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电站前的那条马路寂寞宁静,阳光常常静静地从绿荫上穿过,路边的断肠草花开得异常缤纷,路,没有头,也没有尾,有的只是一个接一个的弯。在这条路上,曾经停留过抛锚的汽车,曾经走过远方流浪而来的艺人,曾经有过与丈夫呕气出走的妇女,曾经有过落难的异乡人-----我的父母不止一次地和他们打交道,父亲为司机修理汽车,收留流浪的艺和流落在此无法回家的异乡人,劝解那一气之下离家而又牵肠挂肚的妇女-----
1980年的除夕前夜,天寒地冻。母亲用槟榔芋给我们煮稀饭,我们边稀哩呼噜地喝稀饭,边听父亲“讲古”,而母亲去把灶膛里的炭块夹出来装进一个破脸盆,然后把这个脸盆放在桌底下,温暖就这么紧紧地包围着我们的家。
厨房门突然被敲响了。门开处,是一个牵了两只猴子的老艺人。他须发花白,背有些驼,冻得有些发抖,一杆小黄旗还斜插在肩后的衣领里边,显得疲累交加,两只小猴子互相靠着,紧缩着身子,目不转睛地盯着我手中的碗。
“来,来,坐!”父亲如同见了老朋友,而母亲立即摆上了另一双碗筷。给猴子吃的则是本来准备除夕夜给我们的花生和爆米花。
那一夜,桌子下的那盆炭火深夜未熄,父亲和那个老艺人不知相谈到了什么时候,母亲给老人和猴子新铺了一张床就带着我先睡去了。第二天清早,老艺人牵着他的猴子走了。连天的寒风中还看得到他频频回头的身影,多年以后,我总会想起他回望的身影,猜想在我们这个山沟里,父亲和我们,留给他的温暖,是否安慰了他沧桑的心灵。
1990年,打工的热潮方兴未艾,每个春节过后,涌向南方的人就如潮般汹涌着,但是,一个四十三岁的裁缝却因为根本无法找到工作徒步往回走了三个月了。由于不识路,他还走了非常多的弯路,走到我家那条马路边上时,他犹豫再三,终于决定去讨一碗饭吃。四十三岁的年龄使他在崇尚年轻的深圳没有立足之地,但是如果去讨饭却是收获最薄的年纪。
父亲又一次微笑着像邀请老友一样请这个外乡人入坐一起吃晚饭。外乡人家在四川,他告诉父亲,他只能走回家了,他借不到回家的路费,也没有胆量去扒火车,更不敢去干偷和抢的勾当。外乡里的眼泪滴到了饭碗里,他哽咽着告诉父亲,这是三个月来第一次吃到的饱饭,他想自己不是累死也会饿死在路上。
父亲放下筷子,找来了地图,和外乡人一起查找他的家乡。那是一个离这里还有三千多里路的偏远地带。父亲看了很久的地图之后,又看了看手表,对这个外乡人说,“你快把饭吃饱了,然后马上再走一个小时到乡里汽车站,还能搭上去县城的汽车,到了县城之后,你再搭去市里的车,这样,你就能坐上火车了,火车坐完以后,你再坐上汽车-------”外乡人无限悲悯地喃喃自语道:“我要是能有办法坐车,就不会------”他用破旧的衣袖擦着泪水。父亲已经从房里取出了六百块钱,“这钱我算过了,正好够你坐车回家,够你在车上买干饭吃,可能菜就不够了,你自己省着用吧。”
又是一个傍晚,鸟儿正在归巢,那个异乡人把钱收下了,要走了父亲的地址,他跪倒在父亲脚下:“我也还不了你的钱了,就容我来生做牛做马还给你吧!”磕过三个头,他走了。十几天后父亲收到了这个异乡人的来信,告诉父亲,他已经回到了故乡-------
十年又十年,父亲仍然住在这条路边,很少有人过问过这条路上的一切,关于那些个异乡人,关于那些个耍猴人,关于那些抛锚了的汽车。父亲的额角多出了许白发,白发也疏落得很了;母亲因为患病,离外面的世界很遥远,可我记得那些。永远。和路边美丽的断肠草花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