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傍晚,一只乌鸦站在寮屋上焦焦地叫唤。他恼着扔过半块残砖竟然打中了,滚落在草坪上的乌鸦不停地抽搐着,那两粒黑豆般的小眼里透出一股奇异的明亮,哀哀地看着他。这是一种多么寂静而又垂死的沉默,使他在暮色中久久地痴立着。
“咳咳咳。”这阵剧烈的呛咳,把栖在岸边灌木丛的宿鸟惊飞起来,他感到就象有双手要把他整个撕碎,那罗锅的脊背本能地伏得更低。
他一边走一边侧着脑袋呼吸着从江面吹来的冷风,那裹携寒意的气流使他满脸深红色的迭皱蠕动起来,高高突起的酒糟鼻,犹如传说中的双嘴鲤鱼在微微翕动着。
寮屋边上毛刺刺的野南瓜叶开始萎黄,几个拳大的小瓜从叶底露出不协调的成熟。那冷落的黄土坡上,一棵长得歪歪扭扭的乌桕树,叶片一把把地脱落。
他潜入水中,立刻感到有一股禁不住的寒冷,浮出水面,如刃的江风又令人颤抖。他不停地游起来,光滑的脊背象甲壳一样高高地浮出水面。这时,一只不知从何处飞来的鱼翁鸟稳稳地停在空中,它那俯视的眼里流露什么,水中的一切全不知晓。
父亲在世时,曾经对他说过鳖血滋补抗寒,但又告嘱他千万不能杀鳖喝血。这临别的赠言他一直虔守着,可如今要喝鳖血的欲念极大地诱惑着他。有好几次他用粗短的手指戳戳橄榄色的鳖甲,然后又茫然地举在阳光下用眼眯着。鳖淡青灰色的头部缩在甲壳里,只露出一点吻尖,躯体泛起的腥味,使他既熟悉,又陌生。
昨天,他闻到一股好重的腥味,已往只要有一丝丝这样的气味他就能判明鳖在那里,现在这鳖浓重的味儿竟直冲冲地灌进鼻子里,叫人闷得喘不过气来。他驼背的身子如同警觉的猫弓伏得更低,从远处望去象只跑到江里喝水的怪兽。
终于,他在清澈的水光中看到一只罕见的老鳖在爬动。他的两肩在哆嗦,整个身体摇晃起来猛地扑了过去。这是一个从未有过的笨拙的动作,在水面激起一朵巨大的白色浪花。等浪花平息后,他竟跌跌撞撞地把这只老鳖举出水面。
寮屋很暗,他用竹筷子捅着鳖头,努力激怒它。可是,放在桌上的老鳖象个倒扣的盆子巍然不动。他放下筷一用手去掏摸鳖头,竟吱地被咬住手指,慌得他一菜刀剁下鳖头,被拉长的鳖脖子如同橡皮管子咕咕地往外涌血。他怀着一种野性的激动用海碗来接,那一团团的鳖血落在黄酒里发出骇人的脆响。他捧着碗大口大口地喝着,冷腥腥的血酒顺着喉咙流入腹中,顿时产生一种莫名的虚幻,恍惚有一个不寻常的神灵在身边飘荡。
突然,“叭哒”一声,木桌上的老鳖掉在地上,那无头的脖颈还扑哧哧地喷着血腥沫,那四片掌形的趾爪一前一后缓慢而有节奏地往门外爬去。他大吃一惊,先是眼前闪耀着乱纷纷的金光,然后又汇聚成一片江水在无声地涌动。他看到失血的老鳖爬入水中时,竟变为一只白鳖。
他猛跑着冲进江里拼命地游起来,可是怎么也追不上缓缓而游的白鳖。一种长时间被抑制和不曾意识到的对城市的仇恨,使他挥舞双手把围住他的人群打散,整个江面都因为这响亮而沉默。
淡淡的秋月在江面低悬着,无数颗隐隐闪烁的星星泛起满眼的迷离。他的头深深地埋在水中,罗锅的背高高地浮在水面……
清晨,潮湿的滩岸,只留下几个淤水的脚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