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马大丰山

从 之  2006/5/1 8:54:05  8440点  永安之窗
  题记:谨以此文献给大丰山的朋友们——

  位于闽中的永安这个地方,有许多风景秀美的去处。有桃源洞,有大湖石林,也有曾经是抗战时期福建省政府所在地北陵。但它们从来都没有象大丰山那样以其震撼人心的高峻和难以忍受的寂寞让我入梦,也从来没有象大丰山那样让我一惊一乍一喜一忧,让我梦萦魂牵了许多年。它象一只巨大的譬如雄狮那样的怪兽,耸立在罗坊小镇云山雾海的深处。今天,每当我静思大丰山的时候,还会悄然兴起。我想:哪一天有空了,我会邀几个朋友再去一次。

  我是受好友少木森之邀和他一道去的。当时罗坊乡张乡长开发了本地的一种腊鸭,以大丰山下的梦溪水命名为“梦溪腊鸭”,少木森为之好一阵摇笔助战,取得了据说是东南亚都有订单的良好战绩。张乡长为了感谢,当然也为了趁势而上深入开发大丰山的旅游和山泉资源,于是便想出了让少木森爬山的好主意。而少木森由于文坛频频得手此时也游意正浓,对于为这样一个不收门票的纯自然野山将来成为游客云集的旅游文化胜地助一笔之力,也饶有一番兴致。但不巧张乡长因前两天陪省旅游考查团上山时崴了脚,于是委派文化站老李和广播站老罗作我们的向导。这两人还负有另外一个任务,就是下山时带几瓶山上的水回来,以便明天乡长到省里开会时,一同将泉水带到省环保局化验检测,看看水质是否符合洁净水的标准。少木森问:如果检验合格呢?张乡长说:那我还要仰仗你,来个“大丰山泉有点甜”了。说得大家都笑。

  在乡政府食堂草草应付了一下,我们便离开小镇,沿着山腰毛竹林带一个叫兰盘村的小路上山了。午后的太阳又明又亮,滚烫地烤炙着我们的头颅和脊背。因为是五月末六月初季节,一簇簇开过了劲的映山红疲倦而努力地笑着;野山茶挂了果,乜斜着满坡绿意的醉眼凝视着我们;山坳里的灌木和小树林的略微有些刺鼻的清香掺杂着腐枝败叶的气息。一切都微微薰腾着某种成熟的醉意,仿佛是一位饱食人间韵事的妇人,对我们的到来只有倦慵而没有激动。这多少让人有些沉闷之感。

  不过这种感觉没过多久,随着我们的不断深入,她渐渐开始有了反应。原始混交林流畅而明朗的色调越走越清晰,到处是深一块、浅一块的绿色;高一声、低一声地蝉鸣象山的呻吟。空气也越发清新、凉爽了,甜甜的,潮潮的,随着不同的树种变幻着清香。由于海拔的升高,映山红也开得旺了,左一丛,右一丛地招惹着我们。我们一会儿隐没在大山的丛林之中,一会儿又出现在陡峭的山崖之上。几隐几现之后,登上了一个险峻山口,脚下是一个很大的山谷,山口那边吹来的风,呼呼地响,很有一点振荡的气势,似乎高天上的云也成了它驱策的马群。谷下岭上的松涛一阵阵涌动着扑面而来,眨眼间身上的热汗被吹得无踪无影,心也被山风和松涛洗得干干净净。就在我和少木森共同感叹着,并对城市的喧嚣妄加评论的时候,老李和老罗却在催促我们快走,说这山口只是山顶旅程的开始,后面的鹰嘴岩、棋盘峰、天山草原、翡翠谷、殴阳神庙等才是景观,还要走很远的路。而连续的几个寒噤和喷嚏也使我们意识到,城市的喧闹尽管令人讨厌,但如果发了烧流了鼻涕还是要回城里去看的,于是便恋恋不舍地离开。

