恬静的溪面,逝水如镜。月亮,弯弯地泊停在上面,梦幻儿一般晶莹。山坡上的凋泥土屋,像颗黑黝黝的老眼睛,默默地俯视着塍丘下隐约的一切。远处,山鸟的叫声在寂静的夜空凄厉地划过,留下一丝金属的颤音。露珠水渐渐压弯了小草细长的眉尖,微风轻曳便滴溜跌去弄破了。
昏暗潮湿的房厢内,陈设极为简陋,用老林子杉柴打造的眠床、条桌、櫈头,亘古不变地守放在那儿,一支铁骨架子的番仔豆油灯锈迹斑斑,碗池内油垢厚结,硬瞉瞉地吊挂在檐架下,或许经久已不曾明亮过了。灶虱子时不时唧唧吱吱地低鸣起来,让人觉识到影绰模糊、看得不甚清晰的屋边,有一座方方正正的灶台,矮愣愣地伏蛰在墙隅的西头角,竹笊篱斜趴着十分夸张地挂搭在墙上,葫匏水瓢像个光头脑壳,一头扑在鼎片上模样古怪弄人笑。神龛内的灶王公像,嘴唠膣上还涂着一抹“上天言好语”的麦芽糖,显得铮黑油亮。
目瞎婆,一点也不担心还在水中猎鱼的儿子,晚边的时候她转去收拾好洗面水,便麻利地落去倒眠,不一会黑屋便响起气定神匀地呼噜声,从没牙的瘪嘴里缓缓吐出的热气,透过已经陈旧发黄的蠓帐,飘碰在面顶过年时贴的红纸窗花上,那有节奏气流微微地掀着纸头破裂的一角,就像蝶翅一样栩栩翕动。生命黑夜的静谧,有着一种莫名的美丽。渔秀才是目瞎婆唯一的儿子,但是很少有人见过阿妹囝他爹。不知是何时起,他家在这荒边野处打盖起厝,四周遭无有邻居,晓的人只得知他的囝仔在溪里很会捉鱼。老时节,街里头的人在大溪边榕树下歇凉讲闲谈,大家晓得他曾经读过几年书,后来就不读了去抓鱼,背地就都这么叫唤着,“渔秀才、渔秀才”。
省城迁来后,街市里头平日的门楼店市,尽显摆出一副乡里佬难见的繁华气派,如遇起墟时大家聚拢,南来北往的新朋旧故,四里八乡的六亲九族,什么胡包便袋,蒸饼麻糖等说不出的有,煞是见得一番热闹。
大家圩场上扎伙结堆,若是有谁开啄言语,天南地北地胡唠髾须,什么蛤蟆闭嘴、千刀愿、金蚕毒蛊、无名肿毒,还有还有东家长、西家短,坊间里巷道出许多的怪事由,大家最后都绕不开渔秀才这热话头。反正,谁也没得在白日头细细地瞧过他,只有老头畲偶尔说起他是个遗腹子,读书时的大号叫“细狗”,还被摇头先生骂过。有人客还记得起他小时候捉住母亲的衣裳裙的模样,是一个爽丽妹仔,惜惜怜怜长的眉清目秀、聪慧过人,还会当众吟诗作句。真个讨死的是谁知道,如此旺象的阿妹仔,在五岁那年倒了大运,得了一场鸡巴怪病,完身除了头壳上的髪是乌的外,值面上到脚底板,煞煞地变成腊白,就连手掌指甲壳、大脚趾盖,都像玻璃片似地透着亮,日头下看得见血汁在跑动。街上大大细细的人们,见之都神情怪异,躲躲闪闪、避之犹恐不及。读书仔难为极了,便丢弃了书包,停了学堂,一天半晚地不言语,扎头闷在溪水边,再也无得见人了。
