呼噜呼噜”的打鼾,睡得正好呢!大家想,你睡就睡吧,这样倒清静。

  一个带红领巾的少年队员,向李老师提议说:王林宝这样睡觉,会受凉的,最好叫醒他。但是李老师摇一摇头说:“冻不坏他的,随他去。”

  到快要下课的时候,王林宝睡着睡着忽然哭起来了。老师和小朋友都转过头去看他。他哭了两声,睁开血红的眼睛,向大家看了一眼,就不哭了,低着头,一声不响的坐着。

  下课了。李老师没去理他,小朋友们也没去理他,都出去了。他一个人像泥菩萨一样供在那里,眼睛睁得老大,小嘴眠得很紧,额角头上的疤痕一跳一跳的动。

  一会,他立起来,走过操场到厕所去小便。操场上同学们玩得正热闹,他低倒头,一翘一翘的穿过人,低倒头一个不当心,一拐,把四年级的陈志德撞了一下。陈志德正玩得起劲,也不晓得是谁碰了他一下,性子本来很急,转过身来就是一拳,嘴里还叽哩咕噜骂起来。王林宝就眼睛一瞪,狠狠的把陈志德往前一推。陈志德一晃,一个跟斗跌下去,地上正好有一块三角石,就把头皮擦破了,鲜血直流!旁边的小朋友们吓呆了,胆小一点的女孩子吓得脸色灰白,哇的一声哭起来,有的孩子就一口气跑到老师那里,说:

  “不、不、不好了,王、王林宝,打、打死人了!”

  就这样,一个学校里大大小小男男女女都在传说着:“王林宝打伤人了!”

  老师替陈志德包扎好了,送到卫生院,医生说:不过擦破了表皮,止了血就好了,叫他回去躺躺。回到教室里,到吃过中午饭,大家也就慢慢的把这件事忘记了。

  但是,老师们却操起心来了。

  

  

  

  

  张老师的心思

  

  

  

  张老师心里多难受,多害怕啊!

  为了王林宝这个学生,她不晓得赔过多少小心,哭也哭过好几次了。她才二十岁,去年才从师范学校里毕业出来。在学校里读书的时候,先生同学人人都说她一个好学生。她学习很勤,待人又好,做事情公道,能干。做了教师以后,教师学生,人人又都说她是一个好老师。她教书认真,待学生就像是自己的弟弟妹妹。特别是在人民政府的暑期训练班学习过以后,参加了青年团,教书教得更好,对学生也更好了,无时无刻不想到学生,愿意拿全付心血去教育他们,让他们长大起来都成为有用的人材,成为建设新中国的工程队。

  她还帮着大家在学校里建立了少年队,帮助他们工作。

  一句话,她什么都好。就是——就是年纪还轻一点,碰不得钉子,一碰,就容易生气,容易哭。

  在这个学校里,也什么都好。就是——就是一个王林宝,而王林宝偏偏又在三年级,而她又刚刚做了三年级的导师。就是这件事情,伤她的心。

  她跑到校长那里,说:

  “陈校长,对王林宝——总该想一个办法呀!你看,他天天闹事,天天闯祸,这样下去,怎么好呢?”

  “话是不错......”陈校长摸摸头说。

  “我建议:明天全体教师开一个会讨论讨论。”

  陈校长说:“好的,大家动动脑筋,总要想个办法,天下没有没办法的事啊!”

  明天就是星期天,他们一吃过早饭就开会。

  张教师在会上说:

  “王林宝这个学生,大家都知道,不要说得了。为了他,也不晓得用了多少脑筋,总是治不好他。气也受够了,嘴也说干了,我哭也哭过几次了。”说到这里,她面孔有点红。“过去我想:我教的学生个个都是好学生,将来长大了个个都是有用的人材,都能为人民服务。可是,就是这个王林宝,把我的理想打破了。我想:连一个顽皮学生也教不好,改造不了,我算什么好教师?......”她停下来,喘了口气,对大家看了一看,又说:“我想,王林宝的父亲是木匠,一个工人的孩子,是一定能教育改造过来的。问题是:儿童是各种各样的,要用各种各样不同的方法去教育改造他。对王林宝这样的‘问题儿童’,改造的办法是一定有的,不过我们还不知道。现在,我们大家动动脑筋,想出一个办法来吧!”

