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地方文献资料的收藏和研究中,我突然惊奇地发现:乡邦文献也有一种类似自然界生物回游的特性。当我们感叹诸如鱼类回游的动人故事时,它们拼死把最后的生命和希望都留在生养它的第一故乡。难道眼前这些毫无生命感知的乡邦文献,也能够凭籍神秘独有的属性,让“我要回家!”成为它们最后的呐喊。乡邦文献资料回家,这或许又是世界上一个未解之谜。
鲑鱼,亦称“大马哈鱼”,三文鱼是英文“salmon”的音译。央视名嘴赵忠详把它像“人”一样进行叙述,我们看后在惊讶之余不免感到一种深深地悲凉,心头立刻升腾起一种最崇高的敬意。莫非在冥冥乾坤中是宿命的造化,鲑鱼天生、本能地坚持从大海回游到它的出生地,把生命和希望都留在哪里。这是故乡吹响的生命集结号,任何力量也无法抗拒。鲑鱼闻讯群集逆流而上,克服重重困难,从浩瀚的大海向故乡的小溪回游,险峻的高山、湍急的江河都不能阻挡它们回归故里的坚定信念。
抗战时期,福建临时省会永安的一批珍贵地方文献,也像鲑鱼一样用自己最后的生命努力回游。2010年元宵节的夜晚,冲天的焰火礼花把燕城西门的一江春水映的鲜红。瞬间的美丽引来无数的惊叹和欢呼,而我却默默地站立在江边,把生命的礼赞献给这些叠加的灵魂,64封100余页,战时永安及福建的战地飞鸿,在烽火连天的艰难岁月里,以一种最亲情、最平民化的方式描述着八闽陪都永安的故事。
在这些珍贵的文献中,有5件国立厦门大学的话剧节目单。即:厦大剧团在长汀民众演讲厅,连续三天第一次公演抗战话剧《中国万岁》(唐纳作);厦门大学为“七七捐款”演出的三幕话剧《生命之花》(王梦欧导演);厦大女生同学会为筹募征属慰劳金,公演四幕八场《家》(巴金原著、曹禺改编);国立厦大社会教育推行委员会、厦大剧团,元旦公演四幕剧《炮火升平》(汪巩编剧、李培囿导演);厦大第十八周年校庆纪念日,在本校大礼堂公演抗战话剧《飞将军》(洪深作)。4张黑白大幅剧照为:民国二十八年(1939年)三月十八日,公演于长汀的《中国万岁》剧情照片,第一幕两张、第二幕一张、第三幕一张。一件国立厦门大学《三十年度毕业典礼秩序单》,1册永安大众出版社出版的《中外古今谈》(周宪文著),以及还有邱朝光的毕业证、聘书等约近百件。
岁末大年三十的夜晚,小城弥漫着逼人的喜庆气氛。吊足人们胃口的春晚也蠢蠢欲动。我没有丰盛的年夜饭,随便几个家常小菜匆匆哄骗一下肠胃,便独自一人来到燕江边。细细的雨丝像粉一样软软地扑在脸上,一种出奇的清寂、一种出奇凄凉。我坐在江渚的礁石上,默默望着无声的江水,这时仿佛听见水中有鲑鱼回游的噗哧声,我的“鲑鱼”,有着极灵敏的嗅觉器官,故乡的气味吸引着它们一直游回来。当我从千里之外获悉这批福建永安抗战资料的讯息时,整个人便立即变得亢奋不安起来。
十余年孤独的守望,有多少次这样的激动,一次次寂寞地迎接已使我筋疲力尽。当西南陪都重庆的百万市民,纵情欢呼迎接近百张战时老照片从美国回归故里时,我们号称东南文化中心的永安,是否还缺乏这样的阵容和仪仗!如今,又一次迎接这样的“鲑鱼”群,故乡您的河水啊,是深还是浅?