母亲腹里的心肝肚肠,有如乱套百结、钝刀尖鑚,她哭得死去活来,目汁水流了不少,四处求名医的祖传方子,还借钱请南嘛先生、把筹、神婆等等,做法弄术许愿有几多回,是谁得知均无法医治挽救。阿妈看着变得白花花的儿子,痛叫了一声:“我苦命的阿崽儿啊!”从此,再也没有说过一句囫囵完整的话来,眼睛就像玉石珠儿“吧唧”破了一般,看东西也越发的恍惚模糊起来,就连面前头熟悉的观音峰、山下奔腾的九龙水,小径路傍的花草,都像秋日里的芦花一样飘荡起来,就连屋前头的观音峰、山下的九龙水,小径旁的野花草,都像秋日里的芦花一样飘荡摇曳,眼前的一切,都和孩子一样白了起来了,响怦怦的心,麻煞煞地就像没有掉了一般,再也不知凄苦愁痛了。
江水在夜幕下,突然划拉开了一道亮光,浪花向两边轻轻地退去,没有一丝点声响。沙滩上只见有道白影光,渔秀才手中拖曳着一串鱼儿,鳞光闪闪,新鲜沁鼻的鱼腥气,瞬间在水边的空气中弥漫,白色全裸着身子,鱼儿像花带一样,斜斜挂披在瘦俏的肩头。他走走停停,停停走走,就像初夏萤火虫一样轻盈随性回到了坡上的老屋前,他轻巧地尽数卸下鱼儿,放入木楻中,鱼儿又扑哧扑哧地游动起来。推门进入虚掩的屋中,一如熟悉地躺身便睡,拉上的被头蒙住了全身,露出的腿脚也很快地曲卷起来,整个屋子又黑静下来。
天光早,目瞎婆摄手摄脚地爬将起来。一抹烁火索像天星过窠一样明亮,硬生生地从窗外打闪入来,轰隆隆地划拉出一道生白光线。乌珠珠的夜,对她来说也如同白昼,有日头、无日头的岁月都是一样。昆虫的鸣响和鸟儿的啼叫,还有风声雨声,那都是一种记忆中的颜色。现在谁也说不清楚,她是怎么装鱼和走路的,只见她把竹提篮放入桶坞,鱼儿便聚拢上来,提起来也不蹦跳,乖的就像兔儿一般模样。
“时鲜的豨肉,时鲜的豨肉!”清晨喧闹的西门子街市,剔豨伯一手握着锋利的砍刀,一手举着一块滴血肝脏,带着地方土腔在怯声吆喝,摊边上一应的肠肚头蹄,透出一股浓重的血腥气。坊子前的街场子里外,麦糖包饼、打拳唱曲,摆摊卖菜,香菇笋干应有尽有,还有那个卖梨膏糖的,一副江湖浪荡派头,身子骨红绸束腰,赤膊挥拳,嗨嗨地用手掌劈石块,显得特别上劲。满眼的挑担行走的人群,斤两升斗地一片市井喧闹。
目瞎婆还没在街市固定的角落头蹲下来,一群早已等候的人便呼啦围扑了上来,也不论道个便宜贵贱,就三下五除二,所有的鱼货就都被抓拎在手上,竹篮子内都空的铃铛精光了,给钱的和没给钱的都很快散去了。她抓着一把地方印的红票钱,来到远一傍由官家开的粮食公沽店买米。目瞎婆的眼睛,算也不算全看不清楚,只是十分地模糊,她又经常疤眯着眼,人家给钱多少也不算算,嘴里就叨咕着“醒的、醒的”,这是本地的土话,在这就是指她的鱼还是“活着”的意思。城里的大酒店如“燕江楼”、“四海春”、“一品轩”等,也经常差有伙计来将好鱼挑捡走。有时吉山头来的大官太太,还开着面包车,身边的人还挎背着盒子炮,他们把整篮的鱼都包囫囵了,傍围的人都不敢与之打相争。还有国立音专里拉琴的外国佬,他们像黑峡谷里头的山魈鬼一样,红红的头毛、蓝蓝的眼睛,说起话叽里咕噜地比划着,“好吃、好吃”,像唱歌一样丝丝好听,皮夹子厚厚的出手给的钱又多。这些人走了好久以后,边上的人像看戏一样还迟迟不肯散去,都在伸长脖子“啧啧”激动地议论着。