  过了山口,是一片蜿蜒起伏的山丘,然而却是大山和峡谷之上的山丘。走在山丘上仰视远处的鹰嘴岩,似乎就悬挂在我们前方不远的高处;而眺望远方,延绵不绝的青黛的山峰马群一般在我们脚下涌向云雾迷蒙的天边。相比之下,脚下这条山路两边的树木,就显得稀少和矮小了许多。虽然一路上来不乏蝉鸣鸟语,也曾偶见一两堆兽粪,但毕竟还是单调了些,乏味了些,寂寞了些;而远处某个林木遮蔽的山坳里传来的一下一下的伐木声,又使这种寂寞平添了几许沉重。在这个被称为自然保护区的原始森林的大山上,在城里的宣传媒体不断推出、本地的和外地的文人墨客不断渲染为旅游胜地的地方,是不是应该有几只长尾锦鸡在林中穿行?几只野猴,或者哪怕一两只松鼠在林中嬉戏?更不要说伐柯之声令人产生的绝对大败游兴的联想了。于是少木森谈起了峨嵋山的猴群,他说前些年到峨嵋旅游,洗象池一带猴群栖居,沿路向游人索食,野趣无穷。而老罗却听出了他的话中之意,于是便说大丰山也有猴群,还有狗熊、野猪、山羊、山獐、黄麂等野生动物,只是因为现在是白天,不容易见到那些昼伏夜出的动物罢了。不过他也老实承认,这类动物现在确实“少多了”。要是在过去,当然,那是二三十年以前的过去了,“你们若跟我一起上山,一枝鸟铳,少说也能打上三两只锦鸡回家,如果运气好,说不定还可以抓到猴子哩!”。他举例说明,有一次他在山中追赶一只狗熊,一直追到一座山崖下,想不到遭遇了崖上猴群的狙击——它们竟然懂得掩护狗熊——从崖上滚下石头,差点儿没把他给砸死,这真是奇了怪了。

  这样说着走着,不知不觉地就过了鹰嘴岩,等我们发觉的时候,它已被远远地甩在身后。回头望去,已经不再象鹰嘴的青青的峰顶上乱云飞渡,似乎预示着万物的沧桑和变数。也许生活本来如此,许多事情都是在你还来不及感觉到它的时候就已经结束了,就象这鹰嘴岩和山中的狗熊、猴群。你根本无暇探究这些宝贵的东西是怎么失踪的,甚至来不及感慨和体验它失落的滋味,因为脚下的路在延伸,你必须不停地走,也就不停地寻找和破坏着新的美景,就象熊瞎子掰苞谷,一边掰一边扔,最终寻找和得到的还是一颗。然而大丰山毕竟是我们的愉快之旅,过了鹰嘴岩,路便越走越平,越走越宽,路边满是一种根茎紫红的青翠柔软的苇草,随风披抚,煞是可爱。渐渐地,两旁的山被拉开了,变小了,视野越渐开阔,苇草越渐宽广,心情也越渐愉快起来,展现在脚下的竟是一片美丽的草原。这就是当地人说的天山草原了。这草原是苇草的世界,延绵不尽,仿佛一直铺向遥远的天边。天风吹来,绿浪翻滚,一波又一波,一层又一层,一直涌到我们的脚下,好一幅古人风吹草低见牛羊的苍茫画卷;而那些鲜红的,淡紫的,浅黄色的山花,一簇簇地点缀着满眼的绿色,有如秋季里星光疏朗的夜空,直弄得文人少木森一个劲地哟哟着,并追着正在编写大丰山神话故事集的文化站老李讲神话故事,说如此美景肯定有点什么故事才对。于是老李就讲,当然也经过了一点我的加工:

  相传宋代,山下的欧阳牧童在这里放牧。有一天,碰上铁拐李和吕洞宾在棋盘峰上下棋,吃了铁拐李或吕洞宾(历史已不可考)赐予的两粒红枣,看了半局棋,于是也成了仙,道号“欧阳大一”,不知意欲何为,也许是“此山唯我为大,唯我为一”的意思吧。当然,作为牧童师父的铁吕二仙仙踪漂渺,到处下棋,是不会在意此山地位的。倒是这个“大一”与一条黑色的恶龙为山下老百姓的根本利益争夺此山的领导权斗得天昏地暗。老李说,那恶龙兴妖作怪,抢走了山上的水(而我的理解是:恶龙放火烧山,树没了,也就没了水)。于是老百姓的好欧阳与之一场恶斗,硬是将恶龙锁进了山洞——有“锁龙洞”和“锁龙石”为证;夺回了水,并将之藏于山内石缝不见地表——有山脚流泉与梦溪水以及远处的连城水库为证。一经提醒,果然如此。这天山草原上既没有山泉,也没有溪流,更听不到潺潺的流水声。云雾迷蒙处的连城县水库,象一面梨形的银镜远远地挂在落日渐沉的天边,在风声和草声中更显寂寞和苍凉。这使我不禁感叹古人忍受寂寞和把寂寞变成文化的能力,不知在现代,谁能做到?而所谓的棋盘峰,也只不过是此山最高海拔处的一座二三十米高的土丘,树也没有,棋盘也没有,石桌石凳也没有,连草都没有,更不要说红枣了。老李老罗见我们扫兴,只好把仇恨指向当年那些破四旧的小将们,“都砸了,都是他们造的孽!”不过此山有容乃大,有仙则名,接下来的翡翠山谷就惊得我们目瞪口呆、魂飞魄散了。