通过详细了解,这批资料的原主人邱朝光,福建长乐人,家境殷实,是一位厦大银行学系毕业生。他在校时为厦大剧团的骨干演员,曾担任《炮火升平》一剧的“演出委员会委员,在剧中还扮演”潘世雄“的角色;在《中国万岁》话剧中扮演“张魁发”。此后,他还亲自担纲导演了《此恨绵绵》一剧。他毕业后在永安中国银行工作,还曾担任过永安戏剧研究主任。他始终和地处闽西长汀的厦大,保持着频繁、密切的联系。
数年前,当邱朝光老人在异乡青岛过世后,这批曾被精心珍藏的资料险些被化成纸浆。多亏同道好友山东的老乡,是他从废纸堆里及时抢救出来、并妥善保存了这些珍贵的资料(可惜部分实寄信封已被喜欢的人购走)。在网上戴着厦大毕业博士帽的他,用穿透岁月时光隧道的眼神,无限期待地望着我,直望得我心悸神痛!回家,这些文献资料必须回家,这是目前我唯一正确的答案和使命。
当小城元宵节纷飞礼花,装点瞬间美丽的夜晚,政府把数十万钞票送上天空。我的“鲑鱼”以中国邮政最快的速度,回游到它的故乡。我以由衷崇敬的心情,阅读着一张张从异乡回归的故纸,在字里行间无数次跳动着“永安”的音符,每一次都让我怦然心动。六十余年的沧桑,以三天的时间回游,其间经历的磨难何止千万。它们从离开永安的那天起,每一年、每一天、每一刻,都可能面临粉身碎骨的危险。诗人杜甫曰:“烽火连三月,家书抵万金。”中国的八年抗战,永安的八年省会。我无限贪婪地读着这些信札,从中有抗日志士的身影、救亡图存的歌声、感人肺腑的抗战话剧、美国大兵兄弟以及永安青年军战士最真实的记叙。还有,左邻右舍、家长里短,十分平民百姓化的战时生活。
春日的午夜,窗外风疏雨骤。我轻轻翻阅着一页页灵魂般的故纸。当我读到一位福建省银行附设福利小学教师,写给他友人的信时不免哑然失笑,他在信中抱怨说:“永安是雨的老家,太阳小姐的面目,颇难见到,昨放晴一天,今天又是濛濛细雨了,到永已三度月圆,见到阳光和月光的时候,真是有限呀!”一封从沦陷区福州逃亡途中寄来的信中写道:“榕城陷后,我於九日结伴逃亡至此,本拟赴延暂住,途匪甚众,过往之人均不敢前往,因此只好兜留永泰,去不能,回不得,流浪人至此,寸心为捣矣!”寄件人还在心中分析,“榕城敌寇,实力甚弱,我方正准备反攻中,克服谅有望,但未审期诸何日?现决榕局为仍呈胶着状态”。民间人士居然把战局形势分析的如此透彻,这无疑是一份重要的战时情报。1944年6月,萨本栋接受美国国务院邀请,再度赴美讲学。一封寄自长汀厦大的来信写道:“这几天我们一直在欢送萨校长,他应美国国务院之聘赴美讲学一年,因此教职员、校友、四年级同学相继开欢送会,情况想必相当热烈。他说此番出国拟为厦大大事宣传,籍以获取外国人物质援助,使战后的厦大地位不致落后。”已经看到胜利的曙光的厦大学子,在字里行间充满着对未来美好的憧憬。在另外一封从永安刚入伍参加青年军的战士写给哥哥的信中,这个颇具文学才华的知识青年写道:“离永车过第一桥心里呈莫名之感,沿永连路进行,每一上坡转弯处两车距离直线颇近,同志互相招手,别具他味”,“小陶乃永连道上的小镇,我们真想不到此地却有热烈欢迎与欢送”。年轻的战士在他奔赴抗日前线时,决心“到广州、台湾、东京”,他还热切期望“假如我们有一天也是这样的战斗行列经过燕土,那我们的朋友兄弟及民众该怎样的欣喜?”
当我读到这里,读到这样真切、平实的文字,眼前的每一件文献资料,都令我无法抑制自己激动的情绪,任凭老泪纵横飞溅。永安这片抗战热土啊,你对光荣的抗战将士的到来,何止是欣喜!这里是故乡,是家,是抗日将士永远的丰碑。这些像鲑鱼一样,跨越世纪回游到永安的地方文献资料,它们承载着一个共同的声音:“不忘永安,我要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