渔秀才在水中匍匐潜行,看见大溪桥尾头那些涝屎心歹的畜生仔,不怕天上火烁响雷,没样子地将一窝体扁而肥的大鳞锦鲤,用尺许细麻绳穿鳍而系之,他们想囤积居奇、待价而沽。只见老鲤爹反复冲撞,须断鳞折毫无结果,奄奄一息地几尽气丧,雌鲤母见状,泪融于水、相对无语。还有三、五鲤儿男女手足无措,可怜见地凄凄哭成一团。渔秀才悲伤不忍,佛行上前一一解去活结,众鲤鱼绝处逢生,有如遇贵人化去浩劫,悉数叩头摆尾而去。
九龙十八滩奔腾的北流之水,过了鸭姆潭后就收了性子乖巧了起来。正午的阳光直射溪面,灼热的光线如同万杆金针花一样插入水中。渔秀才用手枕着脑袋,翘起二郎腿,惬意地躺在河底向上望着,公沽局的运粮船队,笋帮公栈的笋船,木行的梢排木筏,溪面像赶街一样十分繁忙热闹。
岸码头还不时传来溪边洗衣妇和艄公没皮没样的骂俏声,不喜欢寂寞的水上人,到城边码头时常会故意放慢船路,将捎带的衫皮、柴木,成捆地扔与溪边的旧相好,这会引来傍边许多羡慕的目光。撑船的都知道要不然只有过了出县滩,寂寞半天到沙县才能乐极了。渔秀才情不自禁地趁乱,慌忙将手上和衔在口中的鱼,从水底抛向岸边,有只鱼还色迷颠颠地一头扑进正在綄衣小妇人的怀里,弄得她红着脸拍着胸细细声地尖叫。
多少次他在溪底惶恐地潜行,小媳妇蹲在水边用棒槌“梆梆梆”地敲打洗涤着衣裤,一对新鲜奶子在半敞衣衫间上下乱颤,滚来滚去叽里骨碌地荡动着。他热血涌动、情意迷乱,赶紧地闭起双眼,觉得自己像炭火一样烫的通红,要炸裂开来一般,便不由自主、手忙脚乱地抓起身边游弋鱼儿,岸边就像下起一阵鱼雨。在水边狗屎刨游水的顽童,欢呼雀跃呼跃地加入争抢,把一向藏掖甚紧的光腚和小鸡鸡暴露无遗。老太婆、小媳妇、担水夫都哈哈嘻嘻地加入争抢,大家肚里明白难得这是渔秀才弄的鬼,有的鱼就直接掉入水桶,调皮点的就扑进女人的怀里死劲扑腾。
这种莫名情绪混合的涌动,有着奔腾、挣扎、撕咬,歇斯底里的人性最初的体验,有着天堂般的快乐和地狱般的负罪感,它点燃的原始情欲,曾被整个地横阻隔断,就像被压抑已久喷发的火山,即便是在冬日冰冷的溪水中也一样滚烫灼人。但是,这种惹招来狗欢猴急的热闹机会不是很多,他会好长时间将自己发烫的脸,埋入河底的泥沙中用力摩挲。很多的时间都是潜藏在水底,把身子夹放在礁石缝中,本能地拉过一簇水草压住私处,默默地看着从水面倒影下的欢声笑语,欢快的群鱼儿,吞食着他生命勃起后喷射出的浓浓精液。
