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少从军前,父母一直伴随着我。只是父母忙于生计,疏于管理一小群子女,我觉得离奶奶更近更亲,离父母远而陌生。父母对子女的关爱,因为严厉含蓄而有距离。
当读懂父母时,我已经冒过30岁了。
小时候,看到别的孩子与父母嬉戏打闹,朋友一样和睦相处,我既羡慕又忧伤。我就在心里对自己说,小心躲开他们。此举有效,至少我没挨过一次巴掌,比姊妹们幸运多了。
在我影子一样的记忆里,父亲总是早出晚归甚至多日不归,忙于他的“炮团”事务。偶尔回家就集合我们“革命歌曲大家清唱”,他手脚并用打拍子,复习旧歌学习新歌乐此不疲。再就是辅导姐姐学习《毛主席语录》,除此以外,很少与我们交流。母亲忙完单位忙家务,妹妹曾悄悄去同学家一玩三天不归,竟然未被发现。淡淡的,咫尺若天涯,我们和父母的心灵仿佛分隔在两个时空。
我离家后,就只剩下书信往来“纸上谈兵”了,往往是父亲写信多我回信少。我从来不听他一二三的“教育”,我行我素,倔强独立。
我从小酷爱文学,学着姐姐写“三字歌”,梦想长大后能成为作家。但没有那样的环境,那时干部的孩子当干部,工人的孩子当工人,我年龄不到,就跟着大院的其他孩子一道虚报年龄从了军,中止了作家梦。据此在心里给父亲扣上一顶莫须有的“帽子”,怨他不是教师或作家,使我无法圆梦。
幼稚在成长中淡去。一次,我无意间发现姐姐的一组旧诗,尽管不成行,但“遥望川藏线上高高的白杨树,像是望见父亲的影子”还是打动了我。我开始觉得自己没心没肺,从来不像别的兵那样想家,甚至想得哭。
我开始试着想家,闲时常常呆坐一隅,看着夕阳发呆。回想父亲的书信、母亲的包裹,精神和物质的鼓励其实从来溺爱着伴随我“独立的日子”。而我理直气壮,轻描淡写,不以为然。直到父亲的书信杳无,我打电话问及,才知他已经老得看不清字,手也抖得不能再写信了。
突然间心里冒出一种艰涩的感觉,说不清是什么滋味。
我让姐姐寄父母的近照,我第一次认真睁大眼睛仔细看,清楚地看见父母的头发稀少花白,那个曾经威严、挺拔、顶天立地的军人竟那么瘦弱苍老,完全成了老头;母亲如一棵枯槁的老树,堆着一脸皱纹干笑着……眼泪不知不觉流下来。就这样,在我的“概念”里,父母一夜之间苍老了。
苍老的父母多半时间在自豪而寂寞中牵挂着我们一群在外地的子女,尤其牵挂两个“外”到了大洋彼岸的女儿及其子女。老人没什么好办法,就在应付一日三餐后,守着电视等待子女的电话,这已成为他们生活的重要内容。有了这份郑重等待,他们晚上不出门,唯恐错过电话。
子女永远有工作要忙,再加上路途遥远,常回家看看成了奢望。我十年也没能回家一次。
年老的奶奶最让我难以割舍,30岁那年,她在我“不知情”的情况下永远远去,在我心里留下一个无法弥补的空洞,促我惊醒。
于是离家多年后我第一次回家。想不起来做了什么,探亲假一晃而过。临行出门,老妈流泪的脸我不敢回头看。到了车站才开始旁若无人地抽泣,却不然,老父追来,使劲绷直腰把一双我不要的旅游鞋举过白发苍苍的头顶,说“我赶不你,喊你听不见,鞋路上还能穿”,我咬破嘴唇也没能忍住,终于恸哭失声……
又一个十年,汶川地震震动了所有外漂子女,天南海北漂洋过海不远万里不约而同全回来了。看到老父母安然无恙,我们在门斜墙裂地面轻微塌陷的“危房”中把笑声传到了前楼后院。大家闻声都过来看,挨骂最多的是回家最少离得并不远的我。
我知道应该年年回家,“有钱没钱,回家过年”,尤其是春节,父母都盼着我回家团圆。
可我有家难回。回家过年的承重里,不仅仅因工资低钱袋羞涩,单位的报销至今还执行1984年的标准,4天4夜的车程,竟然“规定”不得乘坐硬卧。我无奈得只剩下心酸。还有假期的羁绊。
有人说,回家过年是中国人寻找精神归属的一种方式,我在心里痛苦地对白发苍苍老父母的日日盼望说对不起,想得到他们的宽容和理解,但我说不出口,就在心里硬弊着,难受时就冲儿子发火。
只要想到父母,我心里就五味杂陈。想见老父亲故作威严发脾气的样子,想看母亲包饺子忙乱的样子,想到远处大山里奶奶的坟上述说我让她闭不眼的愧疚……
春风纷飞,每看见新闻中回家的人群,每看见超市里灯红酒绿的年货,每听见《常回家看看》的歌声……我都在心里哽咽着,回想着父母“跟领导好好说一说,能请上假就回来过年”的反复叮咛。父母呼唤我回家的苍老声音让我心绪难安,又无可奈何。电话中他们与其是报告谁谁会回来的“喜讯”,不如说是再叫我回家的呼声。
我年轻时没在意不老的父母,我快老时天天想着苍老的父母。
我与父母始终保持着距离,那时是心灵的距离,现在是时空的距离。我总在远远地遥望着父母,为没法见证他们变老的过程而心愧。
妹妹说,她周围的同龄人中,很少有父母双全的了,有的早就成了“孤儿”。我们都老大不小了,父母还健在,更应该珍惜。意思显而易见,让我回家。但我还是无奈叹气:今年,我回不了家!
但每年,我都把心放回了家——这也许是许许多多和我一样想回家而不能回家过年的人最难言明的沉重情结!
不为弥补儿时的任性,只因陪伴父母的时间已实在不多。父亲年逾八十,母亲年近八旬。一有空闲时间,我就越过时空遥望父母。我祈祷苍天护老,让老父母好好等着我。在法定假期规定的时限里,我会有回家过年的一天。
当不少人陷入信仰真空时,回家过年就是我虔诚的“朝圣路”。
2010年2月8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