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真名士自风流—漫论嵇康

刘如姬  2011/2/22 16:41:25  18479点  永安之窗
  名士的本义,郑玄注《礼记》云:“名士,不士者。”指的是不做官的人。《礼记•月令》则云:“季春之月,勉诸侯,聘名士。”就是说,要在晚春时节去勉励诸侯,聘请名士来做官。古代所谓的名士,是指那些其德行贞绝,道德通明,在野隐居一时没被发现或没被起用者。而提到风流名士,很多人可能会想到李白的这首五律《赠孟浩然》:

  吾爱孟夫子,风流天下闻。
  红颜弃轩冕,白首卧松云。
  醉月频中圣,迷花不事君。
  高山安可仰,徒此揖清芬。
  孟浩然是盛唐有名的诗人,能得到一代诗仙李白的如此推崇,以至有“高山仰止”之慨,其学识气度,可见一斑。然而,笔者认为,在一千多年以前,有一位人物,德才风范远在孟夫子之上,堪称风流名士之首,他就是中国文化谱系里第一等的可爱人物---嵇康。

  嵇康(223年-263年),字叔夜,谯郡铚县(今安徽宿州)人,“竹林七贤”的领袖人物,三国时魏末著名的文学家、音乐家、玄学家。他出身高贵,是曹操的曾孙女婿,曾任中散大夫,世称嵇中散。他“非汤武而薄周孔,越名教而任自然”,以一种高蹈脱俗的姿态,标榜出一种别样洒脱的文化人格;以其悲壮唯美的人生方式,激烈出一种独立自尊人文精神,成为名士中最具含金量、最具杀伤力的文化偶像。

  仪范超凡世所标
  大抵称得上风流名士者,首先,要有名士的气度风范。如果嵇康、孟浩然、李白都长得类似武大郎,对不起观众,那风流二字根本沾不上边,所谓的“风范”也得打个问号。王士源在《孟浩然集序》里,说孟浩然“骨貌淑清,风神散朗”;李白初到长安,著名诗人贺知章曾惊叹他像一个“谪仙人”,即天上下凡的神仙。而嵇康更是姿容出众。《晋书•嵇康传》云:“康早孤,有奇才,远迈不群。身长七尺八寸(约1.87米),美词气,有风仪,而土木形骸,不自藻饰,人以为龙章凤姿,天质自然。”其挚友山涛叹曰:“嵇叔夜之为人也,岩岩若孤松之独立;其醉也,傀俄若玉山之将崩。”嵇康死后十数年,他的儿子嵇绍来到京城洛阳,有人见到后就对嵇康的朋友王戎说:“昨于稠人中始见嵇绍,卓然昂首,如野鹤之在鸡群。”王戎回答:“君未见其父耳。”由此可推想嵇康的风度仪态又是美到何等程度。

  可以说,无论是以古代传统的标准衡量,还是以现代的或后现代的标准判断,都可以用“帅呆了”这三字来形容嵇康外型气质。以至今网上有好事者,把嵇康列为中国古代十大美男之一,与潘安、卫玠、宋玉等并列。我们常用貌比潘安、颜如宋玉来形容男子俊美;而卫玠是晋代一名“风神秀逸”美少年,因为长得太漂亮了,一出门就“观者如堵”。由于身体羸弱,有一次偷跑出门被围观得太久了,导致疲劳过度而死,遂有“看杀卫玠”之说。与以上三者相比,嵇康的美不类卫玠病态的美,也不类潘安、宋玉文秀的美,更与当时上层男士所崇尚的敷粉施朱、熏衣修面的阴柔浮华之美迥异。他体魄高大健美、“风姿特秀”,崇尚自然而不刻意装扮,一举一动显示出超俗洒脱的品位和美感,因此我们也就不难理解,为何当年嵇康进山采药时,会被遇上的樵夫惊呼为神仙了。

  才气卓然天下仰  
  既是偶像派又是实力派的名士嵇康,除了俊美的体貌外,更拥有非凡的才学,《魏氏春秋》说其“学不师授,博洽多闻”。他的诗、文、书法、琴艺都达到了很高的水准,是位多才多艺的全能式学者。《晋书•嵇康传》云:“康善谈理,又能属文,其高情远趣,率然玄远。”他的诗气峻辞清,立意高远;他的文章气势磅礴,深刻犀利;他的草书“精光照人,气格凌云”,被列为妙品。无论是作《高士传》,传上古高士之风流,还是作《太师箴》,明古今帝王之大道;无论是写《养生论》,谈“清虚静态,少私寡欲”的导养之理,还是作《声无哀乐论》,辩“外内殊用,彼我异名”的音乐哲理,都闪烁着嵇康的真知灼见,令人耳目一新。