渔秀才还时常伏蛰在虾蛤村前一块高高突起的礁石傍,望着黄家祖厝内昏暗的油灯下忙忙碌碌的身影,耳边手摇印刷机轧轧的轻响,一阵阵油墨的清香飘来,让他想起儿时书本的味道。听闻有个叫老邵的老婆生妹做月,他想钓几尾鱼给夫人催弄奶水,只见他急拐拐地用自制的鱼竿在溪边转换了几个地方,都没见半点鱼腥儿上钩。看到他苦巴巴的脸,渔秀才憋着笑在草窝里顺手抓了只野兔,憋气潜到跟前挂在水中的钓勾上。老邵直愣愣地望着浮标上下翻动大为惊喜,忙收竿硬生生地把一只湿漉漉的山兔子拉出水面。真是他妈的奇屌怪了!他也不敢在溪边停留,慌慌忙忙拎着兔耳,喊醒了伙房的安达地老伯说了一通,惊动起的大家一言一语地都说,这绝对是不可能的。最后走出房间的社长老黎,仔细端详了半天,也没将兔儿爷看出个异样来。兔子的油香味,在伙房的屉笼内冒了半晌热气,馋的老半年没进到荤食的老猫,进进出出直个喵喵地叫唤。邵夫人半信半疑地躺在床上,喝着热腾腾的兔肉汤,闻说此道以为大家编故事闹着玩哄她开心。
一种从心底涌发自责的怒火,产生一种寻机复仇冲动,这使渔秀才莫名其妙地突然决定,要去找那只讨厌的鲈鳗算账。这种水不水、岸不岸丑陋的家伙,本地人唤作“山鳗、溪滑”或者叫“路鳗”。那天,它竟然从他面前大模大样、滑滑叽叽地溜溜上了岸,一副长长黏黏、弯弯曲曲无耻的样子。渔秀才有着奇怪的洁癖,他很讨厌并从来不碰水中这种全身布满粘液,黑乌乌又溜滑的水蛇模样的东西,诸如像尖嘴猴腮的老鼠鱼、头大尾小的鲶胡子、呆头笨脑的雷公鱼等,遇见时都尽量避闪开来,他喜爱的有银白细鳞的豆腐鱼、身材姣好的白刀鱼、摇头摆尾的红鲤鱼,还有青鱼、桂鱼、鲈鱼、草鱼、黄嘎鱼等等,他觉得这些鱼儿就像水中的花,河坡上的野花就像在枝头上的鱼。如果要是逮到鼋鱼、山龟,他都不愿把它们和鱼儿放在一起,总是用草藤栓住这些家伙,头朝下四脚划拉地吊挂在渔篓外。
福厦来的外乡佬和本地有钱有势的人都喜食用鲈鳗,货少价高,老板、伙计经时常堆着笑脸追着要。水边上几个从省城逃难下来的福州人,在溪边野地用漂木搭起吊脚楼,经常划着小木船顺着岸边寻觅着它的踪迹。“溪滑”仗着全身粘液润滑,时常从山溪里溜上岸,跑到菜地里吃草叶、竹林中食笋,如若发现有危险,便哧溜地滑跑如飞,似箭射般窜入到水中,神仙都别想再抓着它了。福州佬逆岸而上,在溪边的落叶、草丛、石面上细细搜索是否有残留着的粘滑,有的地方蚂蚁聚集如线,也贴着鼻子凑上前去看看。这些鲈鳗多有上溯栖居于山涧溪谷的入水口,白昼时则蛰伏于石缝或土洞中,夜晚就悄声无息滴溜地钻出来活动。他们捉它时拎着松明火把,看好了新鲜蛇行上山的线路痕迹,便从怀里掏出油纸包住还带着温热的锋利刀片,熟练地斜插在泥道中间,然后贼一般躲伏在一傍,悄声等候。
静谧的涧溪,闪烁着银白的水浪花。萤火虫像丢失东西粗心大意的小家伙,提着灯笼在跌三忙四地寻觅着。突然,前面传来了异样的动静,那充满腥气节奏缓慢滑动声响,只见有一只体壮有力花斑黑色,性情凶猛狡诈有柴杖般粗短、约二十余斤重的鲈鳗滑将而来,如要长成这个样子它需要活上三、四十个年头。