  大家讨论了半天,陈校长说:

  “人是受环境影响的,我们应该了解一下王林宝的家庭环境,找出他坏的原因......”

  “对!对!”大家都同意了。

  

  

  

  爸爸讲的故事

  

  

  王林宝的家庭,是一个怎样的家庭呢?

  下面是王林宝的爸爸对张老师说的故事。

  “真不成话,先生,你不嫌脏,就在这板凳上坐吧!说起我的家,你先生不要见笑,就是这么两间草屋,这还是解放以后才有的呢!”他用手指一指,说下去,“你先生才看过的,里面一间算是房,一张破门板搁的铺,一副木匠家伙,一个灶,这就是我的家当了。我老婆原在外面帮人,一年到头,难得有三天在家,自己孩子一生下地,喂得他大了,也没人去理,就把他丢在草堆上滚。”他拍拍王林宝的头,说:“你看,他是在草堆上滚大的。看有钱人家的孩子呀,又是奶娘,又是阿姨,这个抱,那个背的,真是不能说的了。”

  “那过去几年的日月呀,真不好过!”他摸出旱烟管来,往前一伸,笑笑说:“先生你不抽烟吧!”接着,就“呵呵呵”笑了两声:“该死了,先生不抽烟。”

  “过去的日月,真不好过。”他狠狠的抽了一口烟,慢吞吞的说。“我本来在乡下,一个老婆,一个女孩子,种地主的八亩田,空下来还做做木匠,混日子。那一年,总是十二、三年前了,还没有林宝呢,我那个女孩子正五岁,跑得飞快了。”

  “那个小姑娘现在很大了吧!?”张老师问。

  “死了!”王林宝的爸爸把旱烟管“卜”的敲了一下,说:“死了,给日本人杀死了!”

  “死了!”张老师一声叹息,看见王林宝睁大了眼睛,听得出神。

  “那年子冬天,鬼子下乡去,进了我的村。我在屋后劈柴,什么也不晓得,正劈得起劲,忽听得我女人在屋里直哭直叫,又听我桂姐——就是那五岁的女孩子,哇的一声惨叫。我汗毛直竖,晓得出了事了,提了手里的斧头就往屋里跑,看见桂姐死在房门口,小肚皮给刺刀刺穿了,血流了一地。我不管三七二十一,直闯进房去,只见一个鬼子正按倒我女人,在撕她的衣服,我女人正在叫着挣扎着。”

  张老师绉紧了眉头。王林宝蹲在爸爸身边,两只小手握紧拳头,眼睛闪闪发光,小嘴眠得紧紧的,额角头上的疤痕一抖一抖的动。

  “鬼子看见我进去,转过身来,拿起枪就刺。我一闪,刺刀刺伤了我的左手臂。我发了狠,眼睛爆出火啦,跳过去,一斧头,就把他的头劈开了!”

  “噢!”张老师禁不住脱口叫了一声,松了松眉头。

  王林宝的爸爸牙齿咬住了嘴唇皮,两手抓住了自己的膝盖,用劲的挺直了自己的身体,好像不这样他就要跌倒了,眼睛一闪闪的,像爆得出火来。

  “杀了那鬼子,我倒呆了。我女人连忙爬起来,对我说:‘快逃吧!’我才醒过来,搀了她就走。这时,鬼子正在村外放枪。我们从村后树林子里抄出去,才出村没多久,女人喊住我。回头一看,啊,火!房子起火啦!”

  说到这里,他叹了口气。点着了旱烟管,又“卜磁卜磁”的抽起来了。

  “房子烧光了,就剩了两个光身人,只得逃进城里来。女人到人家去帮工,我就住在师傅家里。几年来,经过了大变,死了女儿,吃尽了苦,我性子就变坏了。总是满肚皮的懊恼,一有钱就去喝酒,回来就打女人。”他说着,面孔有点红,难为情了。“那时候,她肚子大了,人家不要她,就歇在家里。家里三天两头没得吃的,我也不管。有几个钱,喝了酒回来打她;没有钱,家里没米下锅,我又气得直打她。轮到反动派政府要那样税这样捐的,拿不出钱,又要打她。我女人脾气很好,就是爱唠叨,一有什么事,总爱说个不休,我一气,就打她。”

