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对我这名来自永安的客人很热情,因为1985年他曾经到过永安,参加过“抗战时期永安进步文化活动学术讨论会”。当时我正主持中共永安市委党史办的工作,我们曾有过会面叙谈。此后20多年来常有书信联系,但未再见过面。今天久别重逢,自然格外亲切。他说:“我是农民的儿子。永安是我的第二故乡,我在永安待了三年,我走向革命道路就是从永安迈开脚步的。”他中等偏瘦的身材,修长的面容饱含深情的微笑。我对他说:“我也是农民的儿子呀!现在已经退休。”看得出他对我的拜见十分高兴。
他原名刘文铣,浙江嵊县人,1922年生。1940年在清波中学读书时,参加地下党组织的读书会“开掘社”,参与创办油印刊物《学生阵地》。其间,阅读了《大众哲学》、《新经济学读本》、《社会科学二十讲》以及秘密流传的毛泽东的《新民主主义论》和列宁的《国家与革命》等进步书籍,思想倾向进步。1942年日冠发动浙赣战役后家乡沦陷,遂流落到福建省三元县(现三明市),在“福建省地方行政干部训练团”任文书,翌年随训练团迁往福建战时省会永安。
1943年开始,用柳无垠、梦旦、茅塞、刘青阳、张扬等多个笔名在左翼作家董秋芳主编的《民主报》副刊“新语”上发表进步文章近200篇,是当时向《新语》投稿最多的进步青年之一。
1945年3月陪同周璧从永安出发,前往浙东寻找新四军。到达新四军浙东纵队司令部后,即留下参加新四军浙东纵队。此后一直在师和军一级的部队报纸当记者和编辑。解放战争中,亲历华东战场的宿北战役、鲁南战役、莱芜战役、孟良崮战役、淮海战役、渡江战役、上海战役等重大战役。1950年,随中国人民志愿军入朝参战。
1952年从部队转业到上海,在华东人民出版社工作,1954年调往新文艺出版社,任现代文学编辑室主任。在“文化大革命”中,被反革命集团首要分子江青、姚文元点名批判,诬他是“反革命修正主义文艺黑线上的小爬虫”,因此受到百般批斗和折磨。据他的那位78岁的热情好客的上海籍夫人徐太太介绍,刘金遭受批斗时,受到工人群众和机关干部的暗中保护,因为他的作品早已深入人心。
打倒“四人帮”以后,刘金在1978年至1986年被任命为上海市委宣传部文艺处副处长、《文学报》总编辑等职。曾任第五届全国人大代表、第八届上海市人大代表、上海文联委员、作家协会上海分会理事。著作有诗集《笨拙的颂歌》、《前线的故事》,评论集《感情问题及其他》,散文杂文集《马上随笔》、《吹沙居杂文》、《吹沙居随笔》、《上海杂文家自选丛书─立此存照》,民间故事集《九斤姑娘》、《神仇》、《长乐宫惊梦》,专著《〈红日〉试析》,中篇小说《阿Q后传》等。1988年被评为编审职称,同年底离休。
1985年他参加永安进步文化活动学术讨论会后,据我所知,有不少永安的青年文学爱好者给他去信请教,他均热情回信指导。
在我俩畅谈时,刘金让其夫人在为数极少的存书中,找出了四册著作赠送我。他小心翼翼地在每本书的封二上签名盖章。我发现,他在签名时他的手会颤抖。我心里一沉,便问:“刘老,您有高血压病吗?”因为高血压患者易中风,轻微中风手就会颤抖。徐太太回答说:“他的血压很好,只是近二三年来由于脑萎缩,患有手脚颤抖、反应迟钝、健忘等老年病。”当我问及与周璧是否常有联系时,刘金说:“常有通信,前天还接到周璧的来信。”他对周璧寄予极大的同情之心,在经济上亦对周璧有所资助。他说:“抗战中期,周璧就在家乡找过新四军,要求参加革命。但他没有任何可以证明自己身份的证件和证人,新四军不予接纳;所以才到了永安去做文化方面的工作。在永安与我一起去浙东,他又不被接纳。解放以后,因‘永安大狱’被捕过,不被组织信任,而且下放到苏北农村,长期劳动改造。现在景况艰难,但身体还好。他坎坷的一生,令人同情。”
听到刘老对周璧人生的评论,我别有一番滋味。我想,只有刘金,才会对周璧的一生有深入的了解;也只有刘金,才会对周璧寄以如此深厚的同情。因为周璧与刘金同受美国新闻处永安分处所托,前往浙东找新四军,而且周璧是主要人物,然而找到新四军以后偏偏只把刘金留下而拒绝周璧,致使周璧在返回途中被捕入狱,成为“永安大狱”的导火线。
刘金赠送给我的四册著作,我回家后即对其中一本1993年6月由上海人民出版社出版的杂文集《吹沙居随笔》随手一翻,即看到《题记》中刘禹锡的诗句:
“千淘万漉虽辛苦,
吹尽狂沙始到金”。
这个“金”字正是他的本名。《题记》写道:“《尸子.君治》有言:‘扬清激浊,荡去滓秽,义也。’”“在《马上随笔》的题记中,我曾引用屈子的话说:‘亦余心之所善兮,虽九死其犹未悔。’六年后回首一看,颇觉自己‘傻容可掬’。当今之世,要坚持一点自以为应当坚持的东西,反对一点自以为应当反对的东西,真是谈何容易!年年的春夏秋冬,总是不断地变换着风向,升降着气温。一个人,若不能与世推移,随波上下,顺风转舵,实在是很难立足的。总是要受到忽而东风,忽而西风,忽而南风,忽而北风的摇荡和摧折的。”“然而我却终于‘未悔’,终于要这样傻容可掬地傻下去。”“从1988年4月24日写下上面这些文字以来,我又经历了几回这种变换风向的摇荡和摧折。所可告慰于自己的良心的是,苟‘余心之所善’,我总是坚执不放,‘虽九死其犹未悔’。我总是要这样‘傻容可掬’地傻下去。至于‘扬清激浊,荡去滓秽’,我其实何能为力,只不过聊以秃笔剩墨写心,表现着一股愚不可及的傻劲而己”。这些掷地有声的言志之语,其实就是这位坚定的普通革命战士、正直的革命知识分子坚持自已的信念,忠于职守,忠诚于人民的事业的生动写照。
2006年7月7日草于上海
2006年8月7日改于北京
(本文已经刘金同志审阅修改)
补笔:此文写就两年后,刘金同志于2008年10月23日逝世了。刘金同志治丧小组给我送来了《讣告》,写道:“中国共产党党员、中共上海市委宣传部享受局级离休干部刘金同志,因病不幸于2008年10月23日上午9时15分在中山医院逝世,享年86岁。”又说:“定于2008年10月31日下午1时30分,在上海龙华殡仪馆大厅为刘金同志送行。”我为失去这样一位老同志、挚友和老师而无限悲痛!他的音容笑貌至今依然深深印记在我的脑海之中。
(2012年8月8日于上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