它吃饱了山菜、野笋,胀呼呼的白肚皮塞满了原先上山时的泥道,重新分泌的粘液加速着滑行,说时迟、那时快,只见它在埋藏刀片处,滚胀的肚皮被“丝地”一声,硬生生被划拉成两半,翻露出的内脏,把刚吃下的东西散落一地,还有没来得及消化的鱼虾、螺贝、小蟹和蚯蚓等有的还爬动起来,它痛苦并且凶猛地翻滚卷曲着。又有一只或许是它的老婆,也刹车不及地被哧溜划破了肚膛,临死前居然还叽叽地大叫了两声,随即一只小家伙也急滑到跟前,已经半倒下的刀片没有伤着疾行的身体,但眼前的一切把它吓得像小孩子一样哭了起来。后来,酒家的老板说可惜是死掉了的,如果要是活的话可以再加大价钱,这伙人就别着心用灶灰、锯糠,来阻断它们回家的道路,忙不迭地逮活着的来卖。
渔秀才目瞪口呆地目睹了这一场血腥的屠杀,要报复的心念早已荡然无存。他突然感到没有早点救出它们这一家子,显得非常后悔懊恼。前几天,日本鬼子飞机噗噗地扔下的炸弹,把龟山岛上的省广播电台钟台长一家几口人全部炸死,大漆匆忙涂抹的棺材,一口口停放在乞丐桥边,有一只小小的棺材,那一定是孩子的,盖上有几颗钉子还半露着,还没完全下力钉死。他潜在大溪和巴溪交汇的水中,形成燕尾的江面开阔且水深流急,他忍不住几次要爬出江面,到了岸边又悲哀地退缩回来。
很长时间,渔秀才不再下河猎鱼了。目瞎婆舀着叩叩见底的米缸,低声叹息着也不敢催喊。晚边,他默声下河却很快地又回来闷头睡去。目瞎婆听到木楻内的扑哧声,早起就去卖鱼了。她还没有停下脚,就引来了好大一阵埋怨,嗨呀嗨你都死到哪头去了!“醒的、醒的”,目瞎婆老是这句话,没法搭理应腔。鱼很快就卖光了,她欲要去买点米盐,却被老保长神秘兮兮地拉到一边。垫着脚,贴着耳,巴拉地叽咕几句,吓得目瞎婆急急忙摆手,“醒的、醒的”直喊叫。“什么醒的、醒的,我找你儿子去!”老保长当下便唤住一架椅轿,硬生生把目瞎婆连抓带拽地塞入去,叽吱、叽吱,轿夫急颠颠地奔向郊外土屋。
渔秀才蒙拉着被头,曲卷着身子,咬着牙不肯开腔。老保长一脸的厚皮死相,搬出几辈子的族长公、太爷公什么的,反正就是一个大字、老字,你就是大大细细、好死歹活的都得帮忙着走一趟。他还一屁股墩坐眠床沿,苦极样子酸卑卑地不肯离去。原来,从南平上来的船在桃源洞栟榈潭翻打了船,他远亲侄子当大官的三姨太,包袱细软全落拉在溪底深潭,雇请好多人打捞了半天,都还不见踪影。三姨太茶饭不思,成天介个唉声叹气,当官的老公也没了好心情,吧嗒、吧嗒地摔碎了好几个茶盅。老保长早已听闻渔秀才在水中的手段,才急忙忙的找将上来,没有办成岂肯半道回府去。
缩躺在床上的渔秀才知道赖不过去,肚子已经饿得咕咕直叫唤,老保长倒不见外,不请自来地端起饭碗,往嘴里死劲扒拉,猪豨肉肥瘦不捡,椒干、蕹菜也不忌口,饱实实填满肚子又胡子拉扎地坐回头。渔秀才自知吃他不过水,便胡乱嗯嗯地答应了。老保长这才屁颠屁颠地高兴离去了。当夜,渔秀才便从家下的溪中顺流而下,秋月的光亮抹在他白皙的脊背,夜露下的溪水显得有点些许凉意。两岸山影墨黑,浪花翻叠起点点银花。深山菇厂边传来盲猫凄厉的尖声叫唤,那是浙南香菇客因惧山鼠啃啮菇花坏财,将大猫抠掉双眼放将纵去巡守山场,可怜人间老猫瞽而得食,无所他往,惟有凄声鬼行,昼夜遍山叫唤以为警鼠。