  “等养下林宝来啦,见是个男孩子,心里欢喜,又愁养不活他,满肚皮不好过。日子越苦,脾气越坏,打架就比吃饭还勤了。先生,说起来真难为情啊!我是没知识的人,又不懂道理,受气受苦,就往女人身上发。一打女人,小鬼——”,他指指林宝,看了他一眼,“吓得直哭,他一哭,我气越大了,就连他也是一顿揍!小鬼挨我拳头,怕也比吃我的饭也多,他是在我拳头上长大的啊!”他看着林精度,叹了口气。

  王林宝不吱声。,低着头,嘴眠得很紧。……

  

  

  

  他为什么爱打人

  

  

  

  

  第二天吃过饭,张老师把王林宝拉到自己的房间里。

  “王林宝,”张老师问:“你爸爸打你打得凶吗?”

  “打得凶,一拳打得我滚到大门口。”王林宝倔强地扬着头,不看她。

  “你怕他吗?”

  “不怕!”他倔强地说。

  张老师很奇怪:“为什么不怕?”

  “打惯了,”他说:“三天两头打!”

  张老师惋惜地拉他的手,他摔掉了,退后了一步。

  “你说打人好不好?”张老师问。

  “不好!”

  “那么,你为什么打人?”

  “爸爸打我,我就打别人。别人不对我好,我也不对别人好。”

  张老师心“别”的一跳。想:这小孩子这样苦呀!从来没有一个人爱过他,父亲常常打他,母亲一年到头不在家,他是在没有爱的环境里长大起来的呀,怎么能怪他心情坏呢?

  “我说,有人对你好,你怎样?”

  “没有人对我好的。”他对张老师望望,摇摇头,肯定地说:“人人都骂我,人人都讨厌我,没有一个人对我好!”

  张老师叹了口气。

  “我对你好吗?”

  他对张老师仔仔细细的看了一会,轻轻地摇摇头。

  张老师拉住他的手。

  “对的。我也对你不好。王林宝,我对你说,我从今以后对你好,你相信吗?”

  王林宝不作声,不动。

  “你爸爸现在还打你吗?”

  “打!”他说:“上礼拜五晚上,爸爸吃醉了酒,打得我一夜没困,腿上到今天还痛。”

  张老师一想,不错,那天上课,他来得特别迟,伏在桌子上睡觉。

  “我劝劝你爸爸,叫他不打你好吗?”

  他摇摇头:“爸爸不会听你的。”

  张老师立起来:“你去吧。记好,我要去劝你的爸爸,叫他不打你。我也要劝你,做一个好学生。你听见吗?”

  他立定了。对张老师望望,一会,旋过身去,一句话也不说,就出去了。

  

  

  

  

  棒捶上不出孝子

  

  

  从此,张老师、李老师,就常常到王林宝家里去串门子。一趟生两趟熟,学校和家庭之间,就建立起友谊来了。王林宝的爸爸看见了张老师,就当她是自己家里的人一样,碰在一起,就什么顾虑也没有,谈得顶投机。张老师又抽空去认识了王林宝的妈妈。

  有一次林宝的妈妈说:

  “张老师,谢谢你,你的话真有道理。解放以后,说我家里吧,好自然还是不大好,跌得重了,一下子爬不起来呀!比起前几年来,可好得多了。第一个是物价平,赚一个就算一个,不像反动派那时候,赚一个回来,隔一夜短半个,再隔一夜又短半个。第二个是坏人少了。今年就没有人再来引他爸爸去赌钱,他赚了钱,就都长了肉。第三,现在我们自己盖了三间草屋,也有住的了。再说,反动派时候这样费那样捐的,现在全没有了。说真话,他的脾气也变好些了。就是还不够,还要帮着他改呢!”

  王林宝爸爸说:“我也晓得打人不好。那时候啊,不用提吧,反正是鬼子和反动派害了咱!”

  张老师说:“对呀!只要认清这点,事情就好办了。脾气不是天生的,要改,也要一步一步来。”她指指王林宝,转过话头说:“你们看,你们王林宝,身体又好,人又聪明能干,我们要好好的教育他。他长大起来,是国家的一根梁呢!”