  在其充沛的才情中,最具魅力指数的当数他在音律方面的深厚造诣。他在《琴赋》序中说:“余少好音声,长而习之,以为物有盛衰而此无变。滋味有厌,而此不倦。”他熟悉传统的琴曲,其中包括那首千古闻名的《广陵散》,据《太平广记》载,这首名曲是一个故人的鬼魂教他的,并让他不得传授他人。他还擅长创作新曲,所作《长清》、《短清》、《长侧》、《短侧》四首琴曲,被称为“嵇氏四弄”,与蔡邕创作的“蔡氏五弄”合称“九弄”,是我国古代一组著名琴曲。当年隋炀帝曾把弹奏“九弄”作为取士的条件之一,足见其影响之大、成就之高。

  在魏晋时代,许多人就像景仰圣人一样崇拜着嵇康,甚至到痴迷和疯狂的地步。钟会原也是其铁杆“粉丝”之一,赵至更是其中的典范。钟会的父亲是汉魏时期著名的书法家、政治家钟繇。《晋书》评论钟会:“贵公子也,精练有才辩。”他对嵇康素来景仰,一度曾到敬畏的地步。青年钟会写了一篇《四本论》的文章,想请嵇康指教,以便借嵇康的点评来抬高声望。但又怕被嵇康当面责难,所以只得把文章偷偷地塞进嵇康家的窗户,就一溜烟地跑了。赵至(字景真)是魏晋时期的文学家,先世为当地望族,汉末纷争,家境渐衰,到赵至的父母一辈时便家居洛阳附近的缑氏县(今河南偃师县南)。赵至14岁时到京城洛阳,游历太学。他看到了当时正在太学里写石经古文的嵇康,惊为天人,就跑过去询问嵇康的姓名。嵇康觉得有趣,便问他:“小孩子家为什么问这个?”赵至小大人似的答道:“我看先生风度翩翩,气宇轩昂,非比寻常,所以想结识一下。”嵇康见这个少年出语不凡,就把自己的情况告诉了他。赵至遇到嵇康这样大师级的偶像人物,喜不自胜。回家后竟对大师相思成病,甚至得了癔症,多次从家出逃,“数数狂走五里三里”欲去追寻嵇康。赵至的家人苦劝严防、就医扎针皆无效,终于在16岁那年成功出逃,几番周折如愿以偿地见到了渴慕已久的偶像嵇康,并跟随嵇康回到山阳,做了嵇康的入室弟子。

  品格孤标岂同俗
  当然,嵇康最令人高山仰止的既不是他的天姿秀出,也不是他的才情四溢,而是其独立洒脱、不屈权、不折腰的人格伟力。嵇康所处的年代正值魏晋之交,当时司马氏为稳固统治,以名教的名义大肆杀戮异己,诛灭了曹爽、何晏、夏侯玄等八大名族。《晋书》也屡次提到当时“天下多故,名士少有全者”,可见政治环境之险恶。在这非常时期,摆在嵇康面前的似乎只有两条路,一条是彻底归隐,另一条是投靠合作。当年竹林七贤中的山涛、阮籍、王戎走的都是这两条路。这些人后来不但都得以保全性命,而且有的仕途还相当顺畅。可嵇康“刚肠疾恶,轻肆直言,遇事便发”,坚持不与司马氏合作,也没有彻底归隐,因此深招忌恨。

  依旧是他的“粉丝”钟会粉墨登场。成年的钟会屡建战功,逐渐得宠于司马昭。听说嵇康在洛阳城外打铁,前去拜访。据《魏氏春秋》的记述,这次来访是“乘肥衣轻,宾从如云”,十分排场。嵇康一见这场面就很反感,连招呼也不打,只是低头与向秀继续打铁。钟会呆立良久,悻悻然欲离去,这时嵇康发话了:“何所闻而来?何所见而去?”钟会答:“闻所闻而来,见所见而去”,说完拂袖而去。受此冷遇后,钟会就深恨嵇康,并伺机报复。

  嵇康的知交好友山涛(字巨源),想推荐嵇康接他的空缺,出任尚书吏部郎(相当于中央组织部长)。平心而论,山涛的举荐既是出于公心,又可谓知人善任,更重要的是希望嵇康能借这次机会改变与司马氏不合作的态度,以便躲过血淋淋的屠刀。然而嵇康不假思索地予以拒绝,他给山涛写了一封信拒交。在这篇有名的《与山巨源绝交书》中,他一开头就对朋友进行毫不客气的批评,怪他不懂自己,甚至用尖刻的比喻,说山涛是“厨师羞于一个人做菜,就拉祭师来帮忙”,目的是要他也“手执屠刀,沾上一身腥臊气”。并指出自己向往的是“愿守陋巷,教养子孙,时时与亲旧叙离阔,陈说平生,浊酒一杯,弹琴一曲”的恬淡生活。然后,嵇康又写了自己不适合做官的“必不堪者七”和“甚不可者二”,并将矛头直指权臣司马昭,公开宣扬自己“非汤武而薄周孔”。要知道,当时名士王肃、皇甫谧等人为替司马氏篡位制造礼教依据,杜撰了许多汤武周孔的名言。嵇康在这里说自己“非汤武而薄周孔”,等于公开反对司马氏篡魏,这无疑戳到了司马昭的痛处,据说司马昭读毕此文,对嵇康深为嫉恨,杀心顿起,埋下嵇康招致杀身之祸的隐患。

