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晨,护士们去做床边交接。同事阿香一边观察病人的瞳孔情况,一边连声喊:“牛二胜,牛二胜!听见说话把眼睛睁开------”牛二胜没有反应,倒听得他的伴人扑哧一声笑。“护士,你们把名字叫错了!”
原来病人叫牛二月生,不叫牛二胜。入院时谁接诊的,把“二月生”写成了“二胜”。大家一路照读,自然也就错了。
听说牛二月生是从江西一个边远的村子里来的。跟随他的弟弟以及一帮老乡。他第一次出这么远的门,挺兴奋的。他有美好的设想:到福建来挣上钱,就把嫌他穷跑去广东打工的老婆接回来,一起回家做点小生意------只是火车刚抵达小城,他背着的行李尚未挤出车门,就一头栽倒了。
病房来了牛二月生,大家挺烦恼的。牛二月生的医疗帐户是个赤字。
护士长去催款。一提医疗费,大家皆警惕地抬起脸来。老乡们不紧不慢的:“我们不可能替他付钱,我们不是有钱人,这你一看就知道,来帮忙照顾照顾就很不错了的------”
牛二月生的弟弟,把手插在裤袋里,下巴朝哥哥躺着的地方支愣过去:“他早和我分家的------我?我没钱。现在他住院,我连工作也没办法找了。”
牛二月生什么也听不见,只是呼哧呼哧,用粗大的声音,拼命地从空气中抢夺呼吸的自由。
隔着重病室与护士站之间的玻璃橱窗,我们看到牛二月生的弟弟与邻床病人的家属在聊天。笑得轻松自在。一不小心,他的目光与我们对接,就讪讪地收了笑容,转过脸去。
隔壁病床的家属神秘兮兮地跑来找护士长:“那家人有钱!他弟弟和我们说了,他们家里存着一万块呢------”同事阿香心直口快,去对牛二月生的弟弟说:“你没钱,但是病人是你的亲哥哥,病情这么重,要救命的,你就这样扔在这里不管了?”
这位垂着眼睛,说,“等我大嫂来吧。”
两天后的中午,一个女人出现在牛二月生的床前。
说来也巧,就在这天傍晚,牛二月生意识转清了一些。听到妻子的呼唤,他甚至睁开了眼睛,把手伸向妻子。我正好走过他的病房,听到他的妻子说:“你要好起来,我再也不跑了。”牛二月生的手在她手中紧了紧,眼泪溢出了眼眶。
第二天,护士长去向牛二月生的妻子催款。大家满怀希望。不料她半晌不做反应,尔后,抬起眼茫然地看着护士长,“钱?我没钱。他的病这么重……”
护士长说:“你的老公才三十多岁,好好救是有很大希望的------”
女人更加坚定地表示:“没钱。我没钱。我打工一个月只有三百块钱。”然后定定地坐在牛二月生的床前,死不再开口。
至于牛二月生的弟弟,倘若我们再向他催款的话,就非常不耐烦的说:“我大嫂在了,怎么还向我要啊?”
药房借药的期限已到,断不肯再借出了。
停药后,牛二月生就发起了高烧。居高不下。
那女人就焦急地来找护士。“护士,他发烧。”
我们又提到欠款,她置若罔闻,只说,“他发烧,护士。”甚至流下泪来。当班护士只好拿五块,或者十块钱给她:“你去买退烧药吧------”几番如此后,大家又忍无可忍,问:“你们家不是还有一万块钱吗?先拿来救命啊……”
她便语塞。默然回到病房。
牛二月生又渐渐转回昏迷状态。那女人不见了。他的弟弟说,她回家去找钱了。
两天后,那女人回来,两手空空。
接着,牛二月生的弟弟也说回老家找钱去了。
再出现的时候,钱仍然没交上。
女人又跑回去了一次;牛二月生的弟弟也再跑回去了一次。最后,叔嫂两人倒好象起了争端,互不说话。
女人的脸上,越来越多出了漠然;牛二月生的弟弟沉默着。表情古怪。
牛二月生出现了肾脏衰竭;呼吸又急促得像拉风箱似的,全身不时地抽搐。
在他入院第十七天后的一个早上,他终于死去。
他最后一口气呼出来之前,他的妻子与弟弟就消失了。
当班护士在他的床头找到一个电话号码,试着打过去,竟是牛二月生家里的。一个自称是他父亲的人粗着嗓门,不屑地说:“那就由你们去收尸吧!我们没路费去!”然后啪地挂了电话。
还是隔壁床的陪伴家属说的:那叔嫂两人来来去去,就是为了那一万块钱。钱是一家子多年的积蓄,由父母管着呢。父母觉得大儿子存活无望,那钱不如留着给小儿子娶媳妇实惠些;做弟弟的想,医院已经给垫药了,再垫也是垫,一准会继续垫下去的,脸皮厚一厚就行了,不碍的;做妻子的也不愚蠢,丈夫得的可是重病,活着也是拖累,如果家里肯把钱拿出来,我就出点力,要我出钱,我可也硬得起心肠的------
牛二月生终究是由医院给“收尸”了。那张病床,又空了出来。
我听他的弟弟解释过他这个名字的由来:因为出生在二月份,父母亲就叫他二月生。加上姓,就是牛二月生。
他死的时候,也是早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