  以后,他们就谈到小孩子的教育上去。张老师说:

  “一个小孩子,一天在学校里的时间,顶多也不过八、九个钟头,还有十多个钟头是在家里的。只有家庭和学校配合起来,大家来教育他,才能收效。过去我们总说:‘棒头上出孝子’,认为小孩不好,只有打才治得好,这句话是不对的。小孩子是很懂道理的,只怕你不肯和他讲,你不讲,他不明白,这怪谁呢?自然要怪大人。打小孩,越打他越不服气,就越坏……”

  王林宝的爸爸听了这些话,羞得半晌才抬起头来说:

  “对,对!老师讲得有道理,过去了,只怪我自己糊涂……”

  张老师抢着说:“好啦,过去还说他做什么,只要你以后不打孩子就好!”

  “那还用说吗?”他就转过身,拉住王林宝的手,说:“好孩子,我明白啦!以后不打你啦!”

  王林宝觉得张老师来家几次,从来不说他在学校里的坏处,总是说他好,心里就很难过了。现在又听爸爸说不打他啦,熬不住就淌出眼泪来了。

  天黑了,王林宝送张老师回学校。

  张老师看见王林宝一路都不说话,就对他说:“王林宝,你回去吧,快到学校了。”

  王林宝不响。他看着池塘。池塘里映着一个大月亮,还有疏疏朗朗几颗星。风吹动了水,月亮和星星就一起抖动起来,像长出了一条条小尾巴似的。池塘边几棵柳树,轻轻摇着,一两片早黄了的树叶,漂浮在水面上。

  张老师又说:“你回去吧!”

  王林宝抬起头来,眼睛睁得又圆又大,眼泪还没完全干,说:

  “老师,我一定做个好学生!”

  张老师点点头,紧紧拉了一下他的手。

  两个人就一个回了家,一个回了学校。

  

  

  

  

  

  

  

  开天辟地第一次

  

  

  

  第二天早晨,红鼻头校工打过了上早操的钟,立在操场角上看大家升旗。

  小朋友到得还不很多,三三两两的从教室里奔出来,有的还没进校门呢,听见打钟了,就跑起来,跑得小面孔通红,直喘气。

  红鼻头校工先看看外面,又转过头来看看里面,用手擦了擦眼睛,在心里问自己:“难道我眼睛发花了吗?”再仔细的看了看,一点也不假,从教室里第一个走出来的,正是王林宝。他今天脸也洗过了,眼屎也擦掉了,一步一摆,走得蛮文雅,蛮像一个小学生,走到操场中心立住了,一声也不响,只等大家来。

  “真是活见鬼了!”红鼻头校工自言自语地说:“真是活见鬼了!”

  张老师,李老师,陈校长……全看见他了。小朋友们,张玉梅,陈小山,陈志德,……也全看见他了,大家心里都有点奇怪,猜不透究竟是怎么回事。

  一天很平静的过去了。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张玉梅没有哭,陈小山也没有哭。

  王林宝规规矩矩地上课。先生讲书,他不眨眼的听着,先生在黑板上写字,他睁大了眼睛看着,还抄下来。过去的时候,他就画三只脚的小狗,两条尾巴的小牛,当算术练习交上去。考起来,从来没有考过三十分。张老师对他说:“你只晓得一加一等于二,一加二等于几就不晓得了。”他说:“不晓得就不晓得,也不少一块肉。”今天上算术课却不一样,左手托住了下巴,静心听着,听到不大懂的时候,就举起手来问:“张老师,这个题目我不懂。”张老师心里很高兴,就从头至尾的现再讲了一遍,问他:“王林宝,懂了吗?要不懂,我再讲一遍。”下了课,他也不出去玩,坐在座位上做算术,把铅笔咬在嘴里,用心的想。

  放了夜学,他是最后一个回去。过去他顶不高兴做值日生,轮到他的时候,他笤帚满天飞,把课桌拖得震天响,还老是和别的值日生吵架,不等做完,就逃回去了。今天他做值日生,把地扫得干干净净,桌子排得整整齐齐,黑板抹得光光滑滑,连大家都不高兴倒的痰盂,他也抢着去倒了。张玉梅说:“王林宝一个人做了两个人的事。”等做完,大家欢欢喜喜走了,他才背起书包回家去。

  走到校门口,红鼻头校工正在那里,笑嘻嘻的对他说:“王林宝,你今天这样是开天辟地第一次呢!”