  广陵曲绝天地悲
  钟会报复的机会很快就来了。嵇康的好友吕安被其兄诬以不孝而入狱,嵇康了解实情后愤而写了一篇《与吕长悌绝交书》,为朋友洗涮冤情。但就这样一封绝交信,使得一代大名士嵇康走上了不归路。司马氏集团以“言论放荡,害时乱教”的罪名,将嵇康逮捕入狱,并与吕安同罪量刑。嵇康无辜下狱后,京城洛阳为之轰动。数千名在地方上极有声望的豪杰之士纷纷上书,要求和嵇康一同入狱。而嵇康在朝中的挚友阮籍、山涛也先后面见司马昭,希望能救嵇康一命。然而,主审嵇康案件的不是别人,正是以司隶校尉(监督京师和地方的监察官)钟会。面对着雪片一样飞来的请愿书,司马统治集团显然感受到嵇康不凡的个人魅力与强大的政治感召力。于是,钟会趁机火上浇油。他对司马昭说“嵇康是卧龙,不能让他起来。您想让天下无忧,就要顾虑嵇康。”他生怕司马昭担当杀害忠良的恶名,便诬陷嵇康“想帮助毋丘俭造反”[毋丘俭于魏正元二年(公元255年)在寿春起兵反司马氏,兵败而死],还引姜子牙和孔子诛杀不愿与之合作名士的典故,促使对嵇康早有必杀之心的司马昭痛下杀手。

  嵇康入狱时并没有料到会有杀身之祸。在其入狱时作的《幽愤诗》的结尾中,还提到一旦脱离困境将“采薇山阿,散发岩岫,永啸长吟,颐性养寿”。得知嵇康即将在东市受刑,魏国各界大为震惊。三千太学生集体上书司马昭,要求拜嵇康为师,以免其死罪。魏国各地数千豪杰也从四面八方涌入京城,声援嵇康。但所有这一切,反而加速了嵇康的死亡。临刑前,嵇康神色自若,他回头看了看日影,知道时辰尚早,于是从兄长嵇喜手中接过了自己心爱的片玉古琴,最后一次弹起了名曲《广陵散》。一曲弹罢,嵇康慨然长叹说:“昔袁孝尼尝从吾学广陵散,吾每靳固之,广陵散于今绝矣!”从容赴死,年方四十。“海内之士,莫不痛之。”

  这曲《广陵散》是嵇康“临当就命”索琴而弹出的绝响,更是嵇康最后思想和生命意识的凝结。在“寄余命于寸阴”之时,他也不忘去弹奏“感天地以致和”的音乐,让琴声超越人生的绝境,去创化一种本然,去拓展一种空谷传响、长啸久绝。这曲《广陵散》,把阴暗的死亡刑场演绎成一种穆重的、悲壮的唯美,也给嵇康的一生划上最完美的句号。在西风最烈处、在高远入云的琴曲中、在三千太学子弟及魏国数千豪杰面前从容赴死,嵇康在自己人生这场戏的最高潮处实现了最完美的谢幕。从另一个角度来说,也正是司马氏的屠刀成就了嵇康作为魏晋名士首席代表的千古风流。

  英国思想家培根曾这样评述死亡的意境:“死亡不能改变伟大的灵魂,具有这种精神的人,直到最后一刻仍然不会失其本色。”魏晋名士、“人中龙凤”嵇康正是以这样的灵魂,彰显了文士的强健精神和独立人格,完成了中国文化史上令后人仰之弥高的人格形象。他的伟大人格与卓越才华,激活了一代又一代的文士自我意识和文化自觉,增强他们直面人生的勇气和信心,使他们在面临“理想照不进现实”的困境时,能够挺起文人的脊梁,活出一种自主的、不屈的、动人的生命精彩来。

  参考资料:

  1、《晋书•嵇康传》

  2、《世说新语•容止》

  3、【魏晋•嵇康】《鸾翮有时铩,龙性谁能训》(作者:佚名http://www.yiyuanyi.org/flrw/mrms/200903/23_1605.html

  4、《魏晋时天才人物嵇康:他为什么那样帅?(作者:段战江)

 http://www.sd.xinhuanet.com/book/2008-09/09/content_14357713.htm

  5、《广陵散从此绝矣——竹林七贤中的嵇康(下)》(作者:楼世芳)

 http://www.dfsports.com.cn/?action-viewnews-itemid......-37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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