凭着溪中的礁石的气味,渔秀才知道已经到了栟榈潭。水深不见底,游动起来也比其它地方费力。他趁天早无人便起水出来,柔软细密的沙滩有一种湿润的亲昵,山蟹横横画出的路道,显得一股孩童气。由于他的突然造访,打破了蟹先生的诗意,它愤怒地举着双钳,像拳击手一样侧着身,随时准备右勾拳猛然出击。他毫不在意浑然地躺倒睁着大眼,盲目地看着夜空,有只梦游的白鹭像一块洁净的抹布,孤独地擦洗着天际慢慢地飞过来。突然,苇丛有一只毛色青黑,尾尖长如锥、四足短趾有蹼,约二、三尺长的水獭,嘴中叼拖着一尾肥大的锦鲤上岸,傍不顾忌地慢慢吸吮其血,饮尽后并不食肉,竟然弃鱼而去。故时不时常有人在溪边时有捡到这种无血死鱼,盖是此物所为。
天空渐渐露出鱼肚白,太阳也迫不及待地爬出来,探出小半张红扑扑脸蛋。他竭力回忆刚才所见的究竟是真实的情景,还是梦中虚幻的魇境。他无声地潜入水中沿着河底搜寻,只见一群青鱼围着一件包袱,还有一只半敞的皮箱,它们或许开了一夜的小会,到天亮还没拿定主意,见有人游了过来,便很不情愿地散去了。渔秀才没有细看,只是将东西拢在一起,随手还捡了几颗馒头大小,清代咸丰三年五十两一个的大银元宝,也不管是不是姨太太的东西,便稀里胡乱地塞将进皮箱后扎好。
老保长早早地带着侄儿的三姨太候在门口,敲敲门后又急急地来敲窗。渔秀才不让母亲开门,只是叫他们快到北门浮桥头的榕树洞里去拿。到了中午头,老保长弯腰拱背地千恩万谢,姨太太还亲手噼里啪啦地点放了一挂小鞭炮,特地请来礼乐锣鼓班,一把小唢呐吹的介天响,想必是都给足了工钱,吹鼓手们个个铆足着劲,都格外地卖力气。目瞎婆被欢喜地弄得直叫唤:“醒的、醒的”,大家好像也能听明白她的意思,伸手拿过她从桶中盆里捞出的活鱼生虾,忙不跌地装入随身的搭挂内,大伙都喜滋滋,曲不成调地胡乱吹奏着。
渔秀才最后的记忆终止在这一天,这件悲惨的事情发生在他的故乡,时间是1943年11月4日,农历十月初七,星期四。这天,十二时日机十六架对福建省临时省会永安,进行惨无人道的无差别大轰炸,它们分批轮番俯冲,发出尖厉刺耳的呼啸声,把135枚重五百磅的炸弹和燃烧弹,倾泄在不足一平方公里的城区里,烧毁房屋978间,死伤人员205人,灾民愈万人。
山城东门外松晶岭魁星阁上的防空警报台,电警报凄厉地鸣响着,手摇警报器也呜呜呜地直叫唤,紧接着附近就有人“噹噹噹”地打铜锣和敲击起脸盆,不远处的中山纪念堂的电线杆上也挂出红灯笼。人们像发疯似地逃进简易的防空洞,多数人则通过北门的浮桥往城外跑。日机毫无忌惮地低空肆虐,甚至连飞行员的脸面与动作,抬头都可以看得到。轰炸之后是扫射,扫射之后再轰炸。 骄横无忌的日本贼就连石头和空酒瓶都扔下来。房子烧着了,东西烧着了,人也烧着了!