  

  

  

  

  

  

  

  

  学习王林宝呀

  

  从此以后,老师同学都说王林宝好,连起先不理他的同学,也都和他要好了。要出去玩的时候,总有人会说:“去喊王林宝一道玩!”张玉梅老是喊他:“王林宝,拍皮球去吧!”

  玩的时候,就是有人不当心说了他撞了他,他总是不响。有时候看见别的同学在吵架,他就去劝,对他们讲道理。

  他不但脾气变好了,并且功课也进步了,各样功课都在七、八十分以上。

  同班的小朋友都说:“王林宝要赶出头啦,大家都要用功啊!”

  从此,王林宝的名誉,就翻了面。学校里老师责备学生时,就说:

  “你为什么不学王林宝?”

  在开周会的时候,陈校长公开的表扬王林宝,一方面勉励他,一方面号召全校的同学向他学习。少年队的同学不断的和他谈话,对他说:你好好地努力,我们一定吸收你入队。

  王林宝更积极啦!他每天早晨第一个到学校,先把黑板擦干净,又把全教室的课桌、凳子,都揩得干干净净,排得整整齐齐。然后就坐在自己位子上,静静的温课。一下课,不管是不是他的值日生,总是抢着去擦黑板,揩讲台,上写字课时,他总给每一个人的砚台里加水,不多不少。还常常帮小同学削铅笔,搬凳子。放了夜学,就帮值日生扫地,整理清洁,把走廊也扫得清清爽爽。

  这样就感动得全校的同学都向他学习。过去常有同学迟到、逃学,现在就很少了,大家都说:

  “要跟王林宝学习呀!”

  这样,少年队就吸收了王林宝,他成了光荣的少年队员啦!

  

  

  

  

  三百五十斤

  

  

  

  十一月里,学校里开展了“抗美援朝,保家卫国”的教育。

  先是发起了捐献子弹运动。布置下来的任务是两个人一发,家庭困难的同学,三四个人合一发的也可以。王林宝心里想:要钱,难得很,我爸爸没什么钱啊!应该另外想想办法。

  他想了好半天。

  放学回家的时候,他把捐子弹的事情和父亲谈了谈。这也是不常有的事呢。在两个月以前,他是不敢向父亲开口要钱的。但是现在不同了,父亲也跟他讲道理了。

  他把从老师那里听来的话,讲给爸爸听。

  爸爸说:“捐了子弹,打美国鬼子吗?”

  王林宝说:“对的。美国鬼子在打朝鲜。打朝鲜,他就是想要打中国呢。”又说:“美国鬼子跟日本鬼子就是一个样。他们在朝鲜杀人放火,杀小孩,奸女人,比日本人还凶几倍。”

  爸爸说:“是的,我们工会里也开过会,要抗美援朝,我就捐些吧!”他从袋里摸出五千元钱来,交给王林宝,说:“老师不嫌少吗?”

  王林宝快活得跳起来,他想不到爸爸会捐这样多的。他说:“不少不少,老师原来说,两个人一发也可以了呢,你一个人捐了两发,我报告老师表扬你!”

  爸爸说:“一想起日本鬼子的仇,我还有什么舍不得呢!”

  王林宝又兴奋,又难过。

  爸爸想了想,又说:“你去问问老师废铜烂铁要不要?若说要,你就和几个同学想法去搜, 也是个好办法。”

  王林宝跳起来说:“对了对了,我就去问去。”说完,拿了钱就跑。

  到学校里,交了钱,就问张老师。张老师和陈校长一商量,说:“好呀!你们组织起来,去搜集去!”

  从这以后,王林宝他们十来个人,一放夜学,就东奔西跑的去搜集废铁。先人自己家里找起,说服了家长,把破锅子呀,断头铁钉呀,坏铁扣呀,杂估弄冬的东西,都收起来,学校的储藏室里就堆了一大堆。一秤,足有三百五十斤。

  这一天,给政府送铁的队伍出发了。第一是国旗,第二是校旗,第三是抬铁的队伍,后面是锣鼓队,秧歌队,莲湘队,和全校的同学。他们敲锣打鼓,呼着口号,向市人民政府走去。……

  回来以后,全校开了个大会,校长给许多好学生都发了奖,给王林宝奖了一面红色的锦旗。王林宝的父亲也参加了这个会,他看了会上的情形,简直快乐得合不拢嘴了。

  

  一九五一年四月于常州   

  原载于上海作协《小说》月刊一九五一年六月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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