  大丰山的翡翠山谷,绝对是迄今为止人迹的残暴尚未践踏的神圣领地。我们就站在悬崖上一溜黑乎乎的嶙峋怪石旁俯瞰,笔直的深不见底的绝壁,似将我们掏空、掀起、拉下,让我们真正体会到大丰山究竟有多高、有多险了。从山谷中流溢出的绝对的绿色,转瞬间便浸透了我们的全身。恍惚间,手也绿了,脸也绿了,衣服也绿了,再看看他们,仿佛都成了一只只怪异的青虫,而他们同样也用怪异的眼光望着我。大丛大丛的山花,在铁青色的绝壁上怒放;白云从峡谷的丛林里一缕一缕地流出,又一团一团地涌出谷外;几只苍鹰就在我们脚下的峡谷之上盘旋。山风涌动着林涛,海浪般地在峡谷的深潭中荡漾,宛如一群绿衣仙子在潭中起舞。这一切美得使我简直不敢相信这就是刚才还让我们大为扫兴的大丰山。她的全身充满着妖气,她简直就是一个妖精,难怪铁拐李和吕洞宾要远道而来,真不知他们究竟想干什么?于是我痴痴地想:她是真实的吗?如果是真实的,真实怎能如此美艳绝伦?如果不是真实的,那么真实是否就是我们认识和追求的误区?在这里,大丰山如此盛装,青黛如烟,花团锦簇,把真实深深地隐藏在坚实的土地上。大山如此,那么人类呢?为了美,为了和睦与友善,人类是不是应该象她那样把真实深深地隐藏起来?如果是这样,那么我们应该如何克制自己的真实欲望,让美把大家都装点起来,并把自己的美与大家的美拿都出来共享?

  过了大丰山神庙,拜望了欧阳大一的圣像,向一位仙风道骨的老者抽了一根上上神签之后,我们就该从龙背岭下山了。一路上老李老罗又在埋怨当年,不过不是红卫兵小将,而是大炼钢铁,他们不无激动地诉说着当年的人们拆毁了神庙屋顶铺就的每片十六斤重的铁瓦,最后炼出了一堆废渣。此时落日已经沉入山际,余辉把远山涂抹得一片胭红,大丰山已是一派墨绿。渐渐昏暗下去的天幕上有密集的鸟群鸣叫着,从不知何处的远方飞来,急急地扑进大山的怀抱;山中的各种野类也发出不同腔调的吼声,此起彼伏,相互应和。看来老罗说得没错,是到了野物们夜出的时候了。听着野兽们那荡气回肠的吼声,老罗似乎有些躁动了,他说:“唉,如果现在有支枪就好了。”

  我们终于在天黑的时候下了山,张乡长早已在山下的一个水电站等候我们,他安排了丰盛的晚餐。食堂就在水库的旁边,夜色很好,一轮新月爬上山峦,在水中闪动着明净的倒影,几棵垂柳在晚风中轻轻摇曳,仿佛是理查德·克莱德曼《水边的阿蒂丽娜》,又象是瞎子阿炳《二泉映月》的情景,既浪漫愉悦,又隐含着几许淡淡的哀愁。这一餐真是好一阵狂饮,山里人有一种不把客人放倒誓不罢休的善良愿望,也有客人不醉对主人没礼貌的奇特风俗,也不知我们是否“上当受骗”,反正张乡长极力撺掇乡里和水电站的干部们向我们发起猛烈的敬酒攻势,特别是那位被当地誉为“阿诗玛”的山中美媚好生了得。我虽不善饮,但却好酒,乐于豪饮,更何况大丰山的琼浆玉液美人乎,自然也就灌得烂醉,不知身之何之。醉梦中,我又回到了大丰山,忽悠悠信马由缰地在山上山下到处乱走,一会儿是天山草原,一会儿又是翡翠山谷。当然也见到了在水草丰美细流涓涓的天山草原放牧的欧阳牧童。我问仙童什么是“大一”,他笑而不答,骑着牛吹着牧笛悠然地离去,渐渐地消失在大丰山的云海深处。于是我醒来了,望着曙光初现的窗外努力猜想,终于依稀记起哪一本古书上有这么一句箴言似的语录:天道至大,抱恒守一。

  我就躺在床上静静地想:大丰山呵,什么是你的“一”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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