渔秀才从水中顺流而下,这时北门江面上的浮桥上已空无一人。城里呛人的火烟气翻卷冲天,溪边燃烧着的渔船,烟火弥漫浸入水中让人窒息。他真想跳跃出水面,将低低盘旋的飞机拖入水中。突然,一块弹片带着嗤嗤的灼热向他贴靠上来,白色的肚皮顿时被一下划拉开来,血红的肝脏被肠牵着流了出来,他想把它们塞回去,可是已经没有了一点的气力。
“飞、飞、飞,飞过溪,飞去啄人禾”。渔秀才的记忆和别人的回忆交织在一起,穿透时空。“屎窟仙,尾巴长,七岁入学堂,八岁讨新娘”。他们记得,敌机临空了,周围落了七枚炸弹,但颗颗没有命中壕沟。壕沟里大约挤着三十余人,但弹片却击中母亲的要害部位,而妹妹在母亲肉体保护下幸存了。敌机临空了,我们抬头仰望沟顶一线天,天空黑压压尽是敌机,禽兽们兽性发作了,排列有序,四架四架地毯式地开始俯冲投弹了,就连开飞机的人吹口哨子的声音,我们都能清淅地听见。炸弹虽然没炸准我们这个壕沟,虽然只在地面上炸开来,但我们在沟底所感受到那地层的冲击波,嘴巴里灌满了泥土,要将肠肠胃胃给全翻了出来。
火跳舞着。日机不光是投弹,还用机枪扫射,“小高”名叫高熊飞,是老报人高文达的后代,日本军机轰炸福建永安这天,母亲邵铸华怀抱着他,两人右臂同时被弹片炸断。这场轰炸夺走多少人的性命,烧毁了多少间房屋。大街小巷到处都是血肉模糊的尸体,电杆上挂着肠子、手臂、头颅等。一个人被炸飞,撞死在墙上,好像肉饼一样,时间一长,被自己的血牢牢粘在墙上。活下来的邻居,看到高熊飞母子还有一口气,赶紧用包粽子用的草绳,把两人的手臂扎起来,拆下门板当担架,送到南门的急救站。福建省政府主席刘建绪带着官员们来看望伤员,抱着四岁的高熊飞说,“要记住你和妈妈的右臂是日本侵略者夺走的,他们给你们家造成了深深的伤害,血债要用血来偿的。”
诗人覃子豪唱到:“当警报响了/ 浮桥便成了 /地狱连接天堂的 /一条通道。”、“在那些年老的匍匐着的人们的身上/ 在那些母亲无法救出的孩子的身上/ 在那正在痛苦中挣扎着的人们的身上/ 在那快要成为焦炭的骷髅上/ 火跳舞着在树枝上/ 它狞笑着,溃灭的响声伴着它/ 作狂欢而恐怖的歌唱”。
渔秀才在水中顺流而下,这时北门江面上的浮桥已空无一人。血红的肝脏被肠牵着流了出来,他想把它们塞回去,已经没有了一丝的气力。他顺着河水漂到闽江,漂到沦陷的省城,漂到波涛汹涌的大海。
很久以后,目瞎婆死了!医院看护从她的干净的衣襟内,摸出一块油纸包裹住的东西,上面有许多字迹已经模糊不清,经辨认是一张国民政府发给的抗日阵亡将士遗族的通知书,内容大意是:她的丈夫林三贵同志参加淞沪保卫战时为国捐躯,光荣牺牲。和他在一起的还有福建卢兴荣部的闽军子弟兵4700余人,除400人负伤外,其余均已全部殉国。
史载:1937年8月13日,“八·一三”淞沪抗战爆发,是中日双方在中国抗日战争中的第一场大型会战,也是整个战争中规模最大、战斗最惨烈的一场战役。双方共有约100万军队投入战斗,持续时间三个多月。福建卢兴荣的的部队主动请缨,派遣精锐官兵4700人参加此役,被国民政府军事委员会编入刘建绪第十集团军战斗序列。在上海大场功围战和坚守苏州河阵地上顽强作战,所部4700余人有4300多人为国捐躯。
又载:“八·一三”淞沪抗战结束后,卢部因损失过重,被撤销番号,残部以及从后方新招募的士兵分别并入国民革命军第十一、十三、六十一师,继续参加了南京保卫战和武汉会战。卢兴荣因抗战有功被晋升为七十六军副军长,后于1940年调任国民政府军事委员会任中将高级参谋。
又载:2014年2月27日下午,十二届全国人大常委会第七次会议经表决通过了全国人大常委会关于设立中国抗日战争胜利纪念日和南京大屠杀死难者国家公祭日的决定,确定每年9月3日为中国人民抗战胜利纪念日,每年12月13日为南京大屠杀死难者国家公祭日。
又载:9月3日,是中国人民抗日战争暨世界反法西斯战争胜利69周年纪念日。上午,党和国家领导人,来到中国人民抗日战争胜利纪念馆,与首都各界代表一起,向抗战烈士敬献花篮。
目瞎婆死了!享年105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