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记
父亲的手是一双宽厚有力的手。这双手手关节粗大,手心布满了老茧,指甲总是修剪得整整齐齐,食指和无名指上还残留着淡黄色的烟渍。这双手年轻时能扛起一二百斤重的大木头,是掰手腕时的常胜将军。这双手插秧、驱犁、锄草、割稻、打谷、砍柴……十八般农活样样精通。夏日凉爽的夜晚,我们吃完饭后坐在门口的大坪上乘凉,看着村民在暮色中推着满车的稻谷回家,父亲便又会说:“想当年我在生产队,可是强劳力,是拿十个工分(最高工分)的,像你这样啊,顶多拿个三四工分就不错了。”我翘翘鼻子说:“嘻嘻,阿爸,好汉不提当年勇哎。”他说“你可看好了!”兴之所至,随手拿起放在门口的锄头,五指抓住锄头尾部,手臂平平张开,将锄头缓缓平举了好一刻钟,转过头来颇为自豪地问我:“怎么样,我五十多岁了还能做到,就你那细胳膊嫩腿……”我又翘翘鼻子说:“嘻,我才不和你比呢,我是斗智不斗力。”“哈哈哈”,于是晚风中又回荡着父亲爽朗明亮的笑声。
父亲的手是多才多艺的手。这双手不仅会干农活、做木工,还会拉二胡,打篮球和乒乓球。我乒乓球打得不错,有点不让须眉的味道,在学校时还侥幸得了一个地区女单冠军,这和父亲小时的言传身教不无关系。印象最深的是在儿时冬日的夜晚,黑幕降临百般无聊时,父亲便会拿上他心爱的二胡,带上我到邻居家去。在氤氲的茶香里,在二胡婉约的伴奏中,父亲用他那浑厚的男中音唱起《北国之春》:“亭亭白桦,悠悠碧鸿,微微南来风,木兰花开山岗上北国之春天啊北国之春已来临……”歌声驱散了严寒,仿佛飞到很远很远的天边,也滋润着我幼小的心灵,我对文学的憧憬和爱好或许就由此而始。父亲篮球也打得好,还练就了“一指禅”——用一根食指顶着篮球滴溜溜地在指尖上直打转,真是酷毕了,一次在电视上看到一位NBA的球星赛后也来这么一下子,父亲当年可丝毫不逊色于他。年轻时每年都少不了要代表乡里、市里去参加各样的篮球赛,常常不是扭了腰就是崴了脚,妈妈心疼极了,没少抱怨过。父亲说那没法子啊,人家上头指定我,点我的名要我去,我能不去吗。言语中颇有几分自豪。比赛回来总带有一些毛巾、浴巾什么的战利品,在当时都是非常好的家居用品,妈妈舍不得用,收了起来,现宝宝还在用着父亲当年打篮球赛发的浴巾,上面印着某某比赛留念的字样,可物犹在、人却已非了。
最害怕的莫过于父亲严厉的手。小时我的顽劣不堪,调皮捣蛋是出了名的,三天两头每每闯祸,个个都说怎么看都不像个女孩子。父亲气极时,就抓起小竹枝往我腿上抽,要不就是大手一揪把我扔至猪圈“与猪共舞”。我可犟着呢,任它腿上青一条紫几道,硬是威武不能屈。关猪圈,哈,到底我怕猪还是猪怕我啊,不是揪着猪尾巴就是是拎猪耳朵,把猪折腾得团团转。后来实在无法,只好把我拎到家里存放粮食小仓库关起来,仓库里黑咕隆冬的,像有无数妖魔鬼怪伸出黑手要抓我,又仿佛有无数恶狼的眼睛在不知名的地方盯着我,我怕极了,大呼大哭:“我再也不敢了!!!”从此规矩老实了许多,对父亲更多了一分畏惧。长大后,家中长辈们不时还会笑着重温我这段“光辉历史”,最初真有些不好意思,后来呢,也只好皮厚了,只好认真听、傻傻笑,呵呵复呵呵。
最怀念的当然是父亲慈爱的手。妈妈说小时父亲最爱用双手把我高高举起,抛上空中、接住,再抛、再接住,我一点也不害怕,高兴得甩着小胳膊踢着小脚哈哈大笑,妹妹就胆小了,一抛她就鼻涕眼泪一齐洒,硬是不敢把胳膊张开。还有一样更是我和父亲保留节目,父亲站直了身体,把手臂平伸、手掌张开,而我则站在他的大手掌上,有模有样的举手,抬抬腿,弯弯腰,做起体操来了,左邻右舍至还津津乐道。如今这份记忆已趋于模糊,但长大以后经常看到父亲曾试图让邻居的孩子在他手掌上做体操,可这些小孩子都怕,没一个有我当年的“风范”,真是不无遗憾。而今宝宝已一周多,会呀呀的叫人了,也是个胆大包天的犟小子,妈妈说和我小时一模一样,每当我们把他高高抛起,他都会开心得哈哈大笑,可是,最最疼爱他的外公再也不能给他这样一个掌上舞台了。
最让我心痛的是父亲在病中的手。那双曾经红润的手、温暖的手、灵巧的手、有力的手,日益消瘦、日益苍白、日益无力。在高热和疼痛袭来时,那双手是怎样的紧握,仿佛要用尽全身力气去抗拒;在医士因血管变硬变细而一次次在那双淤青一片的手背上插针时,那双手是怎样平和地张开,无语默默忍受;在殷殷叮嘱我们时,那双手是如何慈爱地拍着我的肩膀,我深深地感觉到他对这个世界和这个家深沉浓烈的爱和眷恋……可父亲还是永远离开了我们,在一个冬天的阳光温暖的早晨,那双大手安详地微微张开着,一如他的面容般安静平和。妈妈歇斯底里地哭嚎,妹妹跪在床前大声哭喊,亲友们在悲泣,在低低劝慰,我紧紧握住父亲冰冷僵硬的手,望着前万般凄惨,霎那间只觉得一片茫然。入殓前,我和妹妹最后一次为父亲修剪好指甲,并精心涂上了防护霜,父亲啊,这个冬天好冷,你又不习惯手套,九泉之下可别把手给冻坏了。
一晃春去冬又来。父亲走了快一年了。几回在梦中依稀相见,却又蓦地惊醒,几次泣血拜祭坟前,音容宛在昨天。有电话铃声响起,是妹妹:“姐,我昨天又梦到阿爸了!”“是吗”“我梦到阿爸穿一套浅白色的西装,双手闲闲地插在口袋里,站在家门口的大坪上和邻居们聊天呢,有说有笑的,很开心的样子。”“哦,这梦好。”我缓缓挂了电话,努力想在嘴角牵起一丝微笑,可心口蓦地一酸,又有冰凉的液体从眼角悄然滑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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