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用发僵的手,点燃被尿水浸泡过的篾索。那带着腥臊味的火焰,把他又干又瘦的身影投在黑黝黝的泥墙上。望着这布满尘埃和蛛网的水碓房,老人整个身子象筛糠似地颤抖起来。
那天,血红的太阳象只受伤的母狼,从云雾弥漫的峰峦中挣扎出来。那遒劲舒展的光线,照射着潮湿阴冷的水碓房,就连墙脚的青苔也抹上了一层金黄。老人仿佛第一次看见世界这样明亮。他惶惑四顾,本能地感觉到有一个奇异的东西在出现,这使他瘦削的脸上显露出既兴奋又不安的神情。
他默默地走进水碓房,用粗糙的手慢慢拔去横杆上的插梢。那几个用硬黄楮做的木杵,立刻舂在装着谷子的石臼里,发出一阵阵此起彼伏的扑扑声。老人眯着眼,熟练地用手掌翻动着臼内被舂裂的谷物。这微微的温热透过干硬的皮肤,以一种消竭的战栗把古老的真实传达给他。
水碓房,终于在老人的眼皮底下荒废了。
这天,豪雨哗哗地从屋檐淌下来,打湿了老人布满皱纹的脸,使他觉得连眼睛也冻僵了。他轻轻地叹了一口气,弯下腰用手摸着那些支在横杆上的木杵和空荡荡的石臼,一种强烈的失落感压得他透不过气来。
夜黑漆漆的,周围死一般寂静。
老人从梦幻中惊醒,从远处传来的那有节奏、不停歇的机器轰鸣声撕咬着他的神经;有时,就连白天也幻觉到那奇异的东西喷着黑烟,发出刺耳的吼声猛扑过来。这情景,使他想起年轻时在老林子碰上的那只眉骨高突的凶狠的山魈。
他的神情越来越变得恍恍惚惚,日益执拗陷入一种原始的情绪中。老人时常一个人出神地望着水碓房,好象只有在这时他那疲惫不堪的心里才有片刻的宁静。
早晨的时候,老人看见在水碓房洼地的竹丛中,有只锄头柄长的眼镜蛇。它那黑白相间的颈部勃然膨大,竖起的前半身一晃一摆地发出尖厉而短促的呼呼声。在蛇的正前方,有只草鞋大的蜈蚣。它怒瞪着一对大眼,暗绿色的躯壳剧烈地抖动着,发出金属般的铮铮声。老人张着嘴一动也不动地盯着,似乎忘记了周围的一切。突然,那蜈蚣敏捷地一窜,蹦进了眼镜蛇的嘴里,蛇顿时软软地瘫了下来。不久,那蛇松弛的躯体渐渐地涨大,紧接着发出一声沉闷的细响。在蛇翻起黄白色的肚皮中,立刻爬出无数只密密麻麻的小蜈蚣。老人冷丁打了个寒噤,弄不清这一切究竟是幻觉还是现实。
火把从老人极度恐惧颤抖的手中掉在地上,腾起的一团火光照亮了整个水碓房。他无力地趴在冰冷的石臼上失声痛哭,用发硬的手一点一点往上抚摸着干裂的木杵。当老人的手刚碰上横杆时,那已经松动的木梢脱落下来,顷刻间七八个支住的木杵直冲冲地舂在空空的石臼上。只有一个木杵,象只饥饿难耐、咬住猎物的猛兽,一起一落地在石臼上舞蹈,发出空洞而巨大的响声。老人张着嘴,一双垂死的大眼睛凝视着舞蹈的木杵。他的鼻子还在微微地抽动,仿佛在这黎明前沉寂的时刻,还能闻到水碓